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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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仁海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高乾站起来转过屏风,心乱如麻。

    金诗棋静静地看着失态的高乾,从他的炽热的瞳眸中一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她暗暗悲伤,叹息一向自诩聪明的自己却始终没有发现高乾对上官湄的感情,半年多来的失神只当是怀念文和皇后,却不想——

    陛下啊陛下,你的心,到底藏得有多深?我曾为你前程所做的一切,你到底明不明白?

    ——算了,有些事我们也只好庆幸你不知。

    正思索着,金诗棋突然想起母亲曾和她提过宛贵妃原是峦州人,于是略略整理了一下思绪,站起身,慢慢挪到高乾身后。

    “陛下别急,一定能找回来的。”

    高乾转过身,脸上的悲痛转瞬即逝,温柔地扶着金诗棋到榻上坐下,“夫人怀有身孕,切莫劳神,还是赶紧歇歇吧。”

    “陛下这可就小看臣妾了,”金诗棋故作轻松地一笑,“臣妾与宛贵太妃和世安公主好歹也是旧相识。臣妾现在有着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陛下猜猜臣妾除了陛下的心,还在意什么?”

    “你方才说过,是家人。”高乾了然地笑笑,“你啊,还真是朕的知心人。”

    我从来都知你心,为你甘犯天下。

    可你为了上官湄,宁愿违了我们为你谋划的天下。

    “是陛下英明,臣妾只不过是恰好猜到了而已。”金诗棋努力不去理会心头冒出来的一点点悲凉,“宛贵太妃和世安公主一旦逃出皇宫,便是无亲无故之人。景舜皇后出身沂州,宛贵太妃父母又是峦州人,除了故乡,她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投奔呢?”

    “诗棋,”高乾真挚地看着她,“是你提醒了朕,朕要好好谢谢你。”

    金诗棋靠在高乾肩头,唇角再也支撑不住,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高乾歇了一刻钟后就回建德殿处理政务了。金诗棋在卧榻上思考良久,唤来贴身侍女沉梦,写了封密信让她带出宫,交给母亲亲自拆阅。

    “杼县多产烹制雕杺茶必需的一味香料,现在是再好不过的时机,我可不想今冬宫里只能饮这些苦涩无味的茶水。”

    沉梦领命退下,金诗棋望着头顶的青鸾幔帐。妒忌?欲念?她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却又无法说服自己停下来。她双手抓紧被子,只觉浑身僵冷异常,眼角缓缓流出一滴泪。

    却说宛贵妃与上官湄、上官济本已在旧时侍卫的帮助下从隐蔽的洞口逃出皇宫,不巧在街上遇到了巡逻的禁军。三人在逃跑途中上官济不慎摔倒,上官湄想回头去扶,宛贵妃却告诉她如果现在停下几个人一个都跑不了,都会有性命之忧,上官湄还来不及回答便被宛贵妃强行拉入人群中。此时宴会刚刚结束,官员马车出城,仆役众多,街头巷尾十分热闹,宛贵妃和上官湄在夜色和人群的掩护中左右穿行,最终逃离了禁军的搜捕。待距离宵禁半个时辰左右,二人从南边山上艰难爬下穿过一个村落,从暗道逃离了京城。

    宛贵妃与上官湄出城后没有耽搁,连夜向西赶了二十里山路,一直到一个隐秘的山洞里才略略歇脚。

    “想不到我们尊贵的世安公主竟对京城的地形如此熟悉。”宛贵妃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宛娘娘笑话,小时候和涵儿为了偷偷出宫玩,儿臣可没少花心思在这些门道上。”上官湄拉紧了衣领,“出城的暗道是洹妹妹偶然提起的,她曾翻看古书,先人道大周京城里有一条暗道,是为战时运送粮草物资准备的。但京城已经近百年不兴战事,这条暗道就渐渐荒废了,现在也没人知道它到底在哪,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忘记了。”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就算没有古书,皇室也素有密道,或为军情,或为自保。今年水害泛滥时,北边的灾情明显重于南边,细想就能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至于暗道的位置……南边地势复杂,有山掩护,适合囤积物资,儿臣也只好这样赌一把了。”

    宛贵妃赞许道:“湄儿果然是细心聪敏,如今顺利逃出来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只是……你我二人逃亡在外,还是改了称呼比较好,我们便以母女相称如何?”

    上官湄沉默了一下,“儿臣觉得母女也……不如我是云儿,娘娘便是我的姑母?”

    宛贵妃隐隐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便也同意了。

    “想来……我也许真是个无情之人,为了自己的名节连累了姑母,也连累了济儿……”

    “这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不会是最坏的结果。”宛贵妃摇摇头,“你想想,对他而言,天下大定,正是需要抚平民心的时候,岂能为了你一个女子再大动干戈?再者,西南战事未平,就算他有心找你,又能调动多少人马?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能逃出皇宫就是幸运,以后的路还需从长计议。待一切平定,天下之大,后宫美女如云,你又不在他眼前,他一定会淡了那个念头的。”

    “可是济儿被高乾抓回去……我真不应该丢下他……”上官湄犹自悔恨道。

    “我猜高乾必不会动他,”宛贵妃握住上官湄的手安慰着,“若高乾对你真心,又怎么可能伤害你的同胞弟弟?若以济儿为人质,岂不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图谋万世皆是为了你?这样于你二人何益?高乾是在意声名的人,他不会这样冒险。”

    他在意声名?上官湄愣了一瞬。

    “但愿……姑母说的都是真的。”上官湄叹口气道,“可就算我们逃了出来,现在又该往哪个方向去呢?”

