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玉京曾忆旧繁华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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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呀。”苏灿道,“怎么,要玩猜拳吗?不喝酒的那种哦。不然我会灌醉你们,你们不想变成端王那样吧?”

    寒风刺痛地刮过,卷起地上的白雪,纷纷扬扬的,无辜的。

    赵佶之所以受到太后的喜爱,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一种孩童般的执拗天真。

    在太后的眼里,他是一个非常可爱,非常机灵也非常单纯的孩子——在别的几个皇子王爷甚至皇上被她视作随时有可能反叛的假想敌的时候,赵佶依旧是她非常喜爱的最听话的皇子,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赵佶会风雨无阻几年如一日地来给她请安,顺便带些用心的小礼物。中秋节是月饼,端午是粽子,七夕则是一大束娇艳的花,几天前从太后的故乡运来,以冰块冷藏保存,取出时候犹如刚摘下一般娇艳欲滴。太后收到花束之后,将它插在最好的瓶中,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一直保存了大半个月之久,以至于童贯每天睁眼闭眼都是花香花色,印象也便十分深刻了。

    童贯心想,这个单纯一根筋的端王,要真的是这样的性格,若有什么人想要害他,那也是非常容易的,只要对他好些,他也许就会掏心置腹地对那人也好,完全没有一点的心计。他命好就好在辈分靠后,也没有争取的想法,可以一辈子处于安全区域之中过得优哉游哉。到了现在的地步,是否意味着他的好日子到头了呢?

    毕竟皇上至今连一个子嗣都没有,如果皇上遭遇不测,这明争暗斗的戏份终有一天要落到端王头上来,那实在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又或者,端王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单纯,他这样想着,却苦于没有证据,至少他表现出来的一切都与他心中的直觉并不相符。真相究竟是怎样呢?

    这样想着,童贯已带着赵佶

    “哀家的佶儿来了,哀家的佶儿平安无事,那可太好了……”太后欣喜地迎上来,身边的宫女搀扶着她,她的步子很大很匆忙,而她担忧了很久的赵佶出现在了门口,颤声道:“皇祖母!……”

    看见太后的一刻,赵佶眼泪扑朔而下,他哭着跑过去,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跑进了太后的怀里呜咽着:“皇祖母,皇祖母,佶儿好想你啊。”

    “皇祖母也想你啊。”太后一边叹着气,抚摸着赵佶的后脑勺,他的头发乌黑柔软一如他温柔恭谦的脾性,“你受苦了,佶儿,唉,哀家可怜的孙儿!”

    赵佶身上的浓烈酒气充溢了整个房间,雪蚕嗅觉灵敏,惊觉他的异常,低头一看,他满脸的醉意,整个人都是疯疯癫癫不太正常的样子。她下意识地觉得喝醉很危险,小声道:“太后,端王现在……”

    然而她一晃神,看见一边长身而立的童贯的雪亮的眼睛正与她对上,她吓得往旁边退了一步,低头不再说话,只是欲言又止。

    赵佶抱着太后哭了很久,这一日一夜之中的经历太频繁又太可怖,已经烙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并没有想忘却的意思,只是想借一个温暖的怀抱来给他释放的温床。他发泄的时间也并不长,酒使他的精神麻木,他只是稍微哭了一会,就由大哭变为啜泣,又由啜泣变回沉默。

    在他沉默的时候,太后便开口了:“佶儿,我希望你可以理解皇祖母。那天将你打入牢中,是不得已而为之,你知道皇祖母最疼你,怎么会干出那样的事情。”

    “我知道,皇祖母,我知道的。”赵佶抬头,眼泪停留在脸上,他的眼神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如同受了惊又受了伤的小兽,“我知道……是皇祖母特地给佶儿准备好的。”

