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金锁龙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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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灿眼睛朝着远去的轿子一瞥,道:“要去皇上那里?”

    赵佶点了点头,道:“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我不知道太后想干什么。”他身子略一倾斜,头昏脑涨地往下倒去。

    苏灿扶着他,道:“你实在不应该喝太多。”

    “不碍事。”赵佶扶着脑袋,咬牙道,“我赵小王爷千杯不醉,伤的从来不是脑子,而只有身体而已。身体是不值钱的东西。”

    等赵佶终于赶上轿子,抵达皇上的隆祐宫内时,太后已经进去许久,而由童贯负责在门口迎接他。这里戒备极其森严,侍卫一个个全副武装,高大严肃,围满了从各地找来的医术精湛的太医,一个个焦急紧迫,氛围可以称得上是阴森可怖。

    只有赵佶整个人的观感与这里完全不同。着急一见到童贯就笑,跌跌撞撞扑到他怀里,亲切地喊道:“童公公,劳烦您在这儿等我!我还担心……担心找不到你们,那我就只能……”

    童贯拧着眉头微笑着看他,雕塑一般的鼻梁在光线下更为锐利,“只能怎么样?”

    赵佶一撇嘴:“那我只能哭啦——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童公公,让我进去,我,呃——”

    他捂着胸口,又是一阵要吐的样子,吓得童贯赶紧抽手,背到背后,道:“端王殿下,天这么冷,您小心身体啊,一个人在大雪里走了这么长一段……要是实在不舒服,您在外面……解决完了再进来?奴才等着您,太后怪罪起来,奴才会解释的。”

    赵佶哇地一口吐在地上,清冽的酒溅到童贯的鞋上,童贯心中警报大响,恶意上涌,这时候雪蚕从里面走出来,问道:“端王殿下还没有到么?”

    “啊……”童贯冷静下来,道,“麻烦你去和太后说一声,说端王早已到了这里,因为着了凉,所以呕吐不止,一直到现在才好……端王殿下,你好些了吗?”

    雪蚕点头道:“我明白了。”

    赵佶红着眼睛抬起头来,勉强笑道:“皇祖母着急了吗?我马上来,我马上来……”说着,他踉踉跄跄地跟过去,在童贯和雪蚕都看不见的地方,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隆祐宫很深,深得就像是之前赵佶跟着苏灿走过的那一条地道,但是地道的深是因为黑暗和未知的恐怖而显得无穷无尽,而皇帝的隆祐宫的深彻感来源于这尊贵的压抑,这不可迫近的规则。明明皇上是他的哥哥,太后是他的皇祖母,然而一抵达宫殿内,赵佶总觉得所有的关系都隔了冰冷的膜,是不可逼近的。他甚至变得紧张了,周围的景象变作旋涡,钻进他的脑海里,他的眼睛更花,脑袋也更疼痛了。

    他走到底的时候,太后已经在尽头等着她。倒也没有刻意等他,太后的整个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所望着的床边,她的手握着一只苍白得发青的手,赵佶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那是他哥哥,当今的皇上赵煦的手。太后的表情有着隐忍的悲哀,她低声喊着赵煦的名字,期待他有些反应

    雪蚕走到太后身前,俯首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太后抬头看着赵佶,微笑道:“佶儿,来。”

    赵佶低头唯唯诺诺道:“皇祖母恕罪,我来迟了。”他步子发飘地走到太后身前行礼,余光又猝不及防地扫到赵煦,他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哽咽道:“哥哥……”

    他没有叫皇上,而是叫哥哥。这是大不敬的事,但是大不敬在大悲哀面前烟消云散,碰上赵佶这个喝醉的,更是不管不顾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便随他去了。

    只有赵佶知道自己是真的难过。只有让自己醉成一滩烂泥的样子,才可以在这里释放真实的情绪,隐忍克制或是收放自如,他心里有数。太医们也发觉他的满身酒气,有些吃惊,想提醒太后什么,然而太后却是淡淡一句问过来:“皇上的情况还算稳定么?”

    一个太医道:“回太后娘娘,皇上现在刚用上新的药,疗效如何要看情况。”

    太后端然道:“不会变得更坏,也未必变得更好,是么?”

    “呃……”太医只得如实回答,“确实如此。”

    “那好。”太后淡淡道,“你们暂且退下,哀家有些私事要在这里商量。”

    太医们纷纷立起,道:“是。”

    待他们退下以后,太后长叹一声。她的声音很轻柔,年轻时候一定是甜美如百灵的,而岁月催蚀了她的嗓子,让她的声音变成了令宫中大部分人一听就心生恐惧的威严宣告,再没有人能够真心实意地夸赞她声音好听,是岁月中流逝的微不足道的一点遗憾。

    “皇上从小体弱,天一冷就开始头疼,一下雨他就会发烧。想叫他去锻炼,可是他总是容易摔跤,一摔跤,又变成骨折,躺在床上十天半个月下不来,身体变得更差,连肺都跟着出了问题,渐渐地演变成哮喘,又病了半年。”太后幽幽地叹着气,道,“太勉强了,真是太勉强了,皇上。”

    “皇祖母……”赵佶声音微弱,表情夹杂着震惊与不可思议,他缓缓抬头,试探地,一字一句地问道,“皇祖母,你确定没有记错吗?”

