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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踩车回家,爸爸依然在草垛边休息。何春生看日头还早,爬上了后山橘林,问看林子的主人要了两个橘子。他递了五毛钱给主人,主人不要他的钱。

    爸爸精神很好,眼睛里放着早已不见的光芒,像又重新蘸了墨的毛笔点过一般。他对何春生说起他刻的花版印出的蓝布在早些年多么受裁缝们的欢迎,整个岩城的每一户人家,都以有一套他们家蓝布缝制的衣裳为荣。

    何春生看着爸爸剥开橘子,放进嘴里。爸爸看起来真的好很多了,为什么大家都说他命不久矣?

    吃到一半橘子时,爸爸还笑着对何春生说:“今年的橘子真甜啊。”

    “甜吗?”橘子那么青,怎么会甜呢?

    爸爸忽然不动了,眼神里那点墨涣散了。从他的嘴里忽然涌出大量的鲜血,混着刚吃进去的橘子。

    何春生吓得手脚冰凉,喊也喊不出来,他伸手去抱住爸爸,爸爸的口里还在不停地涌出血来,何春生感觉到他的血热腾腾的,全都淋在了自己的肩头后背上。

    何春生嘴唇哆嗦着,喉头已经丧失了发声的能力。他只能感觉后背像被热水一直冲洗,而那些热水,全是血。

    一个人身体里有多少血呢?何春生抱着渐渐变冷的爸爸,不敢松开他去看他的脸。爸爸的四肢由温热且软的,渐渐地冷并且下垂了。

    等到何春生终于松开手时,他看见爸爸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身上穿着的靛青色衣裤已经被血染成了红黑色。何春生的嘴里发出了令人恐惧的惨叫。

    山坡上的四婶听见了他的惨叫,急急忙忙跑了下来,看见何春生抱着他爸爸,两个人全身都是血,她倒没说话,就上前拉开何春生,探了探老人的鼻息。

    “快去!快抱上房间!等一下就穿不上了!”四婶推着何春生。

    何春生哭不出来,他抱起他的爸爸,觉得爸爸比往常重多了。他由着四婶指挥,跌跌撞撞地冲上坡顶,进入爸爸的房间,四婶冲着他喊:“寿衣呢!寿衣呢!你快打一盆水把他擦干净了穿寿衣!硬了就穿不了了!”

    她怎能说这样的话呢?何春生茫然地想,却只能照着她说的做。四婶看起来那么严肃,仿佛穿不上寿衣比人死了更可怕。

    光着身子去阴间,那是极可怕的事——火化了不能升天入轮回,那是更可怕的事。

    而人呢,都是要死的,死可怕吗?

    倘若生与死没有这些仪式,是不是就显得自然了?自然地来,自然地走了。

    何春生在擦爸爸的身体时,他的身上只有微温了。四婶帮他给爸爸穿上寿衣,那蓝蓝的化纤布上粗糙地织着歪歪扭扭的金色花纹,穿着这样的劣质又昂贵的寿衣入土,爸爸甘心吗?

    何春生后悔没有拿上自己家的蓝布去让人给爸爸做一套。可谁愿意帮人缝制寿衣呢?

    他只能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呆滞地看着四婶在做完这些事后急急忙忙地去村子里叫人,让人去打电话给他的姑姑。

    爸爸生前早已请人做好的棺材被抬到大堂里,何春生把他的爸爸从屋子里抱出来,放了进去。村子里的老妇人们操办法事,敬天拜神,设起了灵堂。何春生独自一人在大堂里不间断地烧着纸钱。夏夜里,坐在火盆边,他还是冷得发抖。他不敢去看爸爸的脸,四周的气味已经变得怪异了。

    四叔也回来了。到了早晨,很多亲戚陆续回来,到灵堂前看爸爸最后一眼。姑姑和姑丈在八点钟左右赶了回来,他们忙忙碌碌的,而何春生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觉得眼前的大人们就像傀儡戏里的人物,在场中走来走去的——啊,那些傀儡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固定的,笑的就是笑的,哭的就是哭的,面无表情的也有。可他们在演给谁看呢?

    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傀儡,大人们捏着他的绳子,让他往东,他就往东,让他往西,他就往西,唯有一点,他们让他哭,他睁大眼睛,眼泪怎么也掉不下来。

    那你就喊吧!他们这样说。

    可他一样喊不出来。姑姑一边哭一边唱,跪在爸爸的棺木前。跪在她身边的何春生根本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唱他把她养大?唱他命不好?唱他狠心离去,丢下他们?

