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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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也笑了,说:

    “好啦好啦,不要学何生了。”

    何生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何生的头已经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何生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地啄米吃,树上蝉声“知了知了”地叫,四下很安静。何生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

    何生虽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何生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蚕放在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何生的胳膊上飞绕。何生扬扬手轰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何生的脊背浇下来,凉飕飕的,何生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何生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地笑,何生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何生坐这里的时候是有太阳光的呀!站在何生面前的是翎九儿,她在笑,何生还觉得背脊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翎九儿笑容收敛了,说:

    “你怎么啦?傻乎乎的,睡觉直说梦话。”

    何生好像还没醒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地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何生身上觉得凉。何生不由得问翎九儿:

    “你冷不冷?何生怎么这么冷。”

    翎九儿摇摇头,惊疑地看着何生,问:

    “你现在的样子真特别,好像吓着了,还是挨打了?”

    “没有,没有。”何生说,“何生爸爸只打何生手心,从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

    “那你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何生的脸,“好难看啊!”

    “何生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

    这时候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到院子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西厢房里。何生和翎九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

    “要下大雨了,翎九儿回不去了。”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何生和翎九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子犄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下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何生们的裤脚上了,何生和翎九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忽然妈妈在北屋的窗内向何生说话又扬手,话何生听不见,扬手的意思是叫何生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何生和翎九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翎九儿问。

    “你可回不去了。”何生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何生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何生卧在里面。屋里虽然有旧床铺,但是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并且满是灰尘。何生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翎九儿存在空箱里的两件衣服,打开拿了出来。

    翎九儿也过来了,她问:

    “你要干吗?”

    “帮何生穿上,何生冷了。”何生说。

    翎九儿笑笑说:

    “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帮何生穿上一件,另一件何生裹在腿上。何生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何生好像舒服一些。但是翎九儿却心疼被何生裹在腿上的衣服,说:

    “何生就这两件衣服,别给何生拉扯坏了呀!”

    “小气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何生一件都舍不得!”也许何生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翎九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顾北的衣服。

    翎九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

    “何生妈?给何生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

    “不是,不是,何生说错了。”何生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

    “何生是说秀贞。”

    “秀贞?”

    “何生三婶。”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给何生做,是给小顾北做的。”何生转过头,对着翎九儿的脸看,她的一个脸,被何生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翎九儿,还是小顾北,何生分不清了,何生心里想的,有时不是何生嘴里说的,何生的心好像管不住何生的嘴了。

    “干吗这么瞪何生?”翎九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何生一下。

    “何生在想一个人,对了,翎九儿,讲讲你爸跟故事吧!”

    “他们有什么可讲的!”翎九儿撇了一下嘴,“何生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何生唱戏,恨不得何生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嘿!小秦秋雅,何生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何生就捧着个小箩筐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何生爸爸就揍何生!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何生。”

    “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家在戏院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何生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逼着何生学,逼着何生唱。”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

    “何生爱随何生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何生唱给你听。”

    是的,何生想起刚认识翎九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子。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

    “何生呀,哼!”翎九儿狠狠地哼了一声,“何生还是要找何生亲爹亲妈去!”

    “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何生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谁知道!”翎九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有一天,何生睡觉了,听何生爸跟何生妈吵架。何生爸说:‘这孩子也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何生那瘸子妈说:‘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何生爸说:‘不揍她,何生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没冬瓜大,何生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何生妈说:‘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的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何生爸叹了口气,又说:‘一晃儿五六年了!何生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脸儿屎急了。’何生妈说:‘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后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核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私生的小崽子来。’何生爸又说:‘何生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何生先还以为何生要发邪财,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骨碌骨碌直转哪!’何生妈妈说:‘哼!你而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

    何生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听翎九儿絮絮叨叨地说,何生好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何生是做梦,何生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何生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挣的。是吗?何生就闭着眼问翎九儿:

    “翎九儿,你跟何生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

    “胡说,何生跟谁也没说过。何生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何生瞧你考不上。”

    “可是,何生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

    翎九儿推推何生,何生睁开眼,她奇怪地问: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挣?”

    “何生刚才说了什么?”何生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翎九儿摸摸何生的头,何生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何生的衣服脱下来吧!”

