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九章 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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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怪,只能怪令尊,怪淳于彦... ...”

    “可你是淳于彦的人!”吕奕沉吟许久之后再次厉声打断了慕流云。

    “呵呵,何必呢... ...”

    “什么意思?”

    “下官只有一句奉告——在下亦知天命攸归,柳兄于山阴所做的之白马篇,言犹在耳!”

    “哈哈哈哈~好,好,好,慕流云果然是慕流云,通透!告辞!”

    “哎!就这么走啊,我的泉台氤氲还... ...”

    “再忍一下吧... ...呆的久了,我怕这位小兄弟忍不住真要动手了——他对你可是恨之入骨啊~”吕奕站起身,用眼角瞥了一下沈稷继续道,“小兄弟,你想杀他,再苦练十年吧。”

    “多谢,他叫沈稷——这个名字以后可能会是你的催命符,柳大人务必记好了~”

    “哦?那我等着!不过你要小心,千万别让他死太早——果子熟透了,我会亲自尝尝的~”柳慎之勉强起身,一双眸子已经变得漆黑一片,颤抖的颌骨敲出这句话的同时,他伸出惨白的手指对着沈稷摆了摆,“这次他俩救了你,下一次,动手之前别再让我感受到你的杀气... ...”

    吕奕和柳慎之出门扬长而去,呆滞的沈稷惊觉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接着一阵晕眩感袭来,令他瘫软在地。

    “如何?这么近的距离?”

    “...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十年,我等不了。”

    “知道为何我和清平一同学艺,他的进境却远胜于我么?”

    “因为你杂念太多,不能一心贯彻于箭道。”

    “既然你知道,就该明白——仇恨在你复仇的过程中是最无用的东西。”

    “... ...多谢提点。”

    沈稷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柳慎之身上,可是他沮丧地发现,即便是虚弱如病痨的柳慎之,依然散发着让他不敢逼视的威压——这种感觉他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感到过,长孙惧,一线牵的七更夫之一。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回味着那种如同实质的杀气和慕流云对他说的话, 他知道慕流云说的很对,仇恨将是他武学进境最大的阻碍,但是若忘记了仇恨,武学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沈稷,走了。”慕流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一日一夜。

    淳于彦的下人已经等在了驿馆外,为首的正是国舅府的大管家,他此刻显得颇不耐烦——他从来只是传召,何曾如此恭请过任何人?

    “哼~走吧!”他看到慕流云出来,既没有上前迎接,更没有替这位慕大人掀开轿帘,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便自顾自驱马向前。

    一路穿街越巷,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轿子停在了一个甚为喧闹的地方。

    沈稷穿的像个随行的仆役,可脸上的鹰隼面具和浑身的肃杀气质却实在与那身衣服格格不入,引得四周行人不住地侧目——不过好在他只需要在外面候着,否则一定会被当成乔装的刺客。

    “大人,请吧。”淳于彦的管家象征性地伸手招呼了一下他,却依然背负双手大摇大摆地走在他前面,留给慕流云一个无比挺拔的背影。

    汇元楼,平京首屈一指的酒楼,据说连宫里的皇帝都要时不常得从他们这定了食盒送进去,普普通通的一桌酒席放在这里也三五十两银子。

    “下官慕流云,见过大司马。”

    “哦,来了,坐吧。”淳于彦指了指自己下垂手的位置笑道。

    “这位就是慕征南?果然一表人才——鄙人杨若飞,区区不才有一间小号,名唤跃信。”尖嘴猴腮两撇鼠须的杨若飞忙起身见礼,本来就已经颇为奸诈的面相笑起来更是狡狯。

    “原来是名震神州的跃信商号杨老板,久仰久仰~”杨若飞不是官,但是钦赐五品冠带的商贾,普天之下确实只有他一个罢了。

    一个商人可以做到同朝廷官员仪制,这其中除了财雄势大,更需要在朝中手眼通天——他背后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只是都不说破而已。

    “都坐吧,今天只是私宴,朝廷上那套就免了吧~”淳于彦高坐于主位,二人恭敬地立于两旁揖手称是。

    “杨老板,今天又准备了什么让我开开眼哪?”

    “国舅爷说笑了,这普天之下的稀罕物哪一样不是先往皇宫里头送,之后马上就进您大司马的府邸... ...在下眼皮子浅的很,所以只能绞尽脑汁选了几样还看得过去的小菜,国舅爷不嫌弃就好——上菜!”