    “怎么了?佶儿。”太后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他,眼中是一潭平静的死水,她的表情深沉,语气笃定,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一件她见惯了、习以为常、绝不会记错的事情,“皇祖母虽然年纪上去了,可记性依旧好得很。一个月前的晚上吃了什么菜,皇祖母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搞错呢?”

    “佶儿没有别的意思。”赵佶哆嗦着,眼神都颤抖地看着太后,他开口的时候,牙齿上下打战,他艰难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可是皇祖母……天冷头疼,下雨发烧,出门骨折,躺着又哮喘……这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事情,是属于我的事情,而哥哥……皇上他一直身体很好,自我记事起,他就是一个身体非常好的人,兄弟几个里,只有我才是药罐子,他们也一直以此来取笑我。难道……难道是我记错了不成?”

    “从小体弱多病,不能多行一步的人,是皇上。”

    太后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与肯定,却似一朵烟花上蹿,直至到了赵佶的大脑后部,在他的记忆最深处啪地炸开——灼热、疼痛、混乱、迷狂。

    一个人若只是想要活着,那也并不是什么难事。而要活出些意义,想要不成为行尸走肉,那便是难度陡增,而且极有可能被加倍地控制。赵煦就是如此。他厌憎这里的一切,厌憎不听使唤的自己。沉重华美的衣服压向他,使他呼吸滞缓、生命流亡,使他无论在现实中还是精神世界里,都受着炼狱般的煎熬。

    比如,“噩梦”对他造成的持续侵袭。

    与其说赵煦是皇室当时的长子、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倒不如说是在天灾人祸之后的幸存者,但幸存并不意味着幸运,幸存只是灾难的开始。

    他是从四哥赵伸彻底失踪的那一天开始做噩梦的。在此之前,四哥一直被认为是王位的最优继承人,然而这一事件的发生也许要再过许多年,毕竟上朝的时候,人人都喊着“皇上万岁”,而从古至今从未有谁能够真正拥有这千千万万年呢。

    梦是假的,醒来就不怕了。这是赵煦从小接受的教育,在面对恐怖境地的时候,逃离就可以了。而怎样算是逃离呢?是放弃挣扎,还是斗争到底,哪怕最后的结果都一样?然而在旁人眼里,在照顾他的大人的眼里,这些都是一场镜花水月,只要醒来就会烟消云散了。

    可是赵煦的梦所梦见的,是未来的“真实”。

    赵煦自出生开始就是一个病秧子,人生前九年一半都在梦境中度过。他总是一副困倦的,永远也睡不醒的样子,偶尔展露出的聪敏沉稳,也很快消逝在虚弱上涌,很快将他吞噬的沉眠当中,赵煦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快来人哪,六皇子又昏过去了!”

    没事,我死不了。赵煦心想,只要梦中的我没有死,我的痛苦就一刻也不会消失。

    他坠入黑暗,在漆黑一片之中看见红色血光,除此以外他也无处可去,便朝着这个方向爬过去,爬过去,直至光芒淹没他的身体,他的耳朵被尖锐鸣叫填满,嗡嗡作痛,红色的光刺入他的眼睛,愈来愈亮,他挣扎着往前爬,整个身子消失在这一片的光芒灿烂里,他再次坠落,坠到更深的,更光亮的悬崖之下,这光芒撕碎他的身体,让他的精神变成一片一片薄而锋利的光片,飞散在空中,构筑出华美宫殿,又变作高大的王座,王座上倒插宝剑,密密麻麻如荆棘,雪亮寒光爆绽,碎光聚拢至穹顶处裂开,漫天星河破碎如冰河,星沙散落入宝座,构筑出瘦小人形,渐渐形状清晰,是赵煦病容满面的瘦削的小脸。

    他低头捂着脸。宫殿四处旋转着星屑,是一个一个的明亮的螺旋,它们一圈一圈地往上爬,变作或高大或纤细的人的形状,是成年人的样子,与赵煦在现实之中所见的那些大人别无二致,只是他们称呼赵煦为“王”。

    赵煦疲惫地放下了手,透过浓重的黑眼圈看着他们,叹道:“你们每次都这么准时赶到,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吗?”

