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见到他。他就让管教带了一句话给我。”
“就那句，只求一死？”
“嗯。”周晓雯难过的低下了头。
戏散场后，两人走到剧场门口。此时已是初秋，一阵凉风吹来，乍暖还寒，笨笨笑着说道：“怎么没下雪啊？”
周晓雯不解：“这种天气下什么雪！”
“你不是老觉得林昆冤吗？那是不是也象窦娥一样，来个雪飞六月，亢旱三年。”
周晓雯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不欢而散的分了手。
笨笨决定，该去会一会这个案子最重要的当事人了！
在距客州一百多公里外的廊东医院，正在廊东看守所服刑的林昆因胃出血被紧急送往那里。经过紧张的抢救，林昆总算脱离了危险，但还很虚弱，面色苍白，稍一动头就晕。医生说最好能给他输点血，要不他很难恢复的。只是现在血库的血很紧张，按照规定，必须要有人为他献出同等量的血液，血库才会调血给他。
送他去医院的狱警陈君为难了，给一个将死之人输血，他得请示一下领导。
“不用请示了。”林昆微微睁开眼，虚弱的说道:“我不要输血……你们……不该救我……”
林昆是因为得知他妈妈自杀的消息后，连续四天滴米未进，最终导致体力不支，胃粘膜大量出血。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陈君问他。
“没了。”
“你不是还有个妹妹？”
“找不到了。”
“前几天来看守所看你的那位女孩是你什么人？”
林昆又把眼睛闭上了，把脸转向里面。
“我看过你案子的卷宗，你当时被抓在医院抢救的时候，就是这位叫周晓雯的女孩在医院照顾你……”
“什么？”林昆突然坐了起来，一阵强烈的眩晕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重又躺了回去。
“当时医生说，你已经放弃了求生的意识，是那位女孩一直跟你说话，唤醒了你的意识。”陈君正说着，突不其然的，他看到一滴清泪正从林昆眼里慢慢滑落。他知道说到了林昆的伤心处，就不再说话了。
过了许久，林昆才又睁开眼睛，望着陈君，问道:“我还能见到她吗？”
“可以，如果你想见她……在你走的前一天，我们会通知家属来会面。”
“还是……不见了……”
这时看守所行政干事带着两位警察来到病房。
“陈君，这两位是客州来的警察，他们说有话问林昆。”
“可是，他现在还很虚弱……”陈君于是把林昆的情况跟笨笨和黑子说了。笨笨一听，撸起袖子就说:“不用请示领导了，我们两抽几管子血给他不就结了。我是O型血，黑子，你什么血型。”
“我AB型。”
“林昆是A型血。”
“黑子，那你的血就算了。我估计你的血也是黑的。林昆收了你的血可能得变黑人了。”
“你的血也不是什么好血，跟你人一样，不是好鸟。陈教官，那就开始吧，你跟医院说一下，抽他的血。”
“这个，我还是得请示一下领导。”
“好吧，看来天下的领导都一样，啥事都管。”
几经请示，笨笨总算为林昆献了血。陈君也毫不犹豫的献了800cc。看着医生为林昆挂上血袋输血，笨笨他们总算松了口气。
笨笨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躺在病床上的林昆，见到林昆第一眼就给了他很强的一个视觉冲击，林昆瘦了，瘦得跟个竹杠似的。我们形容一个人瘦，经常说一阵风就能把人吹倒。但林昆显然属于升级版了，哈口气就能倒！
他卷曲着背，双目微垂，整个人了无生趣。只是在笨笨说要给他输血的时候，他才睁开眼，匆匆扫了笨笨一眼。笨笨看不出他的任何表情，是惊还是喜，是怒还是怨，好像统统都与他无关，他就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只是在完成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日子而已。
难道真的象周晓雯说的一样，他已经万念俱灰，只求一死么？
给林昆输完血，到了下午，林昆气色明显好转。
“林昆，你还认识我不？”笨笨先开口问道。
他没有睁开眼看笨笨，只是摇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你点头的意思是，还认识我？”
他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
“我们也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你还认识我，这说明你还没有超凡脱俗到忘我的境界。这很好，那我们就有继续交流下去的可能性了。”
这时，林昆才抬头看了笨笨一眼，脸上匆匆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笨笨暗自兴奋起来，他知道，林昆的内心绝不象他脸上看起来那么波澜不惊。
“周晓雯跟我说，你没有杀人，你这么做，是为了给杨云棋殉情。你觉得她说得对么？”
这下林昆躺不住了，慌慌张张的想坐起来，但被黑子按住了。
“你是警察，怎么能听信一个小孩子乱说？”
