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青青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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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不能拿主意,先不着急,至少你得先跟我说说,我姐姐是怎么死的?如果她真的是悬梁自尽,又是什么原因促使她行此拙至?”韩金镛问道。

    “唉,别提了,这个小贱人!”这老人话不多,但却骂上了。

    “我说……”韩金镛年纪虽小,眼里可揉不得沙子,耳朵里更容不下这些腌臜的说辞,他听完这话,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往老了说,我得喊您声亲家姥爷,往小了说,我也得喊您一声亲家大伯。您看,我是个小孩儿,您张口闭口骂人讲脏字儿,当着我们孩子面前,可是有点为老不尊!您要是想说,就好好说,您好好说,我毕恭毕敬的听,我把您当长辈,您也得把我当小辈。您要是不想说,不想好好说,还甭跟我们这儿矫情。人命官司,咱得从长计议,咱直接去天津卫报官,让官老爷回来具体给断断,看看这事儿究竟是谁对谁错。”

    蛇打七寸,韩金镛寸土必争,这句话顶的恰到好处,一下子让这半老的老人失去了跋扈。

    他听了韩金镛的话,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做的有些过分,可即便是过分,也无非是为给家族争得面子、争得主动权。

    于是,这老人正了正衣襟,没开口先叹气。

    “唉,孩子,也不是我这半截入土的人为老不尊,俗话说‘人死为大’,我也应该给你这想不开的姐姐该有的尊重和缅怀。可这事儿,她在世时办的可不漂亮!她丢尽了我们车家的脸,让我们在村里没法抬头,我这么‘出口成脏’,也是事出有因啊!”这老人不理韩长恩,直接和韩金镛说了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一指,柴房里还有三四个年轻的后生,这些后生或是坐在炕头发呆,或是倚着墙边抽旱烟。

    “算起来,你大姐嫁到我们车家,我是他婆家的叔伯大爷,老一伐的长辈里,数我的辈分最高,也公推我当车氏的大家长,大事小情,都得由我来外联沟通!我叫车逢春!”老人这才表露自己的身份,“你姐姐成亲那年,你还小,对我没有印象,也是当然的!”

    “嗯!嗯!嗯!”韩金镛点点头,见这老者转变态度,多多少少有些礼仪,这才回话答道,“那亲家大伯,您且跟我说说,我姐姐是为什么想不开?又是为什么行了这拙至?”

    “为什么?唉……”车逢春摇摇头,“死无对证,还有什么话要讲呢?还有什么话能说呢?依我看,她是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她丢尽了我们车家的脸,更丢尽了你们韩家的脸!”

    韩金镛听了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但老人已然转变了态度,作为小辈,自也不能再做反驳多言。

    但好在这个节骨眼,韩金镛的母亲凤珠,和外公王义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的土路赶回了家中。刚刚好听到车逢春的话,凤珠想都没想,张口反驳。

    “呸!”凤珠口中无痰,浑自吐了一口当做反驳,“我大姑娘,我从小给她养大,一直带大到十六岁,这才出嫁到你们车家,人家说,三岁看小、五岁看老,这孩子小时是个什么样,没人比我这当娘的心里更清楚。自从孩子懂事儿起,她上孝敬祖辈父母,下照料弟弟妹妹,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为人心地善良,心里都是慈悲!你说的这些我不信,我绝对不信!”

    说完此话,凤珠浑然不顾院落里满地的泥水,一下子坐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哭的是苦命的闺女,哭的是自己的苦命。

    “闺女,别急,你让人把话说完啊!”王义顺见自己的女儿情绪已经接近崩溃,走上前,他一边安抚着女儿的情绪,一边对身边站定的自己的外孙说道,“金镛,无礼,既然有人来了,还是你姐的亲家,礼数自然不能少。哪能让人干站着、干坐着,还不赶紧去奉茶。”

    小孩儿韩金镛哪里还有心情照顾客人啊。可他听了王义顺的话,知道自己不能生顶生扛的拒绝,只得顺从的点点头,他走进屋,从火塘里抄起开水壶,倒了几大碗水,分别递给了车逢春和随他一道前来的亲眷们。

