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玉京曾忆旧繁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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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公公,好久不见……想不到我在宫中遇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你,真是天大的缘分,您可一定要记着呀。”赵佶笑靥如花,有一种脆弱的美感,他摆脱苏灿的搀扶,朝着童贯跌跌撞撞走过去,童贯忙伸手扶住他,道:“端王殿下小心。”

    他也是个练家子,稳稳当当地支撑住赵佶的身子,让他不至于闷头走好几步然后跌倒在地,双倍的丢人。于是赵佶嘭地一下撞在童贯怀里,童贯心想,还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啊。他似乎安然无恙,只是醉成这样,太后看到不知会作何感想——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还是受过什么刺激?

    赵佶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已经骤然消失了,脆弱的微笑凋零了,如同他忽喜忽怒的表情一般,此刻他的神态也从刚才短暂的喜悦,变作了不可逆转的惊恐,他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地开口道:“童公公,有人要杀我,救救我,童公公……”

    童贯变了脸色,道:“谁要杀你,端王殿下?您别急,慢慢说,在皇宫中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我不敢说,我也不信,在皇宫里也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童公公。”赵佶猛地摇头,嘴唇哆嗦,似被吓得肝胆俱裂一般,“童公公,我想见太后,可否请您引见呢?”

    虽然本来就该安排赵佶去见太后,见他主动提了出来,童贯依旧下意识地警觉了一下,也多问了一句:“端王殿下有什么事?”

    赵佶看着他,突然之间泫然泪下,他啜泣着,道:“请安啊……我今天还没有向太后请安呢……”

    “啊……”童贯歉然道,“我给忘了。既然这样的话,端王殿下,您看起来也很累了,要不先收拾收拾,我叫人给您换身干净衣服再去见太后?她看了也高兴些。”他打量着赵佶,实在觉得他的这身衣服已经脏到不成样,而且酒味很重,这样的请安可能反而会起到反效果,更怕出什么幺蛾子,闹起来,那也不太好办。真是难哪。

    然而赵佶虽然醉了,对于别人的嫌弃还是非常敏感的,他脸色一沉,愤然道:“怎么了?我这样,就不配去看太后了?我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因为没什么重要的事,就不能见太后了吗?我又不是什么有实权的臣子,有什么要事去禀报。我又不是去看皇上,我看不了……可太后是我的亲人,最疼我的人,我想看看也不可以吗?就因为……就因为我成了阶下囚吗?”

    他泪光闪闪,渐渐溢满了整个眼眶,然后滚烫地落下来,他的脸发烫,眼泪也发烫,愤怒与悲伤相互交织,他肩膀耸动,童贯本无他意,也于心不忍,干脆将手一摆,转身带他过去,道:“端王殿下不要想多了,小的只是随口说说,没别的意思。您跟上来吧,太后正在休息。”

    “多谢童公公。”赵佶低头道谢,然后道,“苏灿,来。”

    苏灿笑道:“我能跟着来吗?那可是太后隆祐宫,我去不太合适吧。”

    “苏侍卫开什么玩笑呢?”童贯回头笑道,“你是负责守护皇上的人,自然意味着宫中的一切地方,你都可以自由进出了。”

    “请童公公恕罪。”苏灿微微一笑,道,“只是我没能好好尽到职责,在关键时刻有事在外,没能保护好皇上,实在罪该万死。”

    “那倒不至于。虽然皇上出事,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但是那天本身就有事委派给你,不全是你的过错。”童贯语气浅淡,声音渐低,“至少你把邵伯温捉了回来,顺便逮住了越狱的刘安世,更厉害的是,端王也给你救回来了,也可以算是将功补过,苏侍卫不必过于担心。苏侍卫没碰见王大将军么?”

    “啊……”苏灿笑道,“我没有碰到呢。童公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赵佶于震惊之中转过头,看着苏灿,无声地开口道:是你安排的?不是赵佖?

    苏灿眼神避开他,然而赵佶目光灼灼地看过来,他也只得抬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动声色地问童贯道:“他们两人现在可还好么?”

    “放心,还能喘气呢。”童贯笑道,“要是抓回来就被打死,那不是只要让苏侍卫你直接去杀掉他们聚好了?太后是想问他们些事情,要是他们愿意配合,就根本不会有什么事,问题是我听说他们态度还很强硬,那也没有办法了。”

    “是吗……”苏灿勉力笑道,“不管怎么说,邵伯温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对他太狠也没有必要吧。”

    童贯凌厉华美的侧脸在逆光之中有清晰的轮廓,他说话时带着温软凉薄的哂笑,眼中透出雪亮的光:“邵伯温此番前来,并不是因为他想过来,而是因为把柄落在了汴京,而被迫如此的。怎么了,苏侍卫,难得见你这样有人情味。你这些年一直在致力于对付的杀手们,身世往往更加悲惨,可也没见你这样留情。难道苏侍卫和邵伯温有什么交情?”

