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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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还在这里!”车逢春顾不得擦去满脸、满脖子的汗水,他说道,“她做出如此的事,死后尸体让然不能装裹摆在祠堂。即便是明媒正娶,她的牌位将来也不能摆入祠堂。我们会安排几个远房亲戚,帮你把她抬走,抬回你们韩家。走之前,我会把休书交给你!”

    “您先别把弓拉到这么满,先别把话说的这么绝。”韩金镛一边说,一边和车逢春并肩向前走,“事儿既然出了,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具体怎么解决,我代表我们韩家,自然要跟您这车家的家族长谈。但现在,我得先去看看我姐姐。”

    至此,韩金镛和车逢春两人再无交流,但两人心里脑子里,却都打着各自的主意。

    韩金镛想的是,自己的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如果真是她做出了所谓偷汉之事又被婆婆撞见,那悬梁自尽倒也是咎由自取。问题姐姐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清清楚楚,这么善良、本分的女人,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总是知道这个做女人的道理的。

    车逢春心里也有个小算盘,他起初只惦记让韩长恩来领回女儿的尸首。韩长恩看起来唯唯诺诺的,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自己当着乡里乡亲的面,好好数落一下这个车家的亲家,也算是在村子里给车家找回些面子。但王义顺这老爷子却让韩金镛来办此事,这孩子看起来年龄不大,但说话条条是理、有理有据,自己真要数落他,非但会在乡亲面前落下个以大欺小的名声,如果这孩子到时候“嘡、嘡、嘡”给自己来上几句,自己反而还会丢了面子。那样就更不值了。所以究竟该怎么应对韩金镛,车逢春心里也没有底。

    这两人各自盘算,转眼之间已经抵达了车逢甲、车林生的旧宅。

    韩金镛走到切近,发现这家的院落,不过是用些许枯枝扎出个篱笆墙,圈起一块地。院落里面倒还是整齐,柴火堆在墙犄角,农具搭在架子上,院子里还开垦出几小块田地,种了几畦蔬菜。适逢秋天,正到了蔬菜收获的时节,这黄瓜上架、豆角发绿、茄子个儿大,院子里透出这么整齐。

    篱笆墙的另一端,便是春妮儿的婆家。院落虽不比姐姐院落的整齐,但也能看出日常务农为本、勤劳为怀的这一层讲究。

    走入院子里,院子正中间用两条板凳搭起个破旧不堪的门板,门板上胡乱摆放这一具尸体,用白布盖着脸。

    韩金镛看到这里,知道这就是自己久未谋面的姐姐,眼圈瞬间就红了。

    “小子,别哭了!”车逢春怕韩金镛一时悲戚,走上前真要掀开白布,死尸见了三光,那对车家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我姐姐人都没了,你还不让我哭么?”韩金镛不理车逢春,走上前蓦地掀起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哇……”的一声,韩金镛大放悲声,他一边哭,一边向后躲。

    “嗨!孩子,我就怕你掀白布!死尸不能见光!”车逢春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想把白布重新盖在尸体的脸上,可看到死尸的表情,车逢春也是一惊。

    “这!这!这!”车逢春嘴里有些结巴,他一边说,一边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这不能够啊!尸首是我亲眼看着搭下来的,她当时,绝不是这个表情!”

    车逢春一边说,一边壮着胆子走上前,想把白布重新盖好。

    “别动!”韩金镛却不顾自己泪眼涅斜,他高喊一声,呵住了车逢春,“我姐姐这是心里有冤屈,我得把我姐姐的脸扶好了!”

    “扶他妈什么扶?干了这么多亏心事儿,到头来死也落不得好死相!”篱笆墙的另一端,一个中年女人慢慢走了过来。

    韩金镛认的这女人,当年姐姐出嫁之时,他年纪虽小,但也有个印象,这女人就是姐姐的婆婆。

    “亲家婆婆……”韩金镛双目带泪,但还算懂礼数,他喊道。

    “谁是你亲家婆婆?”这中年女人走上前,瞥了死尸一眼,自己吓得也是倒退几步,“你……你姐姐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我现在就等着车家赶快代写休书,给你姐姐休走,从此后,你们韩家与我们车家再无瓜葛!”

    这亲家的婆婆一边说,一边故作姿态,没有眼泪干嚎,哭起了自己的老伴儿和儿子。

    “死鬼车逢甲啊,我那苦命的儿车林生啊,你们走的早啊,留下我这孤身一人,还要受儿媳妇的气啊,我哪敢管她啊,反过头来她偷汉子,毁了咱老车家的名声啊……”这婆婆哭的悲悲惨惨,一边哭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行行行啦……”车逢春见门口又有好事看热闹的乡亲围了上来,赶忙规劝,“我说,弟妹,你别哭了,我这不领着韩家的人来了么?一会儿就给他们下休书,让他们把这尸体抬走,给我老弟弟车逢甲、老侄子车林生一个交代,这还不成吗?”

