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龙楼一点玉灯明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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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珑啪地一下打落赵佶的手,赵佶一惊,抬头看到林珑冲着自己泪流满面道:“爹已经很累了,让他休息一下好不好……不要再逼他了……”

    “你,这……可是……”赵佶突然之间语塞,他理解她,他正在打搅林惊蛰即将到来的长眠,可是他又不得不去了解到这些。他正发愣的时候,林惊蛰突然开口道:“珑珑……没事。爹没事。”

    林珑道:“爹?”

    林惊蛰道:“珑珑,事已至此,爹希望你答应爹一件事……好不好?”

    林珑赶忙点头道:“我答应,我一定去做。”

    “爹这样子是不行了。爹的手都没有了,废啦。”林惊蛰道,“所以,珑珑,替爹进宫去医好皇上,好不好?”

    林珑一怔,轻声道:“……啊?”

    赵佶亦是吃惊道:“让、让林姑娘进宫?可是她只有十五岁啊。”

    “端王殿下也只比她大了三岁而已。没有别的办法了啊。”林惊蛰说话的时候,一边咳嗽一边呕血,他艰难道,“珑珑非常聪明,她去就等于我去,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一点,端王殿下……大可不必担心。”说罢,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吐血,血如同破碎的鲜红的河流,自断崖之上飞流直下,染红了他仅剩不多的干净的衣裳的部分,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血人。

    赵佶点头道:“好。好。我明白了,木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保护好林姑娘,护送她进宫,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的。”

    他转头看着林珑。林珑眼里的恐惧如同寒风吹过的蜡烛的火苗,颤巍巍地猛烈地闪烁、撕扯。她的视线溜开去,竭力回避开赵佶的目光。只是无可回避罢了。

    林惊蛰勉力笑道:“端王殿下不是有别的事吗?非要这样……浪费时间。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赵佶惊讶道:“什么?为什么这么说?我怎么会不信任你呢,木先生。”

    “那为什么,要护送珑珑进宫啊?她一个人也是安全的啊。”

    林珑反倒怕了,虚声道:“我……一个人去?”

    赵佶平静地给他分析道:“第一,林姑娘都提出质疑了,一个人去不熟悉会非常害怕。第二,木先生你有所不知,这件事是皇后的请愿,如今皇后的处境也很危机,她是自身难保。如果您的女儿独自进宫,说是皇后的命令,大多数人都不会听的。除非……”

    “我怎么会不知道……”林惊蛰打断他,道,“普通人当然不能随意进出皇宫,否则杀手早就将皇帝杀了几百次了。可是,持有‘鼠符’的人,是除了皇帝以外……谁都不能阻挡的啊。”

    “啊。”赵佶这才明白,然而还是难以置信地问了句,“‘鼠符’还在您身上吗,木先生……?您刚才……”

    ——你的手被砍断,不就是炎莺为了抢夺“鼠符”所为吗?他们知道我把鼠符给了你,所以来抢夺,这不是很正常的一个展开吗?

    林惊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龇牙咧嘴,满口的牙齿都被染成鲜红。他得意洋洋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藏得这么好,怎么可能会被发现……藏在手里,藏在衣服里,谁都能猜得到。可是我呢,我藏在嘴里呀……木先生这么聪明,藏东西又怎么会让人知道呢……珑珑,你也有个和爹爹一样聪明的脑瓜子,所以遇到任何事情,只要顺从自己的内心去做,就好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让赵佶让林珑甚至让远处的王初梨都毛骨悚然,这声音像是风筝的弦,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到了遥远的天空的边缘,啪地一下——赵佶明显感到他的身体一震,鲜血从伤口处崩裂喷涌,风筝的弦猝然断裂。

    林惊蛰——汴京城的木先生不复存在了。

    赵佶觉得头痛。他的手颤抖着,将林惊蛰的嘴掰开,将他冰冷的舌头往上翻,可是并没有在他的舌头底下发现令牌的存在。也是,对于一块令牌来说,舌头底下的空间似乎还是小了一些。那么不在这里,又会藏在哪里呢?

    赵佶突然开始怀疑——他会不会在骗自己?会不会,在他说话的时候,不小心将鼠符吞下了肚?又或者,其实鼠符早已被炎莺取走,他为了面子,而在临死前吹了个牛?这样想着,赵佶冷汗都要滴下来了。

    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林珑凑过来,道:“端王殿下,我知道鼠符藏在哪里。让我来取。”

    “啊?好。”赵佶收手,让林珑来。

    他留心观察林珑的表情。林珑清丽雪白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里有着一股子坚定和决绝,以及作为医者异乎寻常的冷静,面对这样的境况也只有一个医者才会有这样的冷静。只见她左手将林惊蛰的下嘴唇往外一扯,一根手指推住他的下排牙齿,右手拇指食指探进他的牙齿与嘴唇之间,揪住一片薄薄的东西,往上一扯——

    赵佶吃惊地看着那东西,喃喃道:“这是……”

    “这就是鼠符吗?”林珑将鼠符往外扯,漠然道,“这个护身符把我爹的命都护没了。然后我拿着它,我也会没命的吧。”