    “我说,这位老兄,我看你的面相脸熟,咱俩的年岁相当,我是春妮儿的姥爷!”王义顺说道。

    “哟哟哟,亲家公,失礼了,算起来,我是春妮儿婆家的族长大伯,比您矮一辈儿。”车逢春耳中多多少少有个耳闻,他听说过春妮儿的外公,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镖师趟子手老英雄,自然不敢造次,连忙起身施礼,“老人家您好!我这儿给您行礼了!当年办喜事的时候,我与您或许有一面之缘,肯定到您的桌前敬过酒!”

    “是啊!这样也好!想来也是这样!”王义顺见车逢春已经带出了礼数,自然也要还礼,他说,“刚刚你说的那些话啊,我人老了,耳背,没听清楚,就看我这姑娘坐这儿一个劲儿的撒泼了。你得跟我仔细说说,我这大外孙女春妮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究竟是怎么着,没过门时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过门之后一个明媒正娶的媳妇,就想不开要悬梁自尽了呢?”

    “唉……亲家公!”车逢春欲语还休,吞吞吐吐,可他终究还是要开口,原原本本把这事儿说清楚,“这事儿我实在是没法张口说啊,这事儿,丢尽了我们车家的老脸。”

    “嗯!”王义顺点点头,听车逢春的口风,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些眉目,但话还是要听车逢春说,于是王义顺继续问道,“在这院子里的,没有外人,都是她春妮儿的至亲,有什么话,你直说无妨。”

    “唉,好吧!”车逢春点点头,这才说道,“我跟您说,亲家公!”

    韩金镛送完了水,默默走回到王义顺的身边,见母亲还在泥水中坐着低泣,怕母亲着凉哭坏了身体,捡起个板凳,让母亲坐下。

    “实不相瞒,我是车家的族长,算起来,是春妮儿的公公车逢甲的叔伯大哥。所以,这话只能我来说。”车逢春顿了顿语气,理了理思路,继续说道,“春妮儿的公公车逢甲和男人车林生,长年在外务工,干的是跑海跑船的买卖。我这侄子车林生,娶春妮儿过门三个月后,为了家里的生计,不得不和他的父亲车逢甲再次出海,可这次出海之后却一直未归。大家推断,兴许是赶上了海盗,被抢劫撕票;或许是赶上了风暴,船翻了,人没了。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按理说这些年,逢年过节、三节两寿,她们小夫妻俩总要回家拜望一下娘家父母。可车林生已然不知生死,春妮儿自然也是没法子自己一个人回来啊!她回来,说什么啊……”

    听了这话,韩金镛的母亲凤珠,又呜呜的哭了起来,哭的甚是委屈。

    “可是呢,这虽然男人、公公不在了,这婆婆还在,婆婆和儿媳妇,俩人守着家业过日子,日常我们车氏的族人,对他们也是少不了照料!”车逢春说道,“特别是在春妮儿临盆期间,我们那是一心一意的照料,想让她们母子平安,这也是我兄弟车逢甲的后人,也是我们老车家的骨血不是么?”

    “这么说,春妮儿已经做了母亲了?”王义顺问道。

    “是啊,按时间推断,成亲后后时间不长,春妮儿就身怀有孕了!”车逢春说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春妮儿也真争气,生了个男孩儿,她产后坐完月子就下炕,照顾完婆婆后伺候孩子,我们这些长辈也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也经常让她那些表亲妯娌,上门给她帮忙搭把手!”

    “对啊,这不挺好的么?”王义顺问道。

    “是啊,是挺好,可这孩子一天比一天长大,这婆婆一天比一天老,春妮儿这孩子,竟然守不成妇道,和外人私通啊……”车逢春说到此处,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不可能!绝不可能!我闺女办不出此等的事情来!”凤珠听了车逢春的话,哽咽着嗓音高声喊着,“绝不可能!”