    “你快着点儿啊……我一刻也见不得这小贱人啊……她死了活该啊……”这婆婆又哭了起来。

    韩金镛见亲家婆婆表现的如此激动,心里有些犯嘀咕,但他还是默默走到姐姐春妮儿的死尸前。

    “姐姐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有什么事情回家商量啊!”韩金镛一边说,一边摩挲着姐姐死后狰狞的脸。

    其实,韩金镛对姐姐死后这狰狞的表情,早就有个心理准备。当初侍奉师傅“大刀张老爷”张源时,老人家曾经或多或少的提过,有的人一时想不开行了拙至自尽身亡,不同死法的人,死后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最恐怖的就是上吊身亡的。这样的人,他们在死后,往往舌头吐出老么长,嘴张的老么大,往往死不瞑目,眼睛也是愤怒的睁着。如果死者没有外伤,可尸体双目流出血泪,那其生前必然遭遇冤情。这样的死者,死后灵魂不散,必然化作厉鬼。

    只是,韩金镛没想到,他头一次见到悬梁自尽的尸体,竟然是自己姐姐的。此刻,春妮儿尸体的面部表情,和“大刀张老爷”张源的描述并无二致。她果然也是舌头吐出了老么长,嘴张的老么大,面容狰狞,死不瞑目,一双眼睛瞪的老么大,空洞的看向前方。

    韩金镛并不害怕,他只是有些吃惊,鼓足了勇气,他走上前,对着姐姐的尸体先下跪磕了几个头,然后才说道:“姐姐啊,您放心的走吧,我知道您生前活的憋屈,但您放心,我们肯定让您入土为安……”

    韩金镛一边说,一边轻轻揉着姐姐面部略显僵硬的皮肤和肌肉。他小心翼翼的把姐姐的舌头揉进口中,小心翼翼的揉着姐姐的下巴,让她把嘴闭好。

    韩金镛看到了,姐姐的脖颈之上,已经显现出一道淤青的伤痕,想来悬梁自尽时,那绳子就是勒在这里,让姐姐窒息而亡。

    但韩金镛手里没有停下,他把姐姐的嘴闭合好后,又开始轻轻的揉着姐姐的太阳穴,想让姐姐眼部周围的肌肉松弛下来,得以瞑目。但忙活了半天,这双空洞的双眼,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闭上。

    “唉……”韩金镛叹了一口气,把白布盖在姐姐的脸上,这才扭过头来,对车逢春说道,“亲家大伯,受累,您带我看看,我姐姐是在哪儿上吊自杀的啊?”

    “好!来吧!就在里屋!”车逢春看韩金镛对待姐姐如此的情深义重,知道这孩子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性情中人,虽然接触不多,但看着孩子有礼有节,也是个脸热、讲面子的人,心中生出一丝丝好感,他拍了拍韩金镛的肩膀,说道,“你跟我来!”

    韩金镛一边走一边瞧,他走进堂屋,发现地面一尘不染,墙面整洁如新。这堂屋,墙角是用青砖搭的灶台,大锅里干干净净没有锈迹没有油渍,墙边犄角连个油点也没有,所有的杯盘摆放整齐,在正对面的柜子里。

    走过堂屋往左转,迈过一道隔断,就是姐姐的卧室。韩金镛走进卧室,发现卧室里也是窗明几净,床上的被卧叠放整齐,针线笸箩摆在床边,一床小被子刚刚絮了一半棉花,想来是姐姐给自己孩子预备过冬时盖的。

    “你看,你姐姐就是在这儿悬梁的!”一截草绳还没被剪断,系了个死扣,绑在了这屋内的房檩上,车逢春一边说,一边伸手扒拉了一下,“都说人死后,死尸不离寸地,要等到官府验尸,但这说的是在外面,咱这是在家里。更何况,这死也不是个好死,我们也想让你姐姐早日入土为安。这绳子留在这里,也是为了让你们娘家人看一眼!”

    “亲家大伯,我谢谢您!”韩金镛双目带泪,心中却无名火起,他双足用力,微微跳,竟然挑起了五尺多高,单手抓住了绳子。

    “孩子,你这是要干什么?”车逢春说道。

    “我得把这绳子卸下来带走!”韩金镛一边说,一边单手用力往下一拽。

    农家的草绳结实的很,套骡子、套马,绑牲口绑粮食,这绳子浑是断不了。可韩金镛这一拽,使出了十成的力量,绳子竟然应声而断。

    “啧……”车逢春只道韩金镛是个读书的孩子,识文断字懂得礼貌,但见了刚刚这一幕,不由得心生寒意,倒吸了一大口凉气,“这孩子有能耐啊……”

    车逢春兀自想,韩金镛手里举着绳子,这阵子却又一边哭,一边院子里跑,他把绳子搁在停着死尸的门板上,扶尸大恸,哭的一塌糊涂。

    “姐姐啊,您走的冤,走的惨,走的时候愣是没人跟您说句知心话。但凡有人跟您聊聊,您也不至于想不开,这些年您实在是孤单啊!”韩金镛一边哭,一边说道,“弟弟来啦,您说话啊,您说话啊……”