    鼠符埋在嘴唇和牙齿中间的那一块肉之中,埋得极深,等于是一片刀从肉里切进了下巴。很痛,但是可以保证不被发现。她看父亲说话与平时不同,下巴处的肌肉尤为古怪,因此才发现的端倪。她颇为用力地将鼠符往外扯,连带着扯出鲜红的血肉,血溅到她雪白柔嫩的面孔上。她将这薄薄的一片金属放置在手中,用袖子擦了几下,一近似于鼠的图案逐渐呈现。

    赵佶道:“这就是鼠符。没错。是我交给木先生的鼠符……他居然将它藏在了这里,他居然……居然早有这样的准备了吗。”

    “是的吧。”林珑哀哀道,“要是活生生地取出来,只怕是要痛得昏死过去呢……不过,爹已经不会痛了……”

    她叹了一声,看着血淋淋的鼠符,从地上站起来,然而跪了太久,一站起来头昏脑涨地走了几步,赵佶赶忙去扶她,结果自己更是晕得慌,双腿酸麻,啪地一下重新跪倒在地。

    林珑看着赵佶,苦涩地笑起来,道:“既然是爹的遗愿,那我必定会去完成。端王殿下放心,我一个人去就好。”

    “别,林姑娘,”赵佶劝说道,“鼠符只能管你在皇宫内平安,而你在去的路上,不知要经历些什么呢。你大概之前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危险,像是你今天,之前,经历的这些,我不希望你再遇到……你还小,不该承受这些。”

    林珑本来还忍着,赵佶这么一说,她实在是难受得不行,眼泪刷地流下来,摇头道,“我知道了,你不要说了。我做什么,由不得我自己,你要我干什么,只要让我活下去,我怎样都可以。”

    赵佶赶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你再等一等,等到明天早上再去,你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他回头去看王初梨,王初梨也是深受打击的样子,失魂落魄地跪地落泪。她大概是知道自己父亲发生了什么了,他也没有必要对她说第二遍来伤害她了。

    突然之间,他听到门外有马蹄声如同雷鸣。连他都会发现的这样大的动静,必定是什么大人物大驾光临——他紧张地起身,勉强往门外走了几步,便听到苏灿的声音——

    “童公公,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童贯。是童贯。

    “想知道吗?”苏灿笑眯眯道,“我现在说给你听,好不好?只说一次,你若是现在不想挺,我以后也不会再说了。”

    赵佶咬牙,晃了晃林惊蛰,焦急道,“木先生,林惊蛰,林大夫!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苏灿注视着跪在地上流泪握着父亲手腕的林珑。林珑颤抖得厉害,替他将说话时候不断喷出嘴角的血渍擦去。她擦的速度抵不上喷血的速度,因为林惊蛰给自己服下的药的的效用也已经快要抵达极限,再撑不住了。

    苏灿看着这样的情景,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悲哀的温馨。他微笑着,温柔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哦,端王殿下。因为他知道这些,所以我才接受命令将他的住所烧掉的。”

    ——他当年接受过这样的命令,为的就是把林惊蛰这个可能将秘密传播出去的人给除掉,这也是太后的命令,可惜没有成功也就作罢;但如今,到了不得不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又失去了别的知晓的渠道,需要向他了解这一切的时候,他又命不久矣,真是可惜。

    “好啊,我不说了。正好有人来了……”苏灿笑着起身,转头往大门处走去,王初梨恰逢此时赶至,她听到了声响动静,半梦半醒之间忍痛负伤赶来,看到满地鲜血也是吓了一跳,刚准备往里面走,苏灿就拦住她,摇摇头笑道,“看这些东西对你的伤势恢复可没有什么好处哦,王大小姐。”

    “让我进去。”王初梨硬要往里走,苏灿的手轻搭在她肩膀处,只是微微地往下一扳,她就被制住行动,浑身剧痛地往地下摔,苏灿又微微躬身将她一把扶起,低声道:“你来晚啦,王大小姐,关于你父亲的部分已经陈述完毕,现在是端王殿下的时间,任何人不得打扰。。要是见了你,他情绪一激动,突然死了的话,就永远没法知道全部的‘真相’了哦。”

    王初梨瞪大双眼,道:“什么?我父亲……真相?”

    而王舜臣虽然看似彻底摆脱了精神的控制,然而他和这邪恶力量所签订的契约失效,他所获取的事物也逐渐返还,起初他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好,然而只是一天以后,他曾经受过的重大的伤,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大堆大堆地返还到他身上压垮了他摧毁了他挤碎了他,每一次的出生入死他都必须重新承受,他的手臂重新骨折,皮肉再次绽开,鲜血从胸腔之中喷涌而出。

    他的家人想去找那个解了王舜臣的蛊的医生,然而林惊蛰已经大隐隐于世,开头的几年逢人便宣传自己的大力丸,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份;但是有人要来找他治病的时候,他也不会拒绝。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然而关于林惊蛰的传说还是流传了下来。