    杨若飞拍了拍手,候在门外伙计们顷刻间便迈着一致的步伐鱼贯而入,杯盘尊爵很快便摆了一桌子。

    “国舅爷,慕大人——碧落天,请~”侍茶的女子从汤桶里提出温热的澄沙壶,用里面碧蓝色的茶汤烫了杯之后竟然毫不犹豫地倒进了汤桶,趁着茶杯余温尚在又倒了八分满的一杯后才恭敬地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 ...”慕流云举着杯子神情怅然——这是他平生第二次饮用碧落天,上一次已经令他极为震惊,而这次杨若飞的奢侈比之田乾有过之而无不及。

    “慕大人,怎么了?”杨若飞好奇地看着一动不动好像被定了神的慕流云问道。

    “... ...哦,没什么,此香茗下官久有耳闻,没想到竟然有幸得见,一时失态,抱歉,抱歉~”

    “嗨~大人哪里话——此物一年就产那么几斤,今天若不是沾了国舅爷的光,小人也无福消受啊!”杨若飞不愧为商场巨擘,一席话不仅化解了尴尬更是不露声色地献媚了淳于彦。

    “杨老板,破费了,破费了~”淳于彦自然也听得出他邀功逢迎之意。

    “国舅大人何等身份,除了此香茗小的实在不知以何敬奉了——慕大人,趁热,此茗必须得热水,热杯,热汤,如此喝下后沁凉之感方得尽入脾胃。”

    “哦,哦,多谢提醒。”慕流云端起一饮而尽,比起之前在田乾府中喝得,无论香气口感都不可同日而语。

    “嗯,好茶,香气比之太后所赐更为清冽!”淳于彦由衷赞叹道。

    “实不相瞒,这汇元楼中的碧落天本是不足供奉的次品... ...”

    “哦,那为何?”

    “大人请看那汤桶——此处老板也曾苦于香茗的质地稍逊一筹,寻常人喝一口已经是天大的福缘,如何还会质疑?可国舅爷这样尊贵的客人岂非一闻之下就漏了马脚?于是老板另辟蹊径,每一壶碧落天只用两泡,尚存余韵的残茶便煮沸成热水用以温壶,如此茶香倍增,比之贡物反而更为醇厚~”

    “妙妙妙~此地老板真是聪慧过人,有缘相见必定要与之对饮,一醉方休!”

    “呵呵,流云说的也对也不对——此地老板确实聪慧过人,不过这缘分么,已经到了,因为此间老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竟然是杨老板!在下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哎~慕大人谬赞了,不过这以茶代酒可不行——上酒!”

    一声上酒,门外又款款走来三名薄施粉黛的妙龄少女,手中各提着一把银壶——她们正是二八豆蔻青春少艾,一颦一笑间的媚态与清纯却是相得益彰。

    “慕大人,请选一只杯子吧?”杨若飞的笑容神秘中带着得意。

    “杯子?”

    “哦,点选心仪的姑娘即可!”

    “嗯~这... ...三位都明艳动人,在下实在难以抉择... ...”慕流云一脸茫然,难道酒楼里也会有春色无边?

    “呵呵,那小人就越俎代庖了——你,替我敬大人一杯。”

    杨若飞点指之下,中间一名曲线毕露最为丰腴的少女缓缓而来,人未至一阵幽香已经让慕流云目眩神迷,心神为之一荡。

    少女坐在慕流云怀里,螓首缓缓凑到慕流云面前,不待他反应过来,两片朱唇已经印上了他的嘴——接着一股清冽醇香伴着似麝如兰的香气直入喉头。

    “国舅爷,您也请赏光试试这新创的桃李春风——这些姑娘都是精挑细选的处子,每日除了精米鲜果便只食用些牛羊乳汁和鲜花,她们手中酒壶里是用瀛洲龙桃陈酿十年的三春醴,如此以檀口代杯,酒香与女儿香相得益彰,才是真正的色香味俱全!”杨若飞看着惊讶不已的慕流云,顿了顿继续道,“一位姑娘此生只伺候一桌宴席,而这一席,便要她们从六岁起准备足足十年!”

    “... ...”慕流云依旧沉浸于酒香和美人香,但惊讶之色早就溢于言表——主菜还没上,仅仅这茶这酒,所花费何止钜万!