    死人哪里还能张口说话。

    但凡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会多多少少有些鼻子发酸眼眶发红,为这血浓于水的姐弟情掉几滴眼泪。

    “甭哭了!小子,你住了吧!”姐姐的婆婆,却不是省油的灯,她见韩金镛情已至此,非但没有上前劝,反倒冷言冷语说道,“你姐姐外面有人啦!你说她是一时想不开?我看她这是羞愧难当一死了事,死后一了百了,再多的骂名她死了自己不知道,却要让你们娘家人背……这奸夫**,这小不要脸的,可惜了我那苦命的儿子啊……”

    “你住口!”韩金镛手里又重新攥紧绳子,他抬起头、直起身,恶狠狠的瞪了瞪这恶婆婆,恶狠狠的瞪了瞪车逢春,恶狠狠的瞪着面前围在自己身旁的车家老幼,“你们给我听清楚喽,我姐姐断然不会行此拙至,更不会偷汉子!我姐姐这是被冤枉的!我姐姐心里有冤屈说不出,只能以死明志!”

    韩金镛这番话,引得众人皆惊。

    大家谁也没想到,这“嘴下无毛办事不劳”的孩子,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就在这个节骨眼,有人指着这死尸,高声的叫嚷起来。

    韩金镛看见了,他那婆婆看见了,车逢春看见了,车家的老幼看见了,所有人都看见了!

    盖住春妮儿脸的这块白布,竟然慢慢的被血水浸湿,泛出了一块血红血红的痕迹。这痕迹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深……

    “呀……”韩金镛大放悲声,他一边哭,一边再次掀起白布。

    但见春妮儿虽死,可死后她那双仍然狰狞瞪大的眼睛,竟然血泪纵横。

    终于能够远远的看见姐姐家了。韩金镛慢慢放慢了脚步,车逢春一行人这才追将上来。

    “亲家大伯,我问您,我姐姐现在的尸体还停在这儿吗?”韩金镛回头问道。

    只需个把时辰,韩金镛就能见到自己久未谋面的姐姐了。但却和姐姐阴阳两隔,韩金镛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姐姐春妮儿真的如同车家大伯所言,是个水性杨花、招惹汉子的轻浮女人么?

    韩金镛心里,也不知所以、不明就里。一切都要等到自己到了姐姐家、见了姐姐的尸身,有可能知道详情。

    “你们慢慢走!”韩金镛头也不回,径直大声喊道,“我姐姐家我认识,我倒先要去看看,我姐姐现在人在哪里,我倒先要去访一访、问一问,我姐姐这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那也得有我们老车家的人在场啊!”车逢春高声喊道,他一边喊,一边跑,努着劲儿也迈开了步子。

    前面的韩金镛越走越快,后面的车逢春越追越累,距离却没有再被拉开。

    “爹,小金镛还未成年,把这么重要的事儿交给他,行么?”韩王氏问道。

    “这有什么行或不行?”王义顺问道,“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抬着尸身、拿着休书回家。”

    “可是春妮儿这孩子冤啊!”韩王氏不说不要紧,一说两行泪,“那孩子肯定不是这种人!”

    想到这一层,小孩儿韩金镛自觉不自觉的就加快了脚步,反而把车家这几个大老爷们儿远远的落在了后面。

    “孩子,你慢些走啊!”车逢春朝韩金镛的方向喊道,“你走这么快,我们都跟不上你了!”

    “我的儿啊……”凤珠又哭起了自己的儿子韩金镛,“你姐姐能否洗脱这一身的恶名,全靠你了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韩金镛这阵子,已经和车家几个长辈,踏上了回程的路。

    眼见得自己的女婿韩长恩实在是怯懦难以成事,女儿悲伤过度不能自已,自己又是个外姓之人,盛名之下贸然参与其中,难免有越俎代庖、仗势欺人之嫌。王义顺在现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年龄尚小的韩金镛前去。

    暂时止住悲伤的韩王氏,送走了自己的亲家和韩金镛,看到韩长恩依旧蹲在地上,怒其不争,她对王义顺的决定也颇为不解。

    “凤珠,你别哭了!”王义顺听着这哭声,心里有些愤懑,“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等着小金镛回来,见到尸首,你再哭不迟!”

    “可我一个家庭妇女,我除了哭还能怎么样呢?”韩王氏摇头,擦泪,她不敢大放悲声,只能持续的小声哽咽,“唉……”

    “你放心,小金镛机灵的很。这事儿我让他去,自然有叫他去的道理。如果真的有诈,这孩子十有**能替春妮儿讨回公道!”

    “你觉得她不是,她就不是了?”王义顺问道,“这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人家车家如果不是有十足的确凿的把握,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把屎盆子往咱家身上扣。”

    “我养大的姑娘,我自己心里最清楚!”韩王氏不愿说了,她坐在一旁,为自己死去的姑娘哭天抹泪,大呼不值。

    韩金镛的姐姐悬梁自尽走了。

    她的死留下了诸多疑问。

    最大的疑问就是:春妮儿究竟会不会是车逢春口中,那样水性杨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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