    “是啊,起初我们也不信,可这消息就在村里私下传开了。”车逢春说道,“我作为族长,虽然是个大家长吧,但我也不是个封建的人,知道这贞节牌坊不是谁都能得,春妮儿这岁数,再走一步也正常,可总要等到车逢甲、车逢春这对父子的守孝期满吧!总得等到我们车家人说话,等到她婆婆劝她吧!”

    王义顺、韩长恩、凤珠和韩金镛听到此处,皆是不言不语。

    “我还以为,人言可畏,风言风语既然已经在村内传出,她春妮儿多多少少也应该有所收敛,至少也应该回避一下吧!”车逢春说道,“可她春妮儿非但不知收敛,还把野汉子引到家里来,被她婆婆撞见。”

    “啊?还有此事?”王义顺听到这里,倒是一惊。

    “可不么!”车逢春深信不疑,他说,“老婆婆看见儿媳妇这么不守妇道,这么不守贞操,又想起自己不知生死的老伴、想起自己苦命的儿子,情绪还能保持正常么?这就在当院和春妮儿打了起来、闹了起来。这一打一闹、邻居们一劝,坊间的谣传便被坐实了。”

    “嗯!然后呢?”王义顺问。

    “可直到此时,我们仍不愿车、韩两家交恶,仍不愿把这层窗户纸挑破、挑明,毕竟这里面有一层干系,是我们车家的脸面。”车逢春说到此处,偷眼望了望王义顺,见这位老人面容不改、情绪不乱,这才继续说道,“我们本想等到车氏族群聚会的时候,找个机会商量商量,代下一封休书,让春妮儿回娘家再行改嫁。可还没等到此处,春妮儿已然在家里,趁着婆婆外出采买之际,悬梁自尽。”

    “你住嘴吧!”韩金镛高声喊着,“我姐姐是个什么人,我心里能不清楚?你这都是无稽之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嗨,孩子,这事儿不是我编的,你自己去周围邻居那里访一访,问一问,你就都知道了!”车逢春说道。

    “孩子,不可对长辈无礼!”王义顺伸手拦住了韩金镛,他说,“我是春妮儿的外公,既然不是韩家的人,自然也不便掺和韩家和车家的事儿,可这毕竟事关人命,又不能草草了结。鉴于我这女婿悲痛心切,或许已经无法主持此事了,就让我这外孙,韩家的独子前去跟您走一趟,您看又是如何呢?”

    “这自然也好!”车逢春见王义顺要让韩金镛了结此事,知道即便这孩子难缠,可终究是个孩子,他只盼这事儿能尽快了结,以免夜长梦多。

    “孩子,你听我说,你是小叔子,到了你姐姐的婆家,你要好生见客,有礼有节,不可造次无礼!”王义顺说道。

    “姥爷,您就放心吧!”韩金镛双目带泪,楞往回瞪,他跪倒在外公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跪倒在父母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说道,“外公,爸爸妈妈,您且放心,我肯定把这事儿办的圆圆全全,让我姐姐死能瞑目!”

    这老人听完韩金镛这番话,再看面前这小孩儿。韩金镛不过身高到其胸口,身材也甚是孱弱,可是这略微滞后的成长发育,却没有办法遮掩住这孩子眉宇间的英气。再加上,这孩子识文断字、读书习武,虽然年幼已经带出了一种才华横溢的气质,这种气质显然会或多或少的给陌生人带来压迫感,让人不敢造次。

    “唉!孩子,也好,也罢!我们也感觉你爹过于悲伤,暂时没法和我们商量了。这事儿我们和你交代,你能拿主意么?”老人问。

    “唉……”韩长恩应承也不是,不应承也不是,他面如铁灰,心神怯懦,只能任由人摆布。

    但好在韩金镛听到这一席话了。

    “怎么了?”小孩子剑眉高挑、虎目圆睁,“说什么呢?你们是什么人?你是谁啊?在这儿说什么呢?我姐姐嫁到你们车家,人怎么就没了?你们还我的姐姐来!”

    “我是这家的长子!”韩金镛胸脯一挺,凑上前来,说道,“春妮儿是我姐姐!”