    “嗯~美人如桃李,醇酒如甘露,妙!”即便是淳于彦,也从未体验过如此的奢靡。

    “不愧是跃信商号,如此奢华,恐怕当今陛下亦无缘一见——下官谢过国舅爷!”

    “哈哈哈~慕大人说的不错,这桌宴席若非是为了接待国舅爷,说实话... ...小人也不敢轻易地如此铺张啊~”

    接下来的菜式依旧极尽奢华,即便是有了之前的香茗美酒,依旧令慕流云连连咋舌。

    酒过三巡,经过了虚伪的客套和毫无意义的吹捧谄媚之后,甚为满意的淳于彦终于松开了身边的“酒杯”。

    “杨老板,有话不妨就直说吧——阁下向来是抱紧太尉大人的粗腿不放,今天找我不会仅仅是为了炫耀夸富吧?啊?哈哈哈~”

    “哎呀~国舅啊~小人怎么敢在您面前炫耀,实在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这才如此铺张——下去下去,都下去吧!”挥手赶走了侍酒和侍茶的女子,杨若飞忽然撩袍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国舅大人,给小人做主啊~”

    “这,杨老板起来说话,这是为何啊?”

    “国舅爷,小人实在有一桩天大的冤枉——小人与那山阴孙承祖一起经营南北货运,多年来一直克己奉公不敢稍有逾越,谁知道那柳慎之居然勾结山阴解家硬是带兵... ...可怜那孙家上下两百余口,无一生还,小人等经营多年的店铺商号也都被姓柳的霸占了... ...”

    “此事,我倒也有所耳闻,不过我可是听说那姓孙的蓄养私兵,山阴无人不知啊——慕大人,听说柳大人平叛之时,你的人也在山阴?”

    “回禀国舅,正是,下官副将青平当时正在追捕在逃人犯佟林——柳大人所说蓄养私兵之事,属实无误。”慕流云此时才豁然开朗,淳于彦请他陪宴,原来并非心血来潮。

    “这... ...孙承祖所为,我跃信商号实是不知啊——这姓柳的却把我跃信的铺子也尽数查封,这南北商路一断,小人的买卖可就没法做了... ...”

    “不能吧,据我所知,你们跃信陆路贸易必走山阴,可水路却可以走弋阳啊?”淳于彦说完,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慕流云,二人眼神交错便知对方已心领神会。

    “国舅爷,弋阳港确不失为备选良方,但毕竟水浅港小,而且最近吴国人又不安分,这航路几乎是等于断了... ...”

    “哦?慕大人,杨老板所言可实?”

    “下官不敢欺瞒国舅,弋阳航路所承载的货运量确实有限,不过么... ...”

    “不过什么?”

    “弋阳港虽年久失修,但胜在临江靠滩且河道平直,如果朝廷能拨一笔修治银子,下官担保,一年内,港口容纳船只的能力便可直追山阴!”

    “... ...慕大人此话当真?”杨若飞脸上一抹笑意一闪即逝,转而便是惊愕之色看着身边的慕流云。

    “杨老板,国舅面前,下官怎么敢有所欺瞒?”

    “那吴国人那边... ...”杨若飞知道,这笔买卖已然成了。

    “下官担保,我在任一日,吴人就无力越岚江一步!”慕流云冲着淳于彦深施一礼,然后慷慨陈词。

    “好!既然如此,修治港口的银子也不必麻烦朝廷了,我跃信商号愿一力承担——不过么,还有一事,需要国舅爷赏光答应?”

    “说来听听... ...不过若是有损朝廷之事,那就请免开尊口了~”

    “不敢,不敢,小人只是想让国舅爷入股弋阳商号——有您这棵大树,这生意才能做得踏实,您放心,自港口通商之日起,您什么都不必管,每年的利润有您一成,”说完,他又转过头对着慕流云点头哈腰继续道,“慕大人您也有半成,如何?”

    “流云需要为了你这生意劳心劳力,得点红利么... ...也是应该... ...但不必考虑我,给你挂个名这种小事,银子就不必了——那一成也给流云吧,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流云啊,这笔钱就算我为弋阳百姓做点事吧,不要让我失望... ...”

    “下官明白,下官代弋阳百姓谢过国舅天恩!” 慕流云当然明白这一成并不是真的要给他,给他的只不过是这中饱私囊的名声罢了。

    “呵呵,来来来,我们,接着喝!”