    太后搂着赵佶后脑勺的手指微微一紧,华美的长指甲往赵佶的头发中一扎,赵佶感觉到了一点刺痛,然后听到太后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除了皇祖母,没有人会担心佶儿的安危。”赵佶仰起脸来,诚恳地说道,“谁会专门准备一间最好的牢房,里面好吃好喝的都有,还放了花束清新空气,也没有人会来打搅,这哪里是牢房,而是避难所啊。这样的事情,只有待我顶顶好的皇祖母才会做,实际上只要让佶儿活下去,佶儿已经感激涕零了。”

    他明显感到在后脑勺上的刺痛感在消退。太后似乎松了一口气,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哀家实在不希望我这个小孙儿受太多的苦。哀家一向只希望佶儿能够开开心心地活着,陪在哀家身边更好。佶儿一向什么都不求,又听话,又乖巧,这是哀家最喜欢的。可是佶儿,哀家本来安排了人等到风波过去,就把你接出来,你这回怎么……”

    赵佶抬起头,眼神空濛地看着太后。

    “你怎么提前出来了啊,佶儿?”

    ——对于此事,太后究竟知道多少呢?

    赵佶脸上是不动声色,心中则是不断地权衡利弊:该不该告诉太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太后是怎样的人?他在太后心目中又是怎样的一个孩子?他必须快速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否则……否则酒劲会上来。

    赵佶突然挣扎了一下。这个动作在太后接触他的时候,是前所未见,不可思议,她温柔可爱的佶儿从来就没有反抗过,也从未向她隐瞒过任何事情,简直反常,反常到底!

    赵佶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哭。他的哭声是这样响亮,响亮得像是一个不计后果的,三四岁的小孩子。他的哭声穿过雪蚕和童贯的耳膜,从隆祐宫一直传到外面,传到正在和银翘、连翘猜拳的苏灿的耳朵里,他手一颤,在出拳的瞬间走了神,以至于没有看清两人预备出拳的动作,只能凭感觉随意划了个“布”,而迎接他的是两把“剪刀”。

    连翘欢呼雀跃地跳起来鼓掌道:“你输了!你输了!我们终于赢过你啦!”

    “啊。恭喜,真厉害。”苏灿勉力一笑,人却心不在焉似地,扭头朝隆祐宫里望。

    银翘觉察出他的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呀?”

    连翘则有些不满地叉腰道:“怎么,输不起啦?我们好不容易赢一回,你就不高兴了?真小气哎!”

    苏灿转头笑道:“我才没有因为游戏生气呢,游戏而已,有什么好计较的?别误会,我是因为正经事,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呢。如果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情搞得你们心情不好,我回头补偿你们。”

    “怎么补偿啊,你不是整天见不到人么……”连翘小声嘟嚷着,银翘推了她一下,严肃道:“苏侍卫有事呢,你别捣乱。”

    连翘很不满银翘的这一推,然而银翘毕竟比她大了一些,于是她气鼓鼓地小声道:“难不成在太后隆祐宫,还会有什么危险发生吗?”

    “难说啊。我是说,端王可能会自己制造些危险。”苏灿接了她的口,吓得连翘一蹦,苏灿转过头去看着她,笑了一笑,笑得光辉灿烂,风云变色,“正如你说得这么小声,我都可以听见一样,我也可以听得见隆祐宫里的声音,即使那里的隔音很好,但也逃不过我的耳朵哦。我听见端王在里面,哭。”

    银翘一愣道:“哭?”

    “对,哭。”苏灿抓着自己的手腕,感受着上面突突地跳动着的经脉,“你们刚才应该也闻到了,他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酒气吧……”

    “啊,对!”连翘道,“特别特别重的酒气。我从来没有见过端王这样子来和太后请安,他总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过来的,这次怎么会……”

    银翘神色凝重道:“应该说,从未有过人喝醉了酒来找太后,喝醉了酒还不如不来——这可是太后亲自说的。”

    “这样啊……”苏灿叹道,“他大概是压力太大,喝了太多酒,一会清醒一会又醉了,我就怕他无法自控,做出什么糟糕的事情来。我本来想陪同他一起进去,由我替他传达话语,还能说得明白些,既然现在童公公不许我进去,端王他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你也真是操碎了心呢!你不是服侍皇上的吗?”连翘道。

