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院子侧面的书阁中坐下，让青青院子里的管事娘子去把青青叫来。
冬青不敢迟疑，快步走到青青房中，小声道：“相爷来了，在书阁等您，您快过去吧。”
青青一夜未睡，又看了大半日的资料，有些疲累，便在小榻上睡了一会儿。
听得冬青的声音，青青翻身而起，也不着急，打开房门叫穗穗：“来帮我梳个妆，头发乱了。”
穗穗忙跑过来，跟着青青走到绣凳前，小声道：“大小姐，相爷还在等着呢。”
青青打了个呵欠，道：“他不是看重礼仪么？我蓬头垢面怎么敢见他？”
穗穗道：“让相爷等久了，不好吧？”
青青笑道：“那你就手脚快一点啊，等久了也是因为你动作太慢。”
穗穗连忙给她梳头，这个不讲道理的大小姐，等会儿赖她身上，肯定又要找借口逗弄她。
过了好一会儿，青青梳妆完毕，这才悠悠走进书阁，对着正在翻阅书籍的萧丞相行了个礼：“青青给父亲请安。让父亲久等了，青青惶恐。”
萧丞相看看她，手中的书没放下，继续翻看那本书。
青青也不开口，静静站在一旁。
片刻后，萧丞相把书合上，对着青青晃了晃：“青岩九针？我原以为是医术，竟是武艺吗？”
青青道：“是，那日偶遇，觉得有趣，便买了回来。”
萧丞相皱皱眉：“你自幼习武，看些武学杂记也无妨。只是我瞧着，你这一柜子的书，多半都是这样的，诗词歌赋不多，女子闺训更是一本都没有。”
青青微笑道：“父亲觉得我应该多看闺训？”
萧丞相道：“不管你先前是如何生活的，既然归了家中，就要遵守家中的规矩。前些时日你不是绣了个抹额给你祖母吗？那绣工不错，你平时多做些，年节也好孝敬长辈和贵人。”
青青道：“父亲还希望我孝敬谁？”
萧丞相有些不悦：“青青，为父与你说这些是为你好，你莫要使性子。你虽聪敏，却对京都中的往来不通，这些你要和你母亲学着些。”
青青垂下眼睛：“父亲教训的是。”
萧丞相看着这个女儿，心中气恼却又无奈。
无论你和她说什么，她永远都是这样的态度，温和，不顶撞，从来都是顺从，却也从来没有当回事过。
这样一个女儿，若非她的容色出众，当真不是萧氏的福分。
萧丞相决定不再绕，问道：“你昨夜去了何处？”
青青道：“太子殿下有事吩咐，女儿去了东宫。”
萧丞相皱了一下眉头，道：“虽说殿下看重是好事，可你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女子，整日里夜不归宿，若要传了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青青笑道：“多谢父亲为女儿考虑。父亲既如此担心，何不去与太子殿下说一声，也好让他不要再夜邀女儿外出？”
萧丞相眉头拧起，斥道：“你怎么和为父说话的？太子殿下已经出征，你不知道吗？”
青青笑道：“知道啊，不过殿下交代的事情还有没有做完。父亲若愿意派人快马传信，相信殿下会同意的。”
萧丞相啪的一声一拍桌子，起身怒道：“萧逸青！”
青青跟着起身，神色淡淡道：“父亲怎么了？这样大的火气。”
萧丞相怒道：“你太过放肆！萧氏怎能有这样忤逆犯上的女儿？从今日起，你就给为父待在院子里反省！没有为父的允许，不准再离开院门半步！”
青青看了他一眼，笑了：“父亲，恐怕女儿难以从命。女儿要做的事还有不少，等女儿把殿下交代的事做完，或者父亲请了殿下的旨意回来，女儿再留在院子里吧。”
萧丞相再拍一下桌子，厉声道：“萧逸青，我是命令你！”
青青微微一笑，道：“父亲这样不是为难女儿么？让女儿为太子殿下做事的也是父亲，不允许女儿再做的也是父亲，父亲到底想做什么？”
萧丞相冷冷地道：“为父做事，还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青青笑容不变，甚至有些温柔，道：“父亲做什么，女儿自然不敢置喙。不过，父亲拿女儿做了什么交易，女儿总要知道吧？否则没有分毫准备，女儿怎么做父亲想要女儿做的事呢？”
萧丞相面色阴冷地看着青青，眼神阴枭，带着几分狠厉，让人不寒而栗。
他冷冷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青青笑道：“女儿只是想配合父亲罢了。”
