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舒雯声线清越，声调语气里没有被刺痛的痕迹，说完后拿出洁白信封，放下后仍然礼貌鞠半躬，转身就走，笔直背影里刻满安静的决然。
可惜吗？
说不可惜是假的。
黄征昌叹了一口气，盖上了杯子。
收拾好东西以后，袁舒雯坐在公司地铁站下面越庭广场里时，给黄乐婷拨通了电话。
“我好像没猜错。”
袁舒雯坐在浩记甜品里等着榴莲班戟，下巴撑在桌上，眨着清冷眼睛看人来人往。
周边人声鼎沸，世界热闹的来不及顾及任何人。
袁舒雯在给她大姑妈打工，会场里牛鬼蛇神一堆。听到内容后直接脱口而出：“我香蕉他的大菠萝？！”
这个事黄乐婷提醒过袁舒雯，如果单位不知情，该报就报，但是陪标这种事，如果是早就串通好……她却是执意要做。
说什么，赌输了失业，又不会死。
“你旁边有人呢，别说脏话。”袁舒雯好心提醒她。
“得了吧，今天鬼佬扎堆，估计我面带微笑说句去你姑奶奶，他们觉得我在送上诚挚祝福，要赌下吗？”
袁舒雯终于笑了，这是今天她第一次开怀大笑。看着推到跟前的一碗西米露椰汁糖水，头也没抬的拿勺子挖了一口，口齿含糊不清：“先不说了，你好好忙，我这两天休息下，先挂了。”
电话那头的黄乐婷乖巧点头，道嗯，转头沉着脸拨出一个电话，接通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开了火：“董泽恩！你那天不是去劝她了吗？半毛钱效果都没有啊？我现在真想把她脑子掰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手机那头的董泽恩一片安静，过了半晌沉稳男声才给出回答，可这回答却是个新问题。
“一个月前，25号那天，她半夜才回家，发生了什么事？”
黄乐婷顿时语塞，拉高手机的角度，戏精上身地演了出“失去信号的漫长半分钟”……果断摁断了打给董泽恩电话，扔了高跟鞋就溜出会场，开着辆小宝马一路喇叭一路高歌，驶入越庭对面的停车场。
找袁舒雯是不用费功夫的，找一层楼里排队最长的那一家就行。
她吃东西就挑人最多的，省心省力，不中毒吃不死为基础及全部要求。
黄乐婷看到袁舒雯坐在浩记甜品室外座位上，从她背后走过去，顺手把手里刚刚买饮料的塑料袋套在她头上。
袁舒雯慢腾腾抓住塑料袋，挪开，把脑袋露出来，无语地望着对面的女人：“又出来偷懒？”
黄乐婷捂嘴微笑：“今天请假，这不庆祝我们袁大小姐失业吗。”
袁舒雯吃了勺榴莲班戟，抑制住想掐晕她的冲动。
挖了没两口，实在受不了黄乐婷审视的目光，她把勺子往桌子一撂：“这事儿，如果不让我证实一下，我会憋死，我不爽。”
他们单位是甲方，说白了，就是出钱的一方。招标这事，招服务，招设计，招建设，还有像这次她跟着学习的项目，招的是工程承包，大热门。划出来的一块地，地理位置好的令人发指，政府又重视，这样的事自然谁都想来撞一撞。
她去年才来到了现在的单位。这次跟了几天，帮忙整理资料和投标，所有参与公司里只有两家是从未听说过的。
明世，耀华。一家西南边陲的建筑企业，注册时间两年，一家沿海地级市龙头公司，三年前来的上海。
巧的是，这两家双双进入了最后环节。
所以一个月前袁舒雯托黄乐婷帮忙，核实后写了两个晚上的报告，希望上级考虑加以深入调查。
陪标。
操作违规。
这种结果袁舒雯能料到，虽然不爽，又不是活在热血漫画里，振臂一挥的热血希望有整个世界的回响附和。
四海之内皆我妈，这种好事只会发生在1，漫画里 2，动画里 3，小说里 4，梦里。
以上条件均不符合。
但是袁舒雯最大的优点，就是作为一颗螺丝钉有着非常强韧耐操的品质。于工地这一行，这是尤其重要的。换句话说，在适应环境这件事上，袁舒雯掰着指头算一算，觉得小强到没朋友真孤独啊。