    “景舜皇后乃沂州望族,云儿也算是半个沂州人,城中仍有上官氏旧族官邸,而我出身峦州,也算是个不小的家族。按理说我们去任何一处都合乎情理,只是——”

    “只是高乾发现我们逃跑,一定会派人追查。”上官湄表示同意,“我们的故乡在宫中众人皆知,恐怕这两个地方是去不得。”

    “也罢,”宛贵妃点点头,伸手将冻得瑟瑟发抖的上官湄揽入怀中,“我母家卑微,杼县又是个小地方,知晓的人少之又少,她自幼年迁居到峦州后再不提自己故乡。这一路也以山路居多,容易隐蔽,不如我们就先去杼县再做打算吧。”

    宛贵妃与上官湄一直等到第二天夜里才从山洞中出来快速赶路,杼县在大越西部,二人辗转了几座山才沿小路踏上归程。路上宛贵妃教上官湄哪些野草野果可以食用,教她在山下芦苇荡里捉萤火虫照明,也教她如何利用树枝和野草编绳子。上官湄第一次知道原来宫中向来养尊处优的贵妃竟有这么多民间生存的见识,也渐渐理解了当初为什么她会执意和自己一同出宫。夜晚时二人在林中穿行,上官湄处处小心,却一直感觉有人在跟着她们,宛贵妃道这不是去杼县常见的路,不会有人发现,是上官湄太敏感了。

    二人走了半月的夜路,偶尔有散兵经过也不是针对她们,眼看距离杼县只剩下百余里的路程。这一日子时左右,月光惨淡,宛贵妃正带领上官湄在林中穿梭,忽然发现山脚下有火光,浓烟的气味逐渐飘上来。

    “糟了!山下失火了!”上官湄轻声叫道,“怎么办,已经没有路下山了……”

    “山中将有大雨……”宛贵妃扔掉了手中临时照明的萤火虫灯迅速回应,“来者蹊跷,先找块空地,把周围的野草都拔掉。”

    宛贵妃拉起上官湄隐蔽在角落,忙不迭地开始清理身边的杂草。山下传来杂乱的声音,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急于灭火。宛贵妃看过去,发觉密密麻麻的箭雨顺风向山中飞来。

    “快趴下!”宛贵妃叫道,将上官湄搂在怀里。

    火苗借着大风向上奋力地攀爬着,宛贵妃抱紧上官湄,用身体护住她,一寸一寸地向后移动。迅即,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箭声应声而止。

    “大枰山怎么回事!”

    “回大人,卑职发现有敌国散兵潜入林中,不得已才放火烧山!”

    “烧便罢了,无需再费那些珍贵的箭!”

    听山下的对话声渐渐远去,只剩下噼噼啪啪的火舌仍然贪婪地向上舔舐着。上官湄正思索着话中“珍贵的箭”是何意,宛贵妃却突然松开上官湄,一边咳嗽一边捂住肩膀。上官湄看过去,才发现宛贵妃的左肩被箭射中,殷红的血汩汩向外流。

    “娘娘!”

    “别出声……这时候放火……太奇怪了……倒像是刻意选的……”宛贵妃额上渗出汗珠,“把箭……拔出来……”

    “可……”上官湄吓慌了神,颤声道,“可我们没有止血的药品……”

    “箭上有东西……拔出来……”

    上官湄闻言忙从衣角撕下一条布,颤抖着将箭从肩膀处拔出。血流得更多更快,上官湄一手按在宛贵妃肩膀处,另一只手将布缠在肩上简单包扎了一下。

    “宛娘娘你怎么样?”

    宛贵妃双眼紧闭,右手死死按住箭头的位置,半天气喘的症状才稍有缓和。她皱了皱眉头,“那支箭……”

    上官湄虽然疑惑,但还是将刚刚拔出的箭递到宛贵妃手里。宛贵妃眯着眼借着火光仔细端详了一阵,又让她取了旁边的一支箭,从箭头上捻下一点粉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脸色瞬间苍白。

    “木绡。”

    “等等!”高乾望着殿门口,“他们之前做得对,闭紧嘴,别让无关的人知道。”

    “是……陛下。”

    “什么事?大呼小叫的,不怕吓着金昭容和朕的孩子吗?”

    “奴婢该死,陛下恕罪,昭容娘娘恕罪。”黄仁海慌忙跪下磕头,“永宁宫派人来报,前宛贵太妃带着世安公主和荣绍殿下逃走了。”

    “什么?”高乾霍地站起身,“朕不是让人好好照看永宁宫吗?怎么会出这种事!”