    “你想多了,童公公。”苏灿笑道,“要是和邵伯温有交情,我就不会把端王殿下好好地带过来了。”

    赵佶惊恐道:“什么?”

    “倒也是。”童贯道,“苏侍卫,你这样的假设可真是让人心惊胆战,你看端王都被你吓到了哦……”

    苏灿笑道:“端王殿下是因为信任我,所以才会吃惊害怕的啊。对吧,端王殿下?”

    赵佶突然之间从喉咙之中发出了诡异声响,他俯下身去,苏灿想扶他,但他一摆手让苏灿走开。苏灿于是没有碰他,他看着赵佶浑身颤抖,脖子前倾,似在不断地干呕和咳嗽,他凑过去小声道:“吐出来会好受些。”

    然而赵佶猛摇头,他一阵又一阵地干呕,难受得眼泪与冷汗不断涌出,可他偏生就吐不出来。如此僵持了好一会,他终于筋疲力尽,连呕吐的力气都失去了,身子一歪,坐在地上,望着天空发呆。

    苏灿强拉他起来,道:“端王殿下,别这时候就放弃了。”

    “我……对,我要见太后的。”赵佶喃喃道,“可是我好害怕。”

    童贯头也没回地笑道:“端王殿下,大人的世界可是非常危险的哦,你也小心不要被吓退了,毕竟这一盘棋是不能悔棋耍赖的哦。”

    太后的隆祐宫幽静秀丽,最适合休养生息,偶有鸟叫蝉鸣打破宁静,也是这幽深之中的一些点缀,反而显得更加宁静了。

    童贯看见两个宫女银翘、连翘就在门外守着,于是走过去冲她们各自笑了笑,道:“银翘,连翘,麻烦你们进去通报太后一声,说是端王殿下求见。”

    谁料,银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接口,连翘环着手臂眼睛往上瞟人也不动,就是不理会他说的话。

    她们是雪蚕底下的宫女,雪蚕与童贯一贯交恶到不可开交,她们心里自然也有数,想方设法地要叫他难过。这样一来,童贯便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过:不能过,他这样闯进去,算是没有遵循规矩擅自闯入,侍卫极有可能对他或者端王出手,然后起争执,起了争执就不能一时半会结束;能过,他们却在这里耽搁了时间,到时候太后问起来,又要怪他说不清楚,最后错的依旧是他。虽然她们的处心积虑对于盛宠之下的童贯没有太大影响,但是长此以往,印象总会一点点变坏。事事都求完美的童贯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还在思索方法,倒是赵佶抢先一步走了过去,从银翘身边走过去,又与连翘擦身而过。苏灿担心赵佶这样走过去,可能会惹得银翘身后几个侍卫上来阻拦,喝醉酒的人大都听不懂人话,更别提乖乖听从指令了。

    然而那些侍卫非但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往后退着分列成两排。苏灿见了,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赵佶的运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好,醉成这样,老天都不让他出事。

    赵佶可不管不顾。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眯着眼睛往里一看,眉开眼笑道:“啊,我认得,这里就是太后隆祐宫。多谢童公公带路,我险些不认得了!童公公,你快点跟上来!”

    银翘、连翘此时已经嗅到了赵佶神圣不同寻常的酒气,如此浓重的味道,在宫中任何一处都是不被允许的,但凡喝到了像这样的三分之一的量,她们都应该阻拦主子,否则就会有危险。尤其是在今天,今天不同于昨天的宴会,今天是一个普通的日子,皇室的人在普通的日子里应该是隐忍克制的。因此她们觉得心惊与蹊跷,但是并不讨厌。确切地说,皇宫之外的皇室成员,一个比一个有趣,身上少了许多规矩而多了个性化的魅力,申王优雅,端王活泼可爱,尤其端王每次来看望太后的时候,也会带上些小礼物给她们,每个人都受了他的一些小恩小惠,自然是交口称赞。

    童贯笑道:“端王殿下,小王爷,您不先向里头请示就进去,不怕被杀吗?两位姑娘可没有说可以进去,咱们就得在这里等着。”

    “啊,我忘了……”赵佶笑嘻嘻地转过头往回走,他身上的酒气刺得银翘皱起眉头,赵佶察觉到了银翘的神态变化,醉醺醺地上前,脸直冲到银翘面前,吓得银翘眼神惊恐地往后一退,赵佶关切地问道,“怎么啦,你身体不舒服吗,银翘姐姐?天气冷,你要注意添些衣物呀。今天我来得太匆忙了,没有准备礼物给银翘。连翘两位姐姐……”他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道,“我下次补上,好不好?”

    银翘脸上浮现出一个不易察觉的浅淡的笑容,连翘抢先开口道:“谁要你给我带礼物了?”