    苏灿笑了笑,道:“是皇上以下的所有人,我都得服侍,我是这皇城里最大的奴才。”

    “皇祖母,对不起……佶儿不敢说……佶儿,佶儿……”赵佶抽抽噎噎地哭着,哭得脱力,哭得哆嗦,“佶儿很好,无需皇祖母担心。”

    他坐在地上起不来,一如他喝醉的时候坐在地上,连苏灿都拿他没有办法。童贯看得瞠目结舌。

    太后皱眉。她有些生气于赵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然而他又是明显地喝醉了,因此着急和恐吓,根本不能够解决任何问题,于是她温言道:“怎么了,佶儿,有什么时候和皇祖母说,有什么事情连哀家都不能解决呢?”

    赵佶哭着抬头,整个的表情是惊恐异常的,他语句破碎,像是吓破了胆子一般,断断续续道,“佶儿很好,章大人待佶儿也很好,他让人带佶儿去了别的地方。”

    太后的眼睛眯起来,道:“章大人?”

    “章大人也是……也是盛情款待,没有伤佶儿一分一毫。佶儿也很感谢他……”

    他浑身都在剧烈发抖。他一边说,一边哭,一边咳嗽,突然之间干呕起来。雪蚕担心他真的吐出来,赶紧要叫人把他拉开。

    “慢着。”太后缓缓道,“佶儿话还没说完呢,哀家都还要听,这时候别放闲杂人等进来。”

    雪蚕忙低头道:“是。”

    太后朝着赵佶走过去,蹲下身。童贯忙过去扶着她。

    赵佶蜷缩着,脸色惨白,眼泪在脸上持续地流淌,仿佛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漂亮娃娃,口中喃喃道:“章大人,章大人为什么要这样……佶儿害怕,佶儿怕死……佶儿不知道,哪里惹到了章大人,让他要这样对我……”

    太后朝童贯看了一眼,童贯会意,率先退到一边,找了领头侍卫说了几句,侍卫立刻走出去找人,他从苏灿面前走过去,苏灿刚对着银翘、连翘解释完,就看着他走去,不禁心中思绪万千。

    太后摸着赵佶光滑瘦削的脸,微微笑道:“别怕,佶儿。有什么事情对皇祖母说就好。皇上都没有倒下,你有什么理由倒下呢?现在,哀家要你一五一十地说……你和皇上,在此之前有什么交集,说过些什么话?”

    “啊,皇上……”赵佶抬头,对上太后深沉如海、不可预测的眼神,他颇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从自己的脑海中搜寻着上一次与皇上相处的场景,啊,那真是,久远之前的久远,遥远之外的遥远了。

    啊,不是。就在昨天晚上,在晚宴上,高高在上的年轻的皇帝,终于从高位上走下来,朝着他走过来。

    “来,干杯。”赵煦微笑着举杯道,“敬我最可爱的弟弟。最近听说你又出去玩了?玩得开心吗?我真羡慕你啊。”

    赵佶举杯笑道:“皇上,要好好治理国家哦!大宋就交给你啦!”

    “别给我压力了,”赵煦的笑容中透出一丝苦涩,赵佶看到他年轻的脸庞的边缘细碎的眼纹,“今晚我不是皇上,只是想喝个酒。民间是不是还有祝酒令?说个几句给我听听。”

    “既然皇上这样说了,那我也恭敬不如从命了。”赵佶站起来,将酒举至眉前,微笑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砰”的一碰,琼浆玉液往外飞溅,泼出去的水收不回。

    “好啊。”赵煦点了点头,回头看着金光灿烂的窗帘与门楣,这里的一切都是金橙色,明亮温暖得晃眼,与外界惨淡的寒冷无一点相似之处,然而这又是实实在在地在发生的事,是他永远也无法再看到的事。

    赵煦惨淡地笑了起来,长叹一声道,“好一个大宋江山啊。”

    银翘点了点头,闭上眼睛,用手帕敷在脸上捂了好一会儿,然后道:“好。”

