青青笑了：“是啊，其实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只是，人总是有点贪心的吧？”她看着袁十七，眼中有点点星光在闪，“我是不是挺幼稚的？”
袁十七低头看着她，半晌，轻叹一声，抬手抹了她的眼泪，道：“是挺幼稚。你再这么幼稚，我就不敢带你去喝酒了。”
青青噗嗤一声笑出来，大眼睛一瞪：“你敢！”
袁十七咧咧嘴，他是不敢。
他的手大而粗糙，把青青眼下擦红了一小块，犹如胭脂，让她白皙的脸颊变得有些红润，桃子一般诱人。
袁十七定定神，道：“走，哥哥带你去喝酒。”
青青笑道：“好啊，快走。”走了两步她突然反应过来，“你知道我要去喝酒？”
袁十七懒得理她。就算他憨点，事后也反应过来了，带这丫头去，不让她喝酒，怎么可能？既然拦不住，还不如纵着她，也省得她再出鬼点子。
青青吃吃一笑，步子轻快许多。
袁十七犹豫一下：“你的脸……”
青青摸摸脸，脸上的肿已经消下去不少，碰上去火辣辣的疼。
袁十七手指收紧，压制住了想要抚平她脸上五道指痕的冲动。
青青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事。”
两人没走几步，便听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传来马蹄声，须臾之间就到了眼前。忽听勒马声，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嘶鸣几声后，停了下来，不安地打着鼻响。
青青抬头，愣了一下：“你……”
来人英俊挺拔，面容如玉一般，正是陆晋舸。
他骑在马上，一张俊美容颜带着一点笑意，眼角眉梢，皆被雪点染，让他如冰塑一般，高洁而清冷。
陆晋舸翻身下马，走到青青面前，想要说话，却先看了看袁十七，有些欲言又止。
袁十七以为是自己在场，陆晋舸不方便说话，便给陆晋舸抱拳行了礼，然后小声对青青道：“我回去了，有时间再一起喝酒。”
陆晋舸见他误会，反而笑了：“袁将军，我是青儿的师父。”
袁十七不知道怎么回，便又一拱手：“袁十七见过陆先生。”
陆晋舸摆摆手：“年轻时候轻狂，在大周游历任性妄为，江湖里留了些许薄名，不足挂齿，这个称呼就不要再提了。”他看着青青，眼神温和而无奈，“青儿顽皮，性子又烈，辛苦你多包容些。”
袁十七一愣，他多包容？他要包容什么？
青青看着陆晋舸，轻声叫了一声：“师父。”
陆晋舸摸了摸她的头。许久不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些，只是还是瘦，小脸大眼睛，小婴儿一般的模样，让人很是怜惜。若不是肩背笔直挺拔，当真像是个没长成的娇弱小女孩。
须臾，他轻叹一声：“青儿，对不起。”
陆晋舸这一声对不起，让青青的心狠狠抽痛一下。她很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
他是她的师父，抚养她长大，却眼看她回到这个京都城的漩涡之中，不得脱身。
对，他的歉意，只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那些从无回复的信，那句从未出口的告别，那些残忍的无动于衷，于青青而言，堪比利刃割身。
青青的眼睛红了，眼底有盈盈水光，映着雪，亮晶晶的，水晶一般在眼眶里转着，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滑出来。
但，好半晌，这两滴泪仍是未曾落下。
而那含泪的女孩，已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极清澈的笑容。
青青忍住哽咽，喉间滑了两下，笑着道：“傻师父！你为什么要道歉！我过得很好，真的！”她轻轻拉住陆晋舸的衣袖，抿了一下嘴唇，眼底发红，唇角却含笑：“我在这里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比之前胖了好多。我也有了新的朋友，她们会和我一起玩。师父，我过得很好。”
这句话，让陆晋舸的眼睛也红了。
这个孩子，明明是个任性到他也头疼的顽孩，这会儿却懂事得让人心疼。她过得很好？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不是真话。曾经那个容貌似水性子却飞扬如火的孩子，说这样的假话，只是想安慰他。