    爸爸说自己活到六十了呢,他说在古代,他已经是个长命人了。

    好长好长的一出戏,每一个人死的时候都要演一遍。直到棺材下了土坑,土一铲一铲地被洒下去,那死去的人就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坟头,戏也就落下了帷幕。

    墓地在柑橘林边,八月半橘子半熟了,橘林主人总会送他们一些。说完这些话,他和爸爸坐在坟前,剥开了青青的橘子皮,尝着酸大于甜的橘子。

    下课后,他在城里转了一圈,北市场和韭菜园市场都还没有橘子上市。

    何春生心里麻乱成一团,既失望,又说不出的有点儿喜悦。可有什么好高兴的?他也一样再也联系不到焦誓了。

    他不死心,去问了林老师有没有焦誓搬家后的电话,有没有他在厦城的地址,林老师说没有。他记得焦誓和一个叫陈辰的关系比较好,还去问了陈辰,可是陈辰也说不知道。对于不擅交际的何春生来说,这样的打听,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何春生始终不曾想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他为什么不愿意再也见不到焦誓,这世界上明明有很多人分开了就再也见不到,一句再见也没有说。他小的时候,疼爱他的老奶奶在摔了一跤后的第二天就不见了。大人们把她摆进棺材里,放在大堂里,拜了神,放了炮,就抬上山去了。前年妈妈只是说了肚子疼,在家里辗转了几天,送到医院去,那时他还在上学,姑姑忽然就来学校告诉他妈妈走了。她一样被安放在棺材里,摆在大堂里,后来的事,何春生已经忘记了,他没有哭,他捧着遗像送了妈妈上山。

    今天早晨,他离开家时,他的爸爸已经起床了,精神看上去特别好,对何春生说:“快八月半了,山上的橘子快熟了吧?真想尝一尝啊。”

    年年八月半,爸爸会带着他去给没见过面的爷爷、他很小时就去世的奶奶还有祖辈扫墓。去年的八月半,山上多了个妈妈,爸爸指着妈妈的坟头说:“春生,我要是不行了,把我和你妈葬在一起,我不火葬。”

    村里人都说火葬会把灵魂烧没了,不能投胎转世。

    开学了。何春生的前座空了出来,第一堂课,林老师轻描淡写地说了班长转学的事,并且任命了新的班长。何春生一整天都在发呆,他并没有睡觉,也没有逃学,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也许那些大人们说得都对,命硬了的人,想要什么都留不住。

    午饭时,他想起爸爸今天又要吃早晨的剩饭,想起越来越少的钱,又开始恐慌起来,他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坐在这里到底有什么好处?既听不懂,又赚不到钱。

    何春生是个不会哭的孩子,大人们说的他都听得见。他们说,他的妈妈那样了,他竟然一滴眼泪都不掉,就连他的表姐都在哭。

    焦誓与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有什么分别吗?一样是再也见不到了。

    “你不说,信不信我打死你?”何春生握起拳头。

    那女孩一下子吓得脸都白了,眼泪哗地流了出来:“我,我只知道他在岩城的电话啊……他,他搬家了也没联系我。”

    何春生想,从此之后,他再也见不到焦誓了,他既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家的电话。何春生没有任何老师同学的联系方式,在暑假里,他一个能问的人都找不着。焦誓去了厦城,山长水阔,只要他不想见他,这辈子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何春生捂着脸,慢慢坐在那捆蓝布上。清晨微弱的光从玻璃瓦片上照了下来,却没法温暖他冰冷的指尖,没法烘干他湿漉漉的手心。

    他看见那个女孩从隔壁的教室里出来,何春生想也不想,走上前去挡住她的路。她一脸惊惶地看着何春生。

    “你有没有焦誓的电话?”

    女孩听到焦誓的名字,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她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焦誓也已经不在这个教室里了。他不会再出现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到太阳底下,这十几天来,他一直什么也没敢想,什么也没有做,也不知该干什么。

    何春生在爸爸的房间里,在冰冷的地面上,睁着眼到了天明。他听着风声雨声渐小了,听着自己的心跳变得平缓。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眠。

    破晓了,天亮得特别早,何春生爬起来,小小的时钟显示的时间是五点半。他打开门,走向新楼,他让自己不要那么急切。

    可是当他推开新楼房间门时,他就感觉到,里面已经没有人了。焦誓已经走了,屋里只剩那捆寂寞的蓝布,小小的房间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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