    连翘道:“你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你别胡说!”银翘打了她一下,道,“你是……”

    苏灿笑了笑,道:“我叫苏灿,宫里的带御器械。第一次见面,你们好啊。”

    连翘拍了拍银翘的肩膀道:“她是银翘,是我们这里最好看的女孩子啦。我呢,是她的双胞胎妹妹连翘,所以我是第二好看的女孩子。”

    “好啦,我听懂了。”苏灿说着,抬头看着天上飘下的雪花,道,“要是这样都要哭的话,我岂不是每天都以泪洗面?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外面待着,我这个奴才也在外面呢。”

    “你怎么能算是奴……”银翘压低声音道,“带御器械,多厉害呀,几乎可是称得上是皇上的亲信啦。”

    苏灿看着他,笑道:“那个‘亲信’会把人当做替身啊?只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不过,比起我,无常才真的是一命换一命……主子待你好,而且并不加害于你,那就够了。没有必要每一次都要去接触真相,许多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少知道一点事情,就多一点的快乐。”

    然后童贯又回头道:“苏侍卫,你就在外面候着吧,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提前告知一声。”

    苏灿慢慢抬起头,看着童贯笑意盈盈的眼睛。

    “好啊。当然。这是我的职责,和童公公一样。童公公在此之前已经在这里立了很久了,腰酸背痛了吧?”他笑了笑,咬牙切齿道,“童公公,记得待会回来替我站岗呀。”

    苏灿微笑着听完她们的自我介绍,道:“银翘、连翘。我记住了。你怎么就偏生和童公公吵起来了呢?童公公又不会害人,也挺好说话的啊。你们这么对童公公,也难怪他会说你们了,这不是自讨苦吃?”

    苏灿面对女孩子态度温柔,但说话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银翘一听这话,又觉得委屈,一下子又哭起来,连翘赶忙安慰式地揉揉她的脸,然后对苏灿道:“我们又没有办法,是雪蚕姐姐让我们不要让童公公轻易通过的。上面的人的恩怨,与我们下面的这些奴才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传话筒罢了。”

    “我没有……我才没有……”银翘嘟嚷着,拿着手帕掩面,想到手帕的来由,脸红到了耳朵根。这下可彻底挡不住了。

    “我知道了!”连翘小声笑道,“你喜欢他!”

    “啊,真的吗?”赵佶脸红红地,道,“多谢童大人!”

    “不必谢我。”童贯冷笑着,慢慢道,“只是太后要是等了半天,看您不敢进去,会以为是我的过错,毕竟银翘没有说不放人进,对不对?只是可惜啦,现在我也可以自由进出太后隆祐宫,只有奴才,才会留在外面看门。”

    这时候一块手帕递到银翘面前:“擦擦眼泪吧,女孩子哭起来可不好看。我刚才在来的路上看到一块手帕掉在地上,那里的地也刚扫过,很干净,应该可以继续用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银翘一抬头,看见了苏灿的脸,俊俏得惊心动魄。她脸一红,接过手帕道:“多谢。”

    连翘道:“银翘,你脸怎么红啦?”

    童贯见没占到什么便宜,也不答,冷笑着从银翘、连翘身边走过。银翘低头不语,连翘气得直瞪眼。直到他们进去,银翘才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但泪在眼眶打转。连翘拍拍她的肩膀,小声在耳边安慰她,又指着童贯去的方向碎碎地骂了几句,悄悄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皱眉翻了个白眼。

    这华美而硕大的隆祐宫说到底也不是她们所能接触的地方,大家都被呼来唤去,谁得势了便是主子。

    银翘叹了口气,抬高了声音,道:“我们没有说过不让你进去啊。”

    连翘手一摊,苦笑道:“咦?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这里有过禁令啦?”

    喝醉的赵佶有点难以应对这样的场面,倒是童贯心领神会银翘只是借故为难自己,便走上来道:“我明白了,端王殿下,太后早已知道你已抵达,你进去就好,要是被轰出来就算我的,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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