    林惊蛰在许久以后才知道此事,但是听说这时候王舜臣已经被人解救,拯救他的是章惇,听说他用了一味药每月给王舜臣送服,能够让王舜臣的身体状况保持平稳,虽不能睁开眼说话吃饭,但至少也不会死,不会惨烈地死。但是根据林惊蛰所拥有的关于巫术的知识,要一个被诅咒的人停止被反噬,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用另一种诅咒加以抗衡,实际上是双倍的受难,双倍的苦痛,然而其中痛苦也只有被施加者的灵魂才能够知晓;但王舜臣再也没有清醒过。他变成了一块无声无息不会发臭也不会动一下的没有生命迹象的死肉。白花花的没有血色,软塌塌的没有生命。

    赵佶赶忙道:“苏灿,你少说两句。有什么话等回去再说。”

    林珑听了苏灿的话,颤抖得更厉害,回过头来恨恨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林惊蛰胸口猛地起伏了一下,林珑与赵佶均是吓得一震,赶忙去看,一大口鲜血喷出来,晶莹地闪烁着恍若小溪。林珑惊呼道:“爹!……”赶忙用袖子再次擦掉他的血迹,可是林惊蛰仰起头,嗬地一下又将一口血喷到她身上,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冒气。

    苏灿道:“但是端王殿下,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有了头绪,我们就可以改变它。”

    “你说得是,可是这代价未免过于沉重了。”赵佶叹了一声,道,“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真的……不敢相信。”

    王舜臣渐渐恢复清醒了,身上的溃败也开始消散,是先皇在他身上下的蛊开始消散。

    然而这件事有着并不愉快的收鞘。甚至可以说它不是收鞘而是开始。

    脑海中的完美未必能够实现,而且在大部分时间里理想与事实会大相径庭。结果在十几年后变得显而易见:这样的“转移”非但没有成功,反而加重的反噬的程度,以至于皇帝的身体受到了巨大的影响,轻而易举地倒下,病症更是一天赛一天地严重,终于有一天是两眼一黑再无反应,恸哭之声冲破大殿的顶端,惊起了停留在屋檐顶端的群鸦,哗啦啦的一声,黑压压地遮住了半片天空,如同丧服低垂。

    接下来承受诅咒的是年轻的哲宗皇帝,而他对此一无所知,代替他与华阳教进行接洽的是高太后,她亲自前往华阳教接来了孟氏,让她成为了皇后,以换取大宋皇室的一点安宁。

    在惨白的月光下,赵佶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脆弱。他听着林惊蛰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低头沉默半晌,恍惚道:“原来是这样。原来皇室始终被华阳教控制着,连丝毫的反抗的机会都不存在。”

    这是关于王舜臣的真相。但是没有人想要了解这个真相,因为在不久以后,神宗皇帝也出了事。出事的原因就是他所说的冒犯了华阳教。因为祭典被打断,似乎内部有什么事情受了很大的影响,必然是要给皇室以惩罚。皇帝整日整日地忧心忡忡,带御器械几乎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除了在朝堂之外。要进入皇帝的寝宫可是要通过重重叠叠的关卡的,根本不可能成功进入。但是对于皇帝的惩罚,似乎并不是通过肉体的,甚至不是通过金钱的,而是在“精神”上的摧毁。

    皇帝变得嗜睡和胆小,他平时一空下来就要去看自己的几个儿子们,可是他渐渐地感到力不从心,也便作罢。他的脾气愈来愈大,平时对于大些的几个皇子的顽劣行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当他偶尔出巡,在街上看见自己的四皇子时,平日里装没看见的他突然之间勃然大怒,并且宣布将他关押起来。原来是因为皇帝有这样的打算:四皇子不喜欢女人,只喜欢与男孩子玩闹,必然不能成为优秀的王位继承人,让他当了皇帝自己心里也不舒坦,干脆想个办法除掉算了;又加上自己正受着华阳教在精神之上的诅咒和折磨,正好可以试试能不能将自己身上的诅咒转移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身上去——完美。

    此言既出,皇帝便更加怀疑。而王舜臣的境况也就愈发危急。他的身体颓败溃烂,伤口处比普通的伤势更为严重数倍。他就像是一滩腐烂的肉,只消一碰就滴滴答答流出一肚子坏水。他的坏由皇帝的不信任造成。死亡逼近,无人能治也无人敢治,被放弃的人很快就会被遗忘,唯一能被想起的时刻就是当作棋子榨干最后一点价值了。

    恰逢黄如意看见那个南方来的林惊蛰准备开医馆,便有意刁难他,将无药可救的王舜臣丢给林惊蛰治,既可除掉这个冒犯过他的眼中钉,又能将王舜臣的死归咎于庸医胡乱治疗,先斩后奏也不过分。真是有够完美。

    谁知道林惊蛰先是治好了王舜臣身上的伤,还发现了先皇使人在他身上下的“咒”,那几根埋在他后脑处的针,是“蛊”的一部分,林惊蛰居然直接将它拔了出来。这可是个巨大的秘密。黄如意吓得肥而白的脸冻成一块沉积的油膏,他嘴唇哆嗦着挥手叫人把林惊蛰请走,并且给了他一笔钱作为封口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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