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是正常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草率的离开了家，又如此草率的去投奔乔远川，想必对方已经猜出一二，见到他后，会不会难以面对？林商在担忧。
坐上飞机后，林商才真正感觉心里空了，白茫茫一片，仿佛下过雪后的操场。在大伙还沉浸于过年的欢悦时，他却与家里闹出矛盾，灰头土脸的被赶出来。
可如果这时候不走，等邱明伟下了班，迎来的会是更加难堪的局面。他这令人恶心的形象已经被定罪，还要像翻新土壤一般被反复挖起来再盖下去，斥责与侧目，林商都不想再面对。
林子欣连说的三个“滚”字仍在心头矗立，扇巴掌的动作，熟练而又行云流水，是早就想这么做，还是曾这样做过多次？关于林子欣有没有打过他，林商不记得了，他强迫自己忘了太过挣扎的画面。
没有挨过揍吧，母亲那么爱他，一定不舍得吧。这话不知道是用来骗谁的。
飞机准备起飞时，林商给乔远川发了条“已登机”的短信，随后关了手机，靠在座位上，感受到飞机开始向前滑行。
这是林商第一次坐飞机，没有兴致勃勃的四处张望，他异常淡定。
倘若没发生家事的纠纷，林商能拿这趟新鲜好几天，但只要和家事沾边，他就像是开启了隐性人格，处事冷淡，什么都激不起兴趣。这种状态，只有乔远川见过，林商也只敢让他看见。
飞机经过长时间的滑行，机头上倾，离地向空中飞去。经过几次爬升，窗外的光变得分外明亮，没有云层的遮挡，光线是本真的样子，透彻而干净。
林商半张脸露在阳光下，凝脂的脸蛋上有细小的绒毛，还是孩子的模样，眼神里却有心事。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机翼和大片云层，本来钢炼坚硬的心情慢慢地软化下来，额头抵在窗户旁，又睡着了。
一个半小时的飞行，飞机抵达b市机场，在若有似无的喊叫声中，林商睁开眼，空姐的笑容印入他的眼球。
“先生，醒了吗？飞机已经落地了。”
“噢……到了啊。”
还没从沉睡中完全回神，林商双眼朦胧的去松安全带，然后头重脚轻地走出了舱门。
“祝您旅途愉快，下次再见。”身后响起空姐清甜得当的告别。
在人群的最后边，林商跟随着大伙的方向，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还没睡够。机场特别大，他走了十来分钟才看见大厅的玻璃门，没有多想，迈腿就走了出去。
大厅外的温度直接降了二十来度，这一冷一热的交替，林商的脑子被催活了，他打眼看着身边走过的人，突然发现了自己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我去！行李没拿！林商捶捶自己的猪脑子，赶忙返身又进了大厅，向行李提取处奔去。
乔远川下了车，他都已经看见林商出了大厅，正想走过去，结果人家又急匆匆的往回跑，惹得他一头雾水，暂且倚在车门上远远观望。
几分钟后，林商出来了，背上多了一个脏兮兮的双肩包，那是托运时弄脏的，他这一来一回又一冷一热，现在是彻底清醒了。
他站了会，看起来像个坏了的指南针，脑袋不停转悠，分不清东南西北。机场外广阔，人流穿梭，林商的视线时时被遮蔽，他不知道乔远川来了没有，这个地方他没来过，感到很陌生，甚至有些慌张的焦虑。
林商的一举一动都被乔远川看在眼里，他挺起身，为麻烦精忘拿行李这种丢三落四的行为而不禁发笑，滑稽得可爱。
“林商！”乔远川在马路另一边喊了句。
耳边有众多汽车引擎的杂音，但那个熟悉无比的声音一下就被林商辨出，他猝然扬脸，和遇难多天的旷工一样，听见足以救命的高唤。
眼瞳的笑意黯淡下来，乔远川看见林商那副困惑迫切的神态，他没法儿再疏朗乐呵，应该说，他感到心疼。
停车场和大厅中间的马路上一直有车辆通过，那些聒噪似乎顷刻被消音，乔远川和林商在马路两头，一会儿能瞧见对方，一会儿又被穿行的车身挡住，俩人却恍若能互相听出对面人的心跳。
乔远川想起联谊时相见的场景，大概能算作私底下第一次照面，那回是他最初给林商下了定义，林商让他觉得像萎靡的小野鹿，在那么多人影里，乔远川只看见了这只鹿。
就像当下这样，冰天雪地里，无处觅食的一只鹿，只是现在更落魄、失措。
其实乔远川已经很少想起野鹿这个称呼，随着相处深入，他越发觉得林商是妖精，是个成天带来麻烦却让他依然爱护有加的妖精。这话很腻歪，可乔远川愿意试着腻歪一次，一次就够了。