袁舒雯怎么也没想到，重新找下家的路像是被人封死了一样——就像一个房间的门加三层木板钉死，阳光能从头顶铁窗透出几缕带烟尘的光线。
看着，却出不去。
这个时候却接到康工电话，他是袁舒雯真正跟着跑工地，全年无休到吐血的第一份工作的师傅。
工早年在德留学，被国内高薪聘回，有真才实干为人没架子，对晚辈和蔼对工作负责，人缘极好，虽然他并不姓康。
他姓……劳，单字康。
经过激烈投票讨论，大家还是决定叫他的名字。
满单位的劳工劳工的……实在是别扭。
“师傅，怎么有空找我？”
她坐在m记里，听见是谁的声音后，下意识就顺出了口。
还没来得及尴尬，那头的语气让袁舒雯的背变得有些僵直。
事情并不复杂，劳康手下带了很久的一个同事最近跟着他跑项目，但因为一些私人事情，年轻人情绪有些失控，已经失踪三天。虽然三天中他偶尔还是会发发朋友圈，跟亲近的人打电话，可没人知道他具体下落。
“小袁啊，你认识的朋友多，能不能帮忙看看这个地方在哪？”
康工发来的图片是那年轻人发到交友圈里的，背景色调迷幻，一切都虚化了，只有款项清晰：2051。
Careless门口，保安皱眉看着面前的袁舒雯，白T恤黑色棒球外套，洗的发白的黑色紧身裤，脚下一双深色轻便运动鞋。及肩的发落垂在耳前，脸形瘦削，此时从下至上的看着他，眼里透澈的亮，气质清冷，跟这栋建筑站在一起就像……闯进来的逃学生。
他拦下这丫头：“我说真的，你有消费能力吗，要是你喝霸王酒了，我可很难办的。”
袁舒雯退后一步，插兜笑了笑：“第一，我有。第二，我是来找人的，喝不了多少。”
保安扶了扶帽子，皱眉：“行吧，卡座最低消费两千五，进去吧。”
一听到价钱，袁舒雯踏出去的脚迅速收回，两千五……心在滴血。她抬头笑笑：“谢谢。”
转身就往外走，顺带磨了磨牙。
真是吸血鬼！
刚拉开门到一半，还没走出去，忽然被后面上来的人狠狠一撞，一股冲天酒气混着骂骂咧咧的声音进了袁舒雯鼓膜，嗡嗡作响。
“我去你二舅姥爷的！老子的路都挡？？眼睛长着装饰啊你！”
袁舒雯抬眼扫一扫，一男一女扛着一个喝的烂醉的男人，那两个人见同伴这样也烦躁，根本懒得管被波及的人。
袁舒雯最近心情基本也是跌到谷底，回话特意放慢：“你长着嘴，也没见你备好漱口水啊？”收回扫视的眼神，冷冷瞥他们一眼，她开门离开，顺势关上。透明的玻璃门撞到醉酒的人脸上，把那醉汉瞬间撞清醒了，方才在场子里被人全方位羞辱的难堪让他眼里的恨意瞬间被点燃。
“走！”
他挣开同伴的帮扶，一脸阴鸷往前指了指袁舒雯背影。
门外就是偌大的广场，广场侧面有个停车场，此刻外面的冷清黑暗和里面是天地之差。
保安注意到，外面只有一个走的不快的背影，就是刚才那个棒球外套女生。那三个人跟在她背后，像跟上落单羊羔的猛兽。
正探头看着，又有人从场内出来，保安抬眼一看，眼尖的认出这是今晚包下整场单的男人，立刻点头致意：“白先生。”
Careless在寸土寸金的夜场地段都以高服务质量高消费水准闻名，能随意包单的都是不把钱当钱的主宰。
这主却是新面孔。
白之耀三十来岁，身材高大强壮，大概承几分外来血统，有着南美的野性和张力，五官深邃。纹身自肩颈布至整条小臂，巧的话，或许有人能认出来在左臂上方那一个不醒目的连横三角标志，昭示着归处。
今晚白之耀确实是来庆祝的，庆祝手里事情顺利落幕，那块开发的地终于送到了某吸血资本家手里，他份儿任务算是他喵的结束了。
“嗯，”白之耀随意摆摆手，顺手掏出烟来，又看了看保安，“火有吗？”
保安忙去掏打火机，结果裤兜空空，没掏出来，只能抱歉惶恐的低头。
忽然有东西破风而过，直朝他面上而去！
白之耀目光一凛，抬手接下。
登喜路大漆光滑的暗纹金属打火机。
白之耀拿下未点的烟，朝靠在镜子上的男人走过去，低低头一个顺从恭敬的躬身。
保安愕然，忍不住侧头想看白之耀对面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几乎是瞬间的空白失语。