    “结果……他们在宫城西南角发现了一个洞,巡逻的侍卫立刻在城中搜查,发现并带回了荣绍殿下,宛贵太妃和世安公主逃走了,然后……然后……整个城内都没有再发现她们。当时陛下正在举行晚宴,侍卫们不敢惊扰更不敢声张,所以……所以……”

    “废物!”到底是低估了她,高乾暗恨道,一拳砸在膝盖上,“传陈弋来,调动所有暗卫,全城搜捕,务必把她二人给朕带回来!”

    黄仁海忙站起身,答应着退下。

    高乾连忙制止金诗棋,扶她躺下道:“夫人怀有身孕,不必多礼。”

    “陛下说笑了……”金诗棋缓了口气道,“臣妾是陛下亲封的昭容,更即将成为小皇子的生母,怎么能因自己身体不便就荒废礼数?就算陛下不怪罪,要是教坏了小皇子可怎么好呢?”

    “朕倒是觉得皇子公主都好,都一定像你一样聪慧知礼。”高乾笑道,坐在金诗棋的床榻边,替她盖好被子,“怎么穿得这么素净?不像你素日的风格。如何,这骥月殿夫人住得可还称心?”

    “回陛下……”黄仁海颤声回道,“侍卫首领禀报说晚宴时分发现贵太妃寝殿中只有穿着贵妃服饰的贴身侍婢,宛贵太妃和公主、殿下皆不在殿中。于是侍卫立刻在皇宫内搜查,结果……结果……”

    “结果怎样!”高乾面色铁青,阴沉地低吼。

    二人正说着,黄仁海惊慌失措地闯进来。

    “陛下……出事了!”

    当晚,高乾在朝华殿宴请在朝百官。宴席结束之后,他来到金诗棋所居的骥月殿,此时金诗棋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行动不免困难。

    “臣妾参见陛下。”金诗棋正歪在床榻上,频繁的胎动使她夜不能寐,高乾的驾临让她连坐直身体都有些费力。

    金诗棋盯着高乾看了半晌,小心翼翼道:“臣妾只是后宫嫔妃,不能干政。臣妾只求父母妹妹一家平安,至于多大的官职多高的权位,臣妾真的不在乎。”

    “朕只是随口问问,诗棋不必多心,朕心里有数。”高乾满脸笑意,“你现在毕竟还没有孩子,位份不宜过高,恐成为众矢之的。等你生产后,朕会封你为妃,再把上官济交给你抚养,你多一个皇子,地位就多一分稳固。朕日后会保护你,你自己也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吗?”

    金诗棋愣了一下,明显没有想到高乾会把上官济交给她。她百思不解,心内转过无数个念头,只好先垂首谢恩。新朝伊始,宫中嫔妃不多,虽然她最受高乾宠爱,又怀有皇嗣,却还是提心吊胆日夜不安。常听人说的后宫深似海,如今自己总算是置身其中了。她陪伴高乾几年,知道他心思缜密难以捉摸,而现在他们已成君臣,金诗棋更加处处谨慎,收起了从前的许多念头,唯恐一时不察累及家人。只是眼前高乾这份掷地有声的承诺,反倒让她心觉不安。

    金诗棋拉住高乾的手道:“陛下赐给臣妾如此宽敞明亮的宫殿居住,这么晚了还来看臣妾,臣妾谢陛下恩典。只是家中于社稷无功,臣妾又不曾诞下龙裔,现在住得比段妹妹还要好,臣妾心中实在不安……”

    “骥者,贤能好马;月者,皎洁娴静。除了朕的诗棋,别人都不配享有这两个字。”高乾笑容稍淡,俯身道,“不过你刚刚说到家中,朕确实另有打算。当年你父亲因为上奏边境动荡而被贬至沂州为官,他贤良正直,对朕有提拔之恩,又是朕的岳父,朕打算调他回京。夫人觉得朕给他个什么官职比较好呢?”

    九月二十五日,高乾在太元殿召百官告祭礼,举行登基大典。

    “朕承天命而驭四海,当靖绥四方,安民以居。改国号大越,授元鸿元年,当以新朝明自省,存仁孝,清己奉法,照临天下。追封夫人樊氏为文和皇后,封小夫人晴氏为贤妃,段氏为段昭仪,金氏为金昭容。朕念前朝遗孤年幼,不忍罪之,特保留上官湄世安公主封号,封上官滢为宴清公主,上官济为荣绍王,以期好德不怠,来日兴我大越。”

    在一片礼乐声中,高乾于太元殿前接受百官叩拜,正式登基称帝。由于上官湄的缘故,高乾不愿立其他人为皇后,便以文和皇后病逝不足半年不宜立后为由搪塞过去。他准许世安公主上官湄仍居后宫与宛贵太妃一起生活,并且一改大周皇子公主成年才赐封号的国俗,加封上官济为郡王,又为上官滢赐了封号,分别交给金诗棋和晴宁抚养,待遇如同自己亲生的皇子和公主。他发誓要得到上官湄的心,却知道事不能急,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完成她的心愿,一点点融化她对他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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