    “既然如此,你没权利说话!我们大人的事儿,我们大人商量,你爹还在,我们跟你爹拿主意!”这半老的老人说道。

    韩金镛听了这话,却接连摇头,他苦苦忍住在眼眶里打转转的眼泪,暂时隐去了心中无尽的悲伤,径直上前问道:“没错,这位亲家大爷,我看您的岁数,估计也得是爷爷辈儿的!我爹这骤然得知女儿的死讯,悲伤过度,现在已然没有了主意,我虽然还小,但也是我们韩家的主心骨,虽没成年,但久已习惯在大事上拿主意!”

    这一日清晨,大女儿车韩氏,竟然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留下了自己的孩子,悬梁自尽。婆家前来给韩长恩夫妇送信的时候,韩金镛已经和王义顺在文武学堂,和赵俊彦、赵德辉父子闹得不可开交。

    韩王氏哀女心切,不顾瓢泼大雨恶劣天气,也要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自己的父亲和儿子,这才冒雨而至。

    得知这个消息,韩金镛瞬间就愕然了。他不顾学堂里仍然等待对策的同学、不顾尚未找到居所的钟先生、钟芸祖孙,不顾自己的母亲韩王氏和外公王义顺,即便同样冒雨,也要第一时间跑回家。

    眼见得自己的一席话,让韩长恩无地自容,这车氏家族的半老之人已经颐指气使,心里有了底,如今冒出个小孩儿,却指着自己的鼻子一通申斥,这老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在,他赶忙调整了自己的思路和情绪,同样指着韩金镛问道:“你问我是谁,我还问你是谁呢!”

    “别说了!”韩长恩蹲在原地,不敢答言,他微微抬起脑袋,盯着说话之人的脚面,露出了悲切的神情,“人已经死了,还要说什么?要怪,只能怪我这女儿,只能怪我这爹啊!”

    “你能明白这些,说出这些话,我们自然还认定你韩长恩是个老实本分之人。但我们车氏家族可不容如此伤风败俗的女人,即便她死了,她也不能葬到祖坟!”这半老之人说道,“我代表我们车氏的一干老老小小,限你们三日之内把春妮儿的尸首领回。并且,还得跟你说明,你女儿既然行出了如此的事情,便也别怪我们车家无情,即便她死了,我们也得代她的夫君给她写下‘休书’。从此往后,她就不是我们车家的媳妇了!”

    这二外孙女秋妮儿,嫁给了芦北口村的农民赵士元,亲家之间日常多有往来。大外孙女春妮儿,嫁给邻村的车林生后,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再无音讯。

    这一次,韩金镛的母亲冒雨前来送信,就是来给她的大女儿报丧的。

    大雨渐渐停息,道路依旧泥泞,韩金镛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回家,发现父亲韩长恩,满脸愕然的蹲在门口。大女儿行了短见,给这个老实、厚道甚至是有些窝囊的农夫,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和打击。

    但屋里前来报丧送信的人还在。

    “我说,老韩家的!你是春妮儿他爹,这事儿我们现在怨不着别人,只能跟你算!”说这话的是个半老的老者,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向院子里走,边走边说,“结亲之前,我们便知道你世代务农,但你当年家境殷实,家风甚严,料想你的女儿肯定也是熟习‘女红女红’、为人本分之辈。但现在看,我们也是走了眼,你这家道败落也是想当然的,必然是你这家风有毛病,否则也不会养育出春妮儿这样的闺女,干出这些伤风败俗、伤天害理的事情!”

    即便他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即便如是,也于事无补。

    人死不能复生,大姐春妮儿已经永别人世。

    话不说不明。

    前文书里,少有交代韩金镛和姐姐的故事。

    实际上,王义顺“金盆洗手”之后返乡,家中除了女儿凤珠、女婿韩长恩、外孙韩金镛之外,还有两个外孙女,大外孙女生在春天,乳名春妮儿,小外孙女生于秋天,乳名秋妮儿。时年,两个外孙女均已至豆蔻年华,在王义顺的结拜大哥“大刀张老爷”张源患病卧床期间,陆续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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