“她可不是乱说，她现在质疑我们，说我们冤枉你了。正打算给你翻案呢！再说，你以为她还是当年每天屁颠屁颠跟着你去上晚自习的小孩？她早就长成大姑娘啦！如果不是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她说不定都结婚了。”
“是啊，她长大了！麻烦你回去转告他，叫她不要再为我的事情操心了。”
“可她已经为你的事情操了很多心。几个月前她给你父亲送终，为他料理后事，前几天她又为你母亲送终，料理后事。她还满世界的帮你去找妹妹。我想问问，这些事情本来应该谁来做，是她做的吗？”
“我……我对不起她！”
“她现在说要为你翻案，并且她已经开始在做了。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她，那你是不是该把一些藏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没有隐瞒什么。”
“这样，那我们就说说不该说的吧。有几个问题我很好奇。案发当天早上，你打电话给杨云棋，在电话里你明明已经得知杨云棋当天定亲，你去桃花村的目的就是去喝杨云棋的定亲酒，可你为什么跟我们说你们在电话里只是叙旧，你到了桃花村才得知杨云棋当天定亲？你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
林昆闭着眼，默不作声。
“好，那我再问你第二个问题，当时潘家富突然要打骂杨云棋，我们问你听到了什么，你当时说雨太大，听不清楚。其实，你听到一些，对不对？”
“……”
“我后来调查过，潘家富在光明村一带是出了名的大嗓门，那时潘家富还没受伤，出于愤怒，他肯定比平时的声音还有高。而且杨云棋的床又是靠近你所在的那个窗户。所以，你肯定听到什么了，为什么要隐瞒？”
“我忘了。”
“根据法医对杨云棋尸体的解剖，杨云棋有过生育。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当潘家富完事之后，发现杨云棋不是处女，所以才对她打骂？”
林昆没有说话，但那痛苦的表情证明了笨笨的猜测是对的。
“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个问题？是怕我们知道杨云棋不是处女，还是怕我们追究她有过生育之事？”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觉得，杨云棋是个不干净的女人。”
“听说你精通《红楼梦》，你是不是把自己想象成贾宝玉了？既不想这个姐姐受伤，又不想那个妹妹难过。”
“杨云棋是个特别的女孩，她就是一个坠落人间的天使，我不想让她在别人心目中有任何的瑕疵。”
“那么，是不是因为你？”
“什么？”
“杨云棋的第一次，是不是给了你？”
“不是。”林昆惨白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他甚至有些腼腆的说道：“我们，从来没有过。”
“那你知道是谁么？”
“不知道。那什么，你觉得我们两个男人在这里讨论一个女孩子的第一次……合适吗？”
“那我们换个话题吧，案发当日，你有没有见到一个长红头发的男人和一个短红头发的女人？”
“没有。”
“有没有见到一个男的，撑一把破伞，伞上面有喜羊羊图案？”
“没有。”
“是真没看到，还是不想回答？”
“真没看到……”
“你很爱杨云棋？”
“……”
“你为什么要跟周晓雯玩消失？”
“那是因为……因为晓雯的妈妈怕我耽搁晓雯考大学，所以不让我和她联系。”
“可周晓雯为了你，特意考了云州的大学，你还是不出现？”
“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小姨，就是晓雯爸爸现在的妻子。所以当晓雯妈妈得知晓雯为了我考到云州去了，她又找到我，要我答应在云州不和晓雯见面。她说不希望她的女儿和我有任何瓜葛。”
“你爱过周晓雯不？”
“我对周晓雯，是年少轻狂时深深的喜欢。”
“现在呢？”笨笨紧盯着林昆，想从他的眼神里得出答案。
“现在？我不清楚。”林昆淡淡的吐出几个字。
“你对周晓雯那种深深的喜欢还在不在？”
“不清楚，我现在脑子很乱。我们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
“我也不想在这里说起周晓雯，可她却想为你翻案！她还请我去看了一出秦腔，叫《窦娥冤》。她说她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是你讲给她听的。当时你还跟她说，以后如果被人冤枉了，就要大胆的去辩驳，去洗清自己的冤屈，而不要象窦娥一样，等到六月飞雪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林昆懦懦的说道：“她还记得……”
“这出戏里，窦娥有一段唱词，我觉得你应该听一听：再不能陪婆婆从早到晚，再不能尽孝道侍奉堂前；婆婆呀，从此后你莫把儿女思念，全当了我未来人间……”