    为首的壮硕男子低头看着华美的地面,道:“我的王啊,我们就是因你而生,因你而存在的。只有你降临于此的时候,我们才会苏醒并且呼吸,获得这暂时的生命。”

    “可是我很容易在现实中死掉的。”赵煦有些愧疚地幽幽说道,“你们可能也存在不了太久,就要转投奔向另一个主人了呢。”

    “王。”男子抬头道,“你是我们唯一的王,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你创造了这里,也可以改变这里,包括在此之外的那个世界。”

    苏灿没想到赵佶会在这个时候问他这种话。他也毫不迟疑地说道,“我的命是尊师刘安世给的,我不会背叛他。”

    “好。”赵佶的声音虽笑,却不带一丝情绪,“有这一次的立场,也够了。”

    大门打开,洁白光线照耀进来,是惨白的发蓝的冷的光线,与隆祐宫内的暧昧温暖的黄色全然不同。银翘、连翘正和苏灿聊着天,突然见到雪蚕、童贯与太后三人一齐出现,惊得那叫一个肝胆俱裂,慌忙跪下道:“太后娘娘、童公公。”

    苏灿看着赵佶走在太后旁边,歪头思索了一下,迎上去半步,赵佶回头对他摇了摇头。他点了点头又退了回去,看见童贯使人抬轿起驾,心中的疑惑拆分出好几种可能。

    而太后的声音是冷静的、绝美的,不掺杂感情的,她昂头缓缓道:“佶儿,你可得跟上啊。”

    苏灿走过去要将他扶起来,小声道:“我背你过去吧?你醉得厉害。太后这样折辱你,你都没有感觉的吗?叫你别惹是生非,安静一点不好吗……”

    不料苏灿正迎上赵佶凶狠凌厉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利剑互拨,两相交错,是打进心里的啷当作响,着实是吓人一跳。苏灿心中虽惊,但四下都有人,于是勉力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而赵佶正要开口。

    “你也觉得我醉得厉害。”赵佶慢慢地想,小声地说道,“那就好,好得很。你跟我一起过去吧,如果实在有什么闪失的话……你是听谁的?”

    “当然了,皇祖母不要小看我。”赵佶笑道,“托太后的福,还有宋公公的悉心照顾,近年来我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孙儿现在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天天生病啦。”

    童贯低着头,隐约地倒抽一口凉气,又眯起眼睛暼了他一眼,仿佛是对他说的话有些难以置信。太后脸上的表情是丝毫未动分寸,是一块美丽的玉石,时时刻刻在笑着的,然而又是坚硬不可撼动,内里不可捉摸,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后庄严地笑着,大有母仪天下的震慑,她看着赵佶,问道:“这就是你从小开始的记忆吗?”

    听到太后问出这话,赵佶反而觉得奇怪,他眉头微蹙,明明觉得情况不甚对劲,却也不知该答些什么,只得乖巧应道:“对,我记得我从小开始,身体就很不好,比几个哥哥差得远啦。我娘也不知道该怎么治我,后来是靠着每天喝药,才慢慢地调理好,现在看来,疗效很好,已经不怎么生病了,真是多亏了宫里的各位公公、娘娘照应着,佶儿才能好好活到现在呢。”

    赵佶的脸此刻有三分阴沉,而在太后这样对他说了以后,他立刻眉开眼笑,红着脸醉醺醺、傻呵呵地、没心没肺扶笑道:“皇祖母,等等我……我马上就来。”

    轿子走得很快,而赵佶七歪八扭的走不了太快,走了两步还摔了一跤,跌进了雪堆里。

    太后微笑道:“那好,你走过去。哀家这几天累了,哀家可要坐轿子过去的。”

    “……皇祖母,皇祖母注意身体,您要是累着了,佶儿心疼。”赵佶说完这句话,头昏脑涨,痛得太阳穴和心脏一起突突狂跳不可抑制,但他竭力压下这惊怖的情绪,低头对雪蚕道:“去扶太后。”雪蚕点头,走到太后旁边,与童贯一人一边将太后扶出去。

    童贯只得低头低声道:“是,奴才知错。”

    赵佶浑身都是虚汗,他仰起头来看着太后,太后凝眉一笑,道:“佶儿,现在走得动吗?”

    “皇上……?”赵佶的笑容一僵,雪蚕将他扶起来,他因为走神而腿一软,然而雪蚕的力气不小,稳稳当当地将他搀扶了起来,离开地表的他心下一惊,才意识到自己已然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独当一面的王爷,不能再靠撒娇耍赖讨人喜爱。进了皇宫,便有了规矩。

    “怎么,怕走不动?皇上所在的地方离哀家的隆祐宫并不远,若是实在觉得疲惫,哀家再叫人用轿子抬你过去便是。”

    “谢过皇祖母,佶儿可以自己走去。”赵佶忙道。

    说到自己母亲的时候,赵佶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那是他这段话里少数真实的情绪。然而此刻他有些怀疑自己刚才说的事情,许多时候信息的传达并非只在回答中出现,而是可能在问题之中,在字里行间,在不经意的一个眼神里。赵佶对此经验丰厚。

    太后的手抚过他的脸庞,道:“佶儿,你跟哀家走,哀家带你去见见皇上。”

    “童贯,扶哀家起来。”太后在童贯的搀扶下慢慢起身,慢慢道,“佶儿,既然你不顾一切地回来了,哀家也总该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童贯手一紧,低声道:“太后,端王殿下现在……”

    “你想说他醉了,怕他惹出事来。”太后朱唇上扬,微微一笑,雪白的面孔泛着年轻柔亮的光泽,“可是哀家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他根本就没有惹是生非,反而把想说却不敢说的事情统统告诉了哀家,哀家反倒觉得,告诉他这个秘密,只有在此时此刻才是最好的时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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