怎么会有这样的存在啊？
宝蓝色附精细刺绣的衬衫，像深邃的爱琴海重生，嚣张繁艳和优雅间的平衡微妙的要命，偏生搭上那张面目，典型的上镜脸，经得起任何性质目光的打量，却也将整个人推到太过正经精致的对面。轻浮危险外，周身像浮晃着慵懒光晕。
屠明嘴角含笑，顺手把打火机取回，对白之耀问得很是诚挚：“玩得挺开心？包场了？要不要再帮你买一夜的单？”
袁舒雯沿着Careless外侧走到停车场，边走边从兜里掏出皮筋来把头发圈起盘好。
丝毫不知与她一墙之隔之处，就有害她喝了一个月西北风的直接和间接罪魁祸首。
更不知身后即将发生的事。
暗箱操作中单位掺和了多少，两个公司间走到最后的大概是谁，和背后的那家公司。
“皇庭集团。他们不做工程，可是这次需要，所以不能也得能。”
事实上……
就是这样。
说不可惜是假的，多好的一个人才。之所以会让她做这个项目，的的确确是有培养的意思在，但是最多也只是到可惜而已。
可是真让黄征唱无法释怀的是袁舒雯从进来那一刻开始，似乎就猜到了整个结局的走向，情绪没有波澜，语气也跟往常没差别，但是很明显……
那态度，已经无所谓什么上级了。
尽管说话时依然彬彬有礼，内容却是全然切断在这公司后路的事实或猜测。
刚来单位一个月的程好看到她往纸皮箱子里装东西，立刻袅袅婷婷走过来，挨着袁舒雯的边上，边叹息边浅笑。
“袁姐，之前跟我不早就跟你说别交那份没用的东西吗，本来就水深，你非要把事弄出来趟这浑水。看吧，到最后那些违纪的人也不会得到惩罚，你自己就收拾包袱……”
程好拿着玻璃水杯感叹，余光扫着她，喝一口水，眼里一闪而过的快意。
可惜她执意孤行，可惜她整份报告完善详尽，可惜黄征昌的上级都听说了，要他解决，保住他们的资格。
可惜她所言非虚。
袁舒雯进单位这些日子来，看上去就是一个话不多的年轻姑娘。但在黄征昌的印象里却始终有这人一个位置，不止是因为她一年前做过监理的经历，更是带她的人回馈过来的一句话：沉稳心细，做事准，快，反应一流。
这次事表面上看是袁舒雯发现端倪，坚持呈报，然后被炒鱿鱼——这么一气呵成的流程，呈现了新时代坚韧不屈一根筋的九零后年轻人形象。
她在走到办公区域拐角前又望了眼窗外，午后的阳光热情温柔敦厚，照得周边高楼大厦隐隐约约。恰似她现在的心情，不上不下，朦朦胧胧的，不真切。
袁舒雯默默地从桌下拎出纸皮箱子的动作立刻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八卦同事探脖的窥探。
早就料到会如此，袁舒雯双臂搁在纸皮箱沿，她淡淡斜眼望过去，一眼之间，清冷锐利的似有薄净刀峰划过，程好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不自觉露怯的退后了半步。
“今天是28号，交报表的时间，截至下午三点，你们财会的月制度没变，程小姐很闲吗？没有的话就去忙吧，至于我的事，”她曲起左手随意扣了扣纸皮箱子，勾唇笑了笑，一挑眉峰，语气放轻，一丝不耐也没有，“不劳你费心。”
黄征昌是袁舒雯的顶头上司，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此时抱着老干部标配的茶缸看着静躺在茶几上的报告。
啪一声。
袁舒雯把订书机往纸皮箱子里一扔，闷响的声音一下噎住程好的风凉话。
一大早，袁舒雯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心情落空空的。
进这个单位一年，今天是她头一次跟上司进行超过十分钟的单独谈话。
袁舒雯大学毕业三年，今年刚好虚岁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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