那孩子笑容清浅却灿烂，大眼睛清澈如水，笑成两轮新月，甜美至极。
陆晋舸长叹一声，把青青揽在怀里。
青青抓紧他的衣袍，那两滴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他的怀抱永远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料，而是常年熏香后带的极淡的檀香味，浅淡，却隽永于心。
那是她出生之后就记得的味道。
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美好。
“你们不会打算就在这里站着吧？”
青青从陆晋舸怀里抬头，看到元芜和阿盏带着唐萱从不远处飘了过来。陆晋舸也回头看了一眼，身子微微一僵，很快又恢复平静：“是你？”
唐萱笑道：“是我啊，我专门来找你的。”
陆晋舸重复道：“找我？”
唐萱含笑道：“找你，问问你当年为何离我而去？”
陆晋舸语塞。
青青这会儿八卦兮兮的：“姨姨？你和我师父？不会吧？”
唐萱含情含笑地看着陆晋舸，道：“当年你师父觊觎我的美貌已久，可惜我心有他人再容不得，只好让你师父含恨而去空留遗憾。”她故意叹了一声，“恨不相逢未嫁时啊！”
青青喷笑：“姨姨你又来，上次说嗣哥也是这么说的。”
唐萱挑挑眉：“是吗？原来我已经说过了。”又叹一声，“人老了，记性不好。”
青青笑着道：“不行不行，你得换一个。”
唐萱故作认真地想了半天，为难道：“既如此，那就……”她顿了一下，道，“还君明珠泪双垂吧，不过，垂泪的是你师父。”
青青大笑。
陆晋舸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接下去。
唐萱继续笑道：“你还不服？当年江湖相识，你连名字都是假的。还不许我嘴巴狠毒一会儿了？”
陆晋舸自知理亏，没敢说话。
唐萱也笑出声来：“好了，不逗你。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不禁逗，连个玩笑都听不出来。”
陆晋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点无奈道：“你别把我徒弟带坏了。”
唐萱笑道：“你徒弟坏了也是你的错，管我什么事？这么没担当，小心嫁不掉啊？”
陆晋舸被她颠倒黑白地挤兑了几句，无话可说。
唐萱看向袁十七，笑道：“这位就是袁将军吧？幸会，在下唐萱。”
袁十七本在一旁看戏看得正好，听到唐萱和他打招呼，忙一抱拳，行礼道：“在下袁十七，久闻唐二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唐萱一笑：“今天的事，就不能说是名不虚传了，你可不要往外说。”
这话说得亲近，显然没把他当外人，袁十七也不傻，忙道：“袁十七明白，二姑娘放心。”
陆晋舸这会儿才又能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他的眼睛从唐萱轮椅上掠过，“这么冷的天，你还是少在外面活动。”
唐萱笑道：“今天是除夕，我想着青儿定不愿意在萧府过年，便想把她接过去。后来听说你来了，就知道你一定会跟着青青离开宫里，便过来找你们了。”
陆晋舸道：“你不回唐门？”
唐萱轻描淡写道：“有事，不回了。”她看着青青，道，“阿嗣也在，青儿，你要不要和姨姨一起过年？”
青青看看袁十七，有些犹豫。
袁十七很善解人意道：“你跟二姑娘去吧，我这就回宫复命了。”
唐萱笑道：“袁将军不必回宫这么早，横竖陆特使也不在宫里，你偶然遇见了，定要护卫一二，不能让陆特使在大周出事，是也不是？”
袁十七一愣。
陆晋舸也一愣
青青噗嗤一笑：“姨姨，你赢了，真的。”
唐萱笑道：“都别站着了，跟我去唐府。咱们一起过年。”她对青青眨眨眼，“我那有一品堂特酿的药酒，来点？”
青青立刻被收服：“来点来点。”
唐萱一笑：“那就都用起轻功来，最后一个到的要罚酒。”话音未落，阿盏和元芜便一边一个抬起轮椅，快速跑远了。
青青大乐，扯了袁十七也飞奔，咯咯笑着对后面道：“师父你一定要罚酒！”
酒字已经是在很远之外了。
陆晋舸忍不住一笑，随即又微微拧眉，站了片刻，才发力奔去。
青青与唐萱，袁十七几乎是一同到的唐府。
府中早已摆下酒宴，菜用小炉温着，酒已烫好，色香味俱全，整个唐府都带着暖意。