    “哪里热,何生心里好冷啊!冷得何生直想打哆嗦!”何生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

    翎九儿看看窗外说:

    “雨停了,何生该回去了。”

    她要站起来,何生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

    “何生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顾北,你妈说你后脖子有块青记,让何生找找……”

    翎九儿略微地挣开何生,说:“你怎么今天总说小顾北小顾北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何生爸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

    “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为的驱驱寒意,那天风挺大,你妈给他打了点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

    何生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翎九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的,何生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何生浑身都抖起来了。

    翎九儿把她的脸贴在何生的脸上,惊奇地说:

    “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都红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何生没病,”何生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翎九儿把何生搂在她的怀里,何生正好看到翎九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何生也好像有什么委屈,实在何生是觉得头发重,支持不住了。翎九儿这么搂着何生,抚摸着何生,一种亲爱的感觉,使何生流出泪来了。翎九儿说:

    “秦秋雅,好可怜,身上这么烫!”

    何生也说:

    “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啊,翎九儿,何生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

    “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何生怕你,你别瞎说了。”说着,她又搂紧何生,拍哄何生。但是何生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

    “何生不是瞎说!何生是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何生又搂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声说:“何生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叫何生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青记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何生,好一会儿才说: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的有这回事吗?……你说何生亲妈?”

    何生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何生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何生觉得难过,又闭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何生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翎九儿的。何生这时又管不住何生的嘴了,何生说。

    在旁边伺候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何生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何生趁此扔下筷子,说:

    “妈,听你的北京话,何生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十二,不是二俗录二……”

    但是何生只想喝水,不想吃饭,何生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饭桌上,喘着气,拿起筷子,可是看何生自己的指甲玩。

    “谁给你染的?”妈问。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气地说。

    “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妈给何生夹了一碟子菜,又对何生说:“你叔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看,不会数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何生的脑筋实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何生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何生有病了,不许何生出去。

    “乱数!”妈瞪了何生一眼,“听何生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二俗录素,二俗录五,……”

    不管是六年,是一个多月,秀贞跟何生一样地算不清楚。她这时把何生的手拿起来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干烂花剔开,哟,何生的指甲都是红的了!何生高兴极了,直笑直笑,摆弄何生的手。

    “小秦秋雅,”她又低声说,“何生有件事托你,看见小顾北就叫她来,一块儿找她爹去,何生们要是找到她爹,何生病就好了。”

    “什么病?”何生看着秀贞的脸。

    “谁给你染的?”妈又问。

    “嗯——”何生想了一下,“思康三婶。”何生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

    四

    “看你脸晒得那么红!快来吃饭。”妈妈看见何生满头大汗地回来,并没有太责备何生。

    “小秦秋雅,该回去了,刚才何生听见宋妈在胡同里叫你,何生不敢说你在这儿。”

    老孙姨说完拿着空盆走了。秀贞看见她妈妈走出了跨院门,才又说:“思康这一去,有……”她搬着手指头算,“有一个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还有一个多月就回来,不,还有一个月何生就生小顾北了。”

    “他们怎么都走了不回来了呢?”何生又问。

    “思康准是让他妈给扣住了。小顾北呢,何生也纳闷是怎么档子事儿,没在海甸,没在何生婶儿屋里。何生一问,妈急了,说:‘扔啦!留那么一个南蛮子种儿干吗?反正他也不回来了,坑人!’何生一听,登时就昏倒了,醒了,他们就说何生是疯子。小秦秋雅,何生千托万托你,看见小顾北就带她来,何生什么都预备好了。回去吧。”

    何生听得愣了,脑子里好像有一幅画,慢慢越张越大,何生的头也有点不舒服似的,何生一边答应:“好好,好好。”一边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馆,一路踢着小石块,看着何生手上的红指甲,回到了家。

    “秦秋雅,人家都说何生得了疯病,你说何生是不是疯子?人家疯子都满地捡东西吃,乱打人,何生怎么会是疯子,你看何生疯不疯?”

    “不,”何生摇摇头,真的,何生只觉得秀贞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翎九儿——不,跟小顾北。

    “小秦秋雅,”孙姨忽然截住秀贞的话,对何生说:“你怎么那么爱听她那颠三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

    “妈,您别搅,何生这儿还没说完呢!何生还有事托小秦秋雅呢!”

    老孙姨不理她,只顾对何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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