萧丞相冷冷地道：“毋需做口舌之快。你若不想被关在府中一辈子，最好乖觉些，听为父的话，否则……”
“否则怎样？”青青笑着打断他的话，接道，“否则父亲要把我逐出家门？还是要给我许配一门低贱的婚事？父亲觉得我会在意？”
萧丞相阴冷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青青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锐利，有些凉，也有些漠然，让为相多年的萧丞相都觉得刺了一下。
他突然发现，这是年后这几个月以来，这个女儿头一次真的看了他，而不是那种敷衍而空洞的应对。
青青慢慢道：“父亲，我想也许你理解错了。我在做何事，并非求你同意，不过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罢了。如果我表达的不够清楚，那么请允许我换一种措辞。我需要出府为太子殿下做事，如若可以，很好；若不行，也无妨，我本就没打算听你的安排。这样，父亲明白了吗？”
萧丞相说了一个“你”字，便再也不能说下去。
他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纤细的女子。
她的容貌，随了她母亲多一些，漂亮，却带着淡淡的冷意，有些让人不敢接近。她的性子似乎也像，一样的刚强，一样的不驯顺，也一样的骄傲。
他不喜欢这样的性子，但他可以容忍，为了利益，或者为了那一分的血脉。
可这个十几年未见的女儿，在他错失的时间里，早已长成另一个模样，一个超出他预计的模样。
他虽无甚情分，也早有准备，却从未想到，她竟强势到这般程度。
看她说话间的沉着，眉宇间的疏远，仿佛是秦氏那个女子在他面前的样子。
秦氏，从未把他放在心中，甚至连眼中都不曾放过。
半晌，萧丞相斥道：“放肆！在家从父，这是古训！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和为父说话？”
青青轻叹一声：“父亲，我留在这里是因为什么，你想必很清楚。我是萧氏的后嗣，自然不会自掘坟墓自毁前程。可留在萧府，不代表我会像其他人一样听从你。你没有抚养我，也没有教导我，于情于理，我都没有足够的理由顺从你。若你觉得一点血脉就可以让我俯首听命，就太可笑了。”
萧丞相怒道：“我是你父亲，你竟如此忤逆不孝，当真是要无法无天吗？”
“忤逆不孝？”青青拂了拂裙摆，微笑道：“父亲不必拿这些通天的罪名来吓我，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至于禁足……呵，你觉得一个丞相府，加上几个暗卫就能关住我？父亲大概不知道，我每日练武，就是为了可以任意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可以不被困在不想在的地方。父亲，若我愿意，可以从这府中消失得悄无声息，你根本没有能力拦下我，你难道不清楚吗？何必做这种两败俱伤的事？我赌的不过是一条命，你赌的是一个家族，你赌得起吗？”
萧丞相跌坐在椅上，一脸痛惜道：“你！”
好半晌，他叹一声，面上带了不忍的神色，道：“青青，我知道，这些年我亏欠你良多，可我已在弥补，你要如何才能放下心结，不再因此做错事？”
青青微笑一下，道：“父亲，这里只有你我两人，何必与我演父慈女孝的戏码？我不信，您当然也不会信。”
萧丞相面上渐渐恢复平静，片刻后，他缓缓道：“你的话，为父不明白。”
青青微笑道：“父亲那日留在端王府，不是已经把自己的立场表明了吗？女儿想问一下，不知女儿身价几何啊？”
萧丞相冷冷地道：“你知道什么？”
青青笑道：“父亲的心思不难猜，不过想求个稳妥罢了。只是现在父亲不能只为自己考虑，父亲有子嗣，也有亲族，父亲当真要为了权势把所有人都送上危险的道路？”
萧丞相又沉默了，半晌，他道：“青青，你年纪还小，有些人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
青青道：“多谢父亲指点，青青知道了。若父亲无事，还请父亲回去吧。我累了，想要休息。”