唐嗣坐在一旁喝茶，看到几人回来，笑了一声：“就知道你们得坑阿远。”
唐萱一笑：“他轻功本就不是长项，怎么就是坑了？你要再偏心，我现在就把长辈们的红包发给你。”
唐嗣悻悻然，没敢怼唐萱，就冲青青撒气：“你脸怎么了？摔地上摔的？”
唐萱淡淡道：“眼睛呢？看不见指痕？”
青青站得靠外，光线不好，唐嗣又只是随口一说，本也没认真，这会儿才仔细看了一眼。然后，唐楼主的脸色立刻难看了：“谁打的你？”
唐萱淡淡道：“在宫里，没丢了性命就好，别的不用问了。”
青青笑嘻嘻道：“就是，嗣哥你话真多。”
唐嗣看着她一脸的不在意，也没办法，揉了揉她的头发，骂一句“笨蛋”，也不再说了，
转而看着袁十七，用刀子似的目光把他从上到下刮了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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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家也是大家族，由己推人，袁十七能猜到青青说的是什么。
他的眼神不觉带了一些怜惜声音也温柔许多：“幸好，你在外面长大。”
袁十七看着她，没有说话。
青青继续道：“不过年，我还能假装我是在外面玩，等玩够了就能回家。可如今……”她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将长睫上的雪花抖落，“我必须得承认啦，我已经没有家了。”
袁十七没有接话，过了一会才问一句：“今天那位……是他吗？”
青青笑着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本就是南国人，少年时游历各国，在大周的时间长一些罢了。我小时候跟着他去过南国，不过……”青青的眼神有些渺远，带着一些回忆的神色，还有些许痛意，让人看不明白。
她的声音很轻：“他要是把我带回家抚养，我活不到今天，他也会过得很艰难。”
袁十七明白她的意思。陆家在南国是百年传世的名门大姓，族中重臣名将不知出过多少。陆远舟如果把青青带回家中，什么样的揣测和攻讦都会出现，对他们两人都没好处。而陆家对陆远舟抱了很大的期望，一定会让青青消失，以免影响到他。那是陆府，陆远舟哪有千日防着的道理？就是真防，他又怎么防得住一整个家族？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走着。
雪越来越大，出宫时不过细碎如盐，此刻却已大如鹅毛，落在青青身上，将那一身浅紫色的披风淡成浅灰，她的容颜在兜帽之中，若隐若现。
袁十七脱下自己的外袍，手腕一震，把上面的碎雪抖落，轻轻披在青青的肩头。
青青笑了：“是他啊，你不是认出来了么？”
袁十七道：“我觉得像，只是不敢相信，仗义江湖的陆先生竟是南国人。”
袁十七愣了一下，我这是被骂了吧？被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骂了吧？
青青扭过头去，看着地上的积雪，半晌，突然叹了一声：“其实我现在很讨厌过年了。”
繁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昏黄却温暖的窗中时时传来的欢声笑语与勾人馋涎的饭香，更令人觉得冷得发抖。
青青和袁十七走在皑皑白雪上，靴子底踩在雪层上，一点轻微的咔嚓声，一步一步，伴随一大一小两对脚印，从街角一路延伸到尽头，仿佛呢喃，沉默却又绵延。
青青知他固执，也没多说，笑着抿了一下唇，手指抓住外袍两边，道：“十七哥，你这样不怕嫂夫人不高兴？”
袁十七莫名其妙：“她为什么要不高兴？”
青青一笑：“呆子。”
青青侧首看他一眼，笑了：“我不冷。”
袁十七道：“穿着吧，女孩家寒气入体不好。”
除夕的夜很冷。
不仅是又悄然落下的雪冷，空无一人的街道也冷。
除夕之夜，几乎所有的人都回了家中，与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享受着平静而温馨的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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