    “好,为国舅爷公忠体国的无私,干一杯!”

    “不,你误会了,真正谋害了他的,是令尊大人——若不是令尊与虎谋皮,苦心孤诣地要成就令弟的功名,又怎么会被段归利用弄巧成拙?你自己想想,若不是有人泄露战机,段归又怎么会对他的布置了如指掌?”一席话说的吕奕哑口无言,他何尝不知道吕放的布置?

    “更何况,当时令尊要牺牲的本就是我,临机应变自保求存,在下何罪只有?”

    而那边一直怠惰如同病入膏肓一般的柳慎之,突然间也像漫上了一层捉摸不透的迷雾一般,犹如暗潮汹涌的无边深潭一样横亘在沈稷和出口之间。

    “最好别乱动... ...我现在很难受,所以心情也很糟糕!”柳慎之的语气一扫之前的悠然,凌厉的杀机如同他遍布血丝的瞳孔一般狰狞。

    “... ...吕大人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是说他一心求死?哼~”

    “当然不是,不过令弟立功心切,一心想要证明他并非是只凭借父兄余荫的纨绔子罢了——我劝过他,也给了他选择,可是他执意自投罗网... ...”慕流云微笑着说出这番话之后,神情忽然便的无比严肃,“他用自己的命证明了他的勇气,我敬佩他!”

    “就是说,你承认参与谋害他!”吕奕的眼神已经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一样冷漠。

    “... ...在~下~哈哈哈欠!柳慎之,你我同属扬州却缘悭一面——慕大人,初次见面,请恕在下无礼,实在是... ...”

    “行了行了,你安心躺着吧——管事的,麻烦给我们这位爷来点儿... ...那个... ...”吕奕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柳慎之从进门起就不住地哈欠连天,此刻更是好像滩烂泥一样委顿在躺椅上似是气息奄奄,其形状简直比街头的饿殍还不如,更遑论封疆大吏。

    “哦~哦哦!小的这就去办!”京中雅士多好丹鼎金石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朝廷官吏之中更不乏沉迷此道者,所以馆驿中也大多存着此物以备不时之需。

    “是,也可以不是——回答!”

    “沈稷!冷静点!看不出来他在诱你动手么——如果我说当时令弟是自愿充当前锋的,你信么?”慕流云一声断喝惊醒了沈稷,他的手已经差一寸就摸到了背后的三石弓——柳慎之逼人的杀气和遍布全身的破绽已经让他六神无主,而慕流云断定这区区一寸的距离一定会让沈稷血溅当场。

    “这话从何说起?”

    “杀我弟者,淳于虽为主谋,阁下却是帮凶!”吕奕一直正襟危坐,但此话一出口,慕流云恍惚间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座山。

    “不必不必,我们二人前来拜访,若是只留慕兄一人在房里,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起~”柳慎之紧随吕奕身后,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那你就留下吧... ...二位,请坐。”其实不等慕流云发话,柳慎之已经瘫在了一旁的卧榻上,懒撒放旷之态完全没有一点朝廷命官的样子——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就用那副慵懒的姿态刚刚好封住了沈稷出门的路径。

    “慕大人,不必理他,这厮一向如此放浪形骸,已是沉疴难治了——其实在下此来,是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吕奕的脸上似乎有些尴尬,但柳慎之却毫不在意——他索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百无聊赖地欣赏起了房檐上的蜘蛛结网。

    “吕大人有话请讲。”

    “在下实在不明白的事——阁下何以如此执着于淳于一门,为此宁可拼着与我吕家结下血海深仇?”

    “柳兄,此物对人有害无益,还是尽早... ...”慕流云看着他愈发青白的嘴唇和强忍着颤抖的双手,知道他此刻定然痛苦难当,所以忍不住出言提醒。

    “百载如朝露, 春秋怠梦乡,生平多坎坷,一枕忘苍茫——在下本以为慕兄是个风雅之士,岂料也如此无趣... ...”

    “慕大人,在下不请自来,还望海涵!”驿卒话音未落,一个听起来颇为傲慢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吕大人既然来了,就快请进吧... ...”慕流云一边站起身笑容可掬地客套着,一边对着沈稷微微点头示意,意思很明显——对方来者不善,快去叫人。

    “... ...那,属下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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