对于乔远川而言，林商有太多形象，他是吊儿郎当的野鹿，是麻烦化身的小妖精，是需要被监护的傻孩子，可不管他是什么形象，在乔远川心里都是同一个身份：他是自己最想保护的人。
林商把自己吃定了，这刻，乔远川是这样认为的。
或许就是眼前的瞬间，乔远川打定主意，他甘愿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去帮这只麻烦精解决那些围绕于身边的没完没了的麻烦，做那个最不符本性却最合情理的自己。
顾不得去注意来往车辆，乔远川几大步跨越人行道，走到林商跟前，他接过对方背上的双肩包，高大的身形拎着呆板狭小的书包，有些不伦不类。
“走吧。”乔远川抓起林商的手腕，全然就是监护人带孩子的作派。
林商任由对方牵着，紧紧贴在他身后，落魄的林小爷不需要气势和劲头，他只需要有人牵着自己往前走。
来到车前，林商不安起来，一旦真的涉及到严肃的纠葛，他会担心自己是个包袱，“我……”
“没事儿，”乔远川摸摸林商细软的头发，给了一个宽慰且具魄力的微笑，“我在呢，回去再说，外头挺冷，你别冻着了。”
机场里人不多，这是春节过去的头一天，不算返程高峰期，没有大批涌动的旅客，这让林商稍感镇定。
指示荧幕上的航班和时间林商有些看不懂，从买票、托运、安检到登机，他全程都在靠嘴巴探路，在家里就没喝上水，现在又说了太多话，林商口渴到略有心慌。
“老婆的厨艺无人能比。”
然后林子欣捂嘴偷笑，是恋爱中女人的羞赫。
大家坐在一块吃饭聊天。奶奶说前头一条街的老人随子女去了澳洲，想念家乡的味道，让她帮忙寄些干货过去。
只有林商没说话，他没什么想说的，此刻只想听另外三人讨论，已经太久，没听过这样温暖的对话……
这场梦结束的时候，出租车驶到了市里的机场门口。
打车前，林商去银行取过钱，可摸遍了全身，零钱还差几块。司机师傅找不开整百的，他笑着表示不要紧，春节刚结束，就当是打折了。林商谢过师傅的大度，亲人还不如一位陌生的司机来得温情。
好像也是过年，房子里装饰着红亮的窗花，门口悬挂的手工编织的“福”字饰品在随风轻轻摆穗。
窗户口吊着一串风铃，制作的不算精巧，显得十分稚气，那是林商在劳作课上自己动手倒腾出来的。回忆里它应该是碎了，在林子欣某个愤然失控的夜晚，被摔碎了，可是在梦中，它好端端地吊在窗口，发出断断续续的脆响。
桌上的饭菜丰盛，林商记得母亲没有那么好的手艺，感到惊喜却似乎又顺理成章，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是母亲做的饭菜。
林子欣说商商的书包破了，过年也该买新的。
魏锋说他自己扎了几只风筝，明天大伙可以一块去空地上放风筝。
“妈，您坐这儿，今天做了您最爱吃的粉蒸丸子。”看起来，林子欣和林商奶奶的关系融洽，如同亲生母女。
魏锋的那身军装耀眼，这个被人说成是木愣子的男人居然笑得十分自然，他学着林商的动作，也用手捻起一块排骨，夸赞起来。
梦里父亲和母亲感情甚好，林子欣是标准的贤妻良母的样子，包容、和顺。
她穿着浅紫色的呢子大衣，正在饭桌边摆放碗筷，对正在看电视的父子俩浅笑：“一大一小，快过来吃饭了。”
奶奶？林商迷惘，奶奶不是去世了吗，她还在？没等林商进屋去求证，一个慈祥苍老的声音伴随脚步而来。
“商商，新年好呀，小馋猫忍不住了？今晚这么多吃的，保管能填饱你的小肚子。”
奶奶手上拿着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了依旧迷惘的林商。
林商用手捻起一块排骨，不顾烫，直接往嘴里送，被林子欣笑骂着数落。
“别拿手呀，多脏，猴急的样子，快去叫奶奶出来吃饭。”
出租车开得不算快，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林商紧闭双眼，猜想他是正在安睡，于是把稳了方向盘，车子几乎没有任何颠簸，开得四平八稳。
林商原本是装睡，回忆起不久前的种种感觉憋闷得慌，绕进去出不来，想了几千个理由，也没能帮母亲开脱。可是车子开得太稳当，想事情又费脑子，他在温暖的车内真就渐渐地睡着了。
做了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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