    “……啊?那要怎么样?”赵佶困惑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呢?”他虽然身子往前倾,手却背在身后没有乱动。

    童贯将这场景看在眼里,眼睛微微一眯。

    首先是因为端王竟能够这样快就抵达皇宫,而他已以为他要凶多吉少了;他习惯了心里认定会发生最坏的结果,而谄媚时候说出的却是万分之一的希望,双方都心知肚明,表面上一派的祥和,脚下如履薄冰,冰层一旦破碎就是翻卷的怒浪汹涌,所以他认为端王一定是不会再回来了,作为应急措施,他是准备让人四处去找的。

    其次,是端王实在醉得太厉害了。他整个人冒着浓烈的酒气,仿佛一坛藏了十几二十年,刚从地底挖出来的女儿红,叫人只是拿眼瞧瞧,都觉得困倦感要上头。他瘦削俊俏的脸上泛起红晕,一双明亮的圆眼睛忽东忽西地张望,就没有一刻停留在他身上。他眯起眼睛如在云雾缭绕的天空中,又忽然瞪大眼睛不知神归何处,他脚下也不稳,身不由己地颠来倒去,全靠苏灿在旁边搀扶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心思无定、神情恍惚、喜怒无常的状态,端王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了起来。

    不知道,也许就是来生吧。也许他身处奈何桥上,正等着前往下一个栖身之所,他将忘却一切。

    “忘不掉哦。”有个声音在虚无之中回响,“皇上,你所以为的解脱,是换了一种形式的禁锢。你想要逃跑,但你无处可去。”

    赵煦沉默了许久,道:“无常?”

    “我听太后的话,奉命来保护你,皇上。我们现在是一体的,皇上,皇上,你在拒绝我?”

    “荒唐。”赵煦冷冷道,“即便你保护得了我,也无法对抗我梦中的恶鬼啊,这件事太后没有告诉你吧?你把太后当作全部,太后只是拿你当作棋子啊,蠢货。”

    童贯看见赵佶的时候,心里颇吃了一惊。

    旁边的大臣低头道:“臣以为极好,太皇太后”

    高太后的手抚摸着赵煦的脸,冰冷滑腻,毫无温情。赵煦从这只手,看到高太后的脸。高太后那时五十多岁了,却依旧是柳眉杏眼,琼鼻红唇,粉面桃腮。她笑起来,是一张绝美的面具。

    九岁的赵煦仰头看着她,以沉默回应。

    “是我。皇上,我将永远追随你哦。”那声音说着,渐渐地闪烁起红色的光来,那是赵煦所能见到的唯一的光芒,它靠近他,越来越明亮和硕大,是一轮象征着团圆的月亮,是鲜红灿烂,噬心蚀骨,将他的整个人,挤压到这唯一的光源中去。

    “我说了多少次让你滚啊。”赵煦道,“活着的时候不放过我,就连我死了,你也不愿离开我一刻钟吗?”

    赵煦听到这个声音,心下惶然。他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但是很快地发觉自己失去了“动作”,他不能够移动,是黑暗混沌之中的一点“感知”。他意识到自己仍是“存在”的,是以“意识”作为支撑,在这一片难以名状之中,与外界与自身构筑一座桥梁。

    而这桥将通往何处呢?

    而最可怕的是,他对于这一切有着极为清晰的感知。一切的屈辱与痛苦,他都看得、听得、记得清清楚楚。

    高太后道:“皇上,你年纪尚还小,暂时就由哀家来替你主持政事,你说好不好?”

    名存实亡的小皇帝,坐在那里不过是个摆设而已。皇宫是枷锁,他是最华丽的木偶,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宫内部发生的溃烂之所以没有被发觉,是因为全部在他身上得以显现。这便罢了,可是他连其中的好处都没有享受到哪怕一分一毫,他的生命,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一直到他出事为止,他都没能够夺回属于他的东西。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时候才明白,有些东西一开始不抓住,就意味着永远地亡失,不复存在了。

    ——“你说对吗,赵煦?还是该叫你赵佣?”

    “怎么了,皇上?”高太后因为他出乎意料的温和态度而欣喜,她捧着他的脸,笑眯眯道,“你怎么不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呢?你是一国之君啊,皇上,不要这么胆小,说出来,别怕啊。”

    赵煦淡淡昂头回应道:“娘娘已经决定了,还要我说什么?”

    然而,“能当皇帝”这件事,对于赵煦来说可不是幻觉,而是一个确凿的事实,只是一直深埋在他心里而已。这个事实从赵伸的死亡作为勃发的点,自模糊不可辨别的一个梦境变作清晰明朗,同时也意味着危险的临近。

    而且这样的危险,是彼岸红花化作野兽,张牙舞爪地扑来,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接近死亡,而他自己却无法言说,即使透露出求救的讯号也无济于事。是掩住口鼻不让他呼吸,将他的头按入水面使他溺亡为止,是让他沉入静谧的绝望里,美其名曰“守住规矩”。

    好一个规矩。赵煦心想,这一路来的,似乎永远也没个完的,不断萌发滋长的规矩,几乎要了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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