萧丞相起身向外走。
青青随在身后，父女二人一路沉默地走到院门口，萧丞相突然道：“你母亲若还在世，看见你如此，不知会作何感想？”
青青面上的微笑不见了，面色变得冰冷，声音也如夜风一般冷：“父亲问这话，是想诛
心吗？青青愚笨，不知我母亲的心意，还请父亲先让我母亲活过来再问我。”她的声音轻如
呢喃，入耳却是三九之寒：“你有什么资格再提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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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萧丞相下了朝，回府听说青青回来了，当即便赶到青青院中。
萧氏一族诗书传家，对礼仪很是看重。青青虽未及笄，萧丞相却已不会直接进她房中。
青青道：“责罚又能如何？他终究是我父亲不是吗？”
冬青叹道：“大小姐为奴婢们考虑，奴婢谢过大小姐。”
青青拍拍她的手，道：“别说这些谢不谢的话，我说了，我在京都一天，就得要你们帮我一天，你们都要好好活着，活到我能让你们恢复自由身的那一天。”她的声音很温和，也很真诚，“外面的世界其实很好，虽然也会有波折，但总算能为自己活着，不是吗？”
穗穗笑道：“奴婢跟着大小姐，不做奴就做跟班，反正大小姐去哪我去哪。”
青青温和一笑，心中暖意融融。
她不久就将奔赴沙场，内院之中有冬青和穗穗，还有凤羽，足矣让萧丞相知道她的威严与做事的法子，想来萧丞相以后都不会再想强行压制住她。
青青一笑，道：“我去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危险。真正危险的，也不是武艺就能应对的。”
冬青听出她话里有话，忙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青青把穗穗也叫进房间，小声道：“过几日我需要出一趟远门，我父亲会知道，也不会阻拦。但是他一定会借机搜我的院子。”看着两人讶异的眼神，青青反倒笑了，道：“你们也不用紧张，我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不过，我要让我父亲明白，我的院子不是他随意可以搜查的。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冬青一笑，道：“奴婢已经老了，是要跟着大小姐一辈子的，奴婢不在乎是不是奴籍。”
青青道：“别说傻话了，能做普通老百姓，为什么要为奴？穗穗也一样，到了那天，你可以去找小花了。”
青青笑道：“你们的奴籍还在丞相府里，所以我父亲若要问你们什么事，你们要有问必答。不过，若有些事觉得让我父亲知道没有什么好处，就不用让他知道了。”
冬青的眼睛有点红，小声道：“大小姐当真不怕相爷责罚？”
冬青一早见到青青的房间是空的，心中焦急，再见萧丞相怒意滔天，一心担忧。青青安慰她道：“冬青姑姑不必担心，我父亲也不过是觉得我不说一声就出门不大好，没事的。”
冬青便不再说萧丞相的事，只叹道：“大小姐，虽说您的武艺远超常人，但总归是个女孩子，夜里出去若当真有了危险可怎么办？”
青青摇摇头，道：“要活着。你们两个，是我身边的人，我不想你们为我，或者说因我而死，所以要好好活着。人死灰飞烟灭，什么都不会再有。”
冬青一愣。
穗穗却抿唇笑了，道：“奴婢听大小姐的。”
冬青毕竟年长，很快明白过来，道：“奴婢什么都不会说的。”
穗穗也跟上了，道：“大小姐，奴婢也会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等送了北征将士出城，青青回到萧府时，已过巳时。
萧丞相已然知道她再次夜不归宿，据说气得不轻，让萧府众人见到青青便立刻让她回府。
青青对此毫无感觉，状若无事地去给白氏夫人请了安后便回到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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