笨笨话还没说完，林昆突然坐起来，痛苦的表情把整张脸都扭曲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落。他伸手想去拔手上输液的针管，好在被黑子及时制止了。
“笨笨，他好像情绪失控，你先别问了。陈君，你去叫医生来。”
不一会儿，几名医生匆匆的走了进来，黑子正一手按住林昆的手，一手按住他的头，因为他还想拿头去撞墙。
“你们不能再问话了。”医生说。
“好的……林昆，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认识施京生不？”
林昆正在用力挣脱黑子的双手，当他听到“施京生”三个字时，他停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回忆的表情。
“从你刚才的表情来看，你至少听说过这个人？”
“不，我不认识，也没听说过……”林昆情绪变得更加崩溃，歇斯底里的吼道:“你们就快点枪毙我吧！让我到下面去给我爸妈赎罪……给杨云棋赎罪。”
一群医生手忙脚乱的按住了林昆，把笨笨和黑子轰了出去。
“我？如果我在他心里真有那么重的分量，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对了，你去看守所看他，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特别是当窦娥临刑前对着婆婆唱道：忘不了你把我儿女看待，忘不了我夫妻恩爱相怜；再不能陪婆婆从早到晚，再不能尽孝道侍奉堂前；婆婆呀，从此后你莫把儿女思念，全当了我夫妻未来人间。
当演员用凄凉的“苦音”唱到这里时，许多观众都落下了泪水。
周晓雯悄声问他：“有什么感触没？”
“如果他真的和窦娥一样，就让他把这段唱给他妈听”
“可惜，他妈妈不在了。我想，也许正因为他妈妈不在了，爸爸也死了，妹妹又没有音讯，所以他对这个世界就更没什么好留恋的。”
“那不还有你吗？”
周晓雯抹了把眼泪，很委屈的说道：“我去看守所看过林昆，他说他只求一死。”
“他都这么说了，那你还较个什么劲？”
“可是，你想过没有，林昆这么做，会不会是，殉情？”
“你应该请林昆来看这出戏。”
“嗯？”
“我第一次听窦娥的故事，还是林昆讲给我听的呢！有一次我同桌的手表不见了，当时翻遍了所有人的课桌和书包，都没找着。后来老师说，希望拿手表的那位同学可以主动还给我同桌。过了两天，奇迹真的发生了，有人把她的手表放回了她的课桌。那时候大伙都怀疑是我干的，就因为我是她同桌，近水楼台。为这事我气得哭了好几回。那时林昆就给我讲窦娥的故事，他跟我说，如果觉得被冤枉了，就要大胆的去争辩，不要只顾着掉眼泪。更不要象窦娥一样，非得等到六月飞雪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后来我在一次班会上，就主动站到讲台上，大声说道：‘我用人格担保，我没有拿我同桌的手表，如果你们还怀疑是我拿的，请拿出证据来。还有，我希望真正拿了手表的人可以勇敢的站出来，不要再让别人背黑锅了。’当时说完这话，心里觉得特爽。”
笨笨从来没去剧场看过秦腔。没想到现在剧院发展得那么快，已经有同声字幕了。一场戏下来，让他对这个西北古老的戏剧有了新的认识。
几句话说得周晓雯又是眼泪汪汪的，默不作声。
“周晓雯，你又来这招！一生气就不说话，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就这样！”
笨笨很吃惊，“你真的想过为了林昆去死？”
“是的，那一阵子，我天天都想。如果林昆不在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觉得他就像那时候的我一样，万念俱灰，只是一心求死。你还记得当初他在医院抢救，医生不也说他潜意识里放弃了求生的本能？”
笨笨被说得无言以对。
“殉情？”
“对，为杨云棋殉情！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我突然离开吗？其实那阵子我每天都心如死灰。在汶川时，我就想着如果有余震，把我弄死得了。”
那天下班后，笨笨又在门口见到了周晓雯。她说请他去看秦腔，说是这两天正好有个陕西的秦腔剧团在客州演出，听说还很火，几乎一票难求。笨笨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又不是什么票友，看什么秦腔！在他的印象中，秦腔不就是扯着嗓子吼吗？吼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但看周晓雯兴致很高，也不好扫她的兴，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去了。
到了剧院他才明白周晓雯的用意，原来他们看的是千古奇冤《窦娥冤》。
“周晓雯，你自己不就是律师么？你要是真觉得林昆冤枉，那你就替他申述。请我看什么《窦娥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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