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只欠清宵几韵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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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初梨的呼吸是颤抖的:“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啊。初梨妹妹一旦流血,没个三五天根本止不住,因此初梨妹妹每一次受伤,都是顶顶重要的大事。”赵佖淡淡地说着,一只手按在她的脊背上,一只手轻轻抚摸箭的尾端,手指揉捏着,然后猛地一发狠,将箭往后一拔,血噗地一下喷涌而出,“我都知道的哦。初梨妹妹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是知道的呢。”

    王初梨试图伸手去堵住伤口,然而血从她指缝之中流出来,她的血一点也不粘稠,反而更近似于水一般稀稠的质地,每一点一滴都带着她的生命,等血流尽了,她的生命也会随之结束。王初梨的呼吸声愈来愈急促和粗重,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兽,或是生命垂危的小兽。

    “因为这样的毛病,你家里的人从来不让你练武,就怕你受伤,但你脾气倔强,非要偷学武艺。武艺好到极致的人,脑子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你的父亲就是如此,母亲更是。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光是看着,就已经学会了大半,以至于到最后,就连你的父亲也不得不屈服于你的抗争,叫人制了箭放让你用来防身,也是为了防止你出门的时候受伤。一个天生就应该待在家里做名门闺秀的女孩子,居然从这么小开始就试图从不可逃避你命运之中反抗。天哪,初梨妹妹,你知道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内心对你有多么崇拜,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迷恋你,当你哥哥和我谈起你的故事的时候,我就想着,无论初梨妹妹长成什么样,我都要让她做我的妃子。”

    王初梨的嘴唇已经变得苍白。她因为失血而感到痛。她一边想着边驿在独自面对赵佖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疼痛,一边听赵佖对于她从小到大到此刻的事迹娓娓道来。故事的主角变成了听众,内心总是会觉得惊怖万分。

    她的表情已然是木然的绝望的了,然而赵佖是痴痴地看着她,语气是絮絮的,不紧不慢的,钻心入腑的,他的声音渐渐从刚才兴奋的高昂,变作低沉的列数,他缓缓道:“初梨妹妹若是再听话些,理应早早进入皇宫,给皇上当个妃子,皇上也正是我的兄弟。我刚见到初梨妹妹的那一刻,就开始羡慕嫉妒起我的皇兄来:这世上的一切最好的东西,似乎都理所应当地应该归他,最美的人,最大的领地,最高的权力。像是一群小狗之中最大的那一只,好吃的都由他挑完了,我们才能吃上那点剩下的东西。”

    说着,赵佖又低头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起身将她拖到墙角处丢着,她软踏踏地瘫倒在那里,被迫听他说话:“可是,可是,他的东西,我都想要啊。我想要他的一切,我想要初梨妹妹你。本来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可怪就怪在你的哥哥从来不同意让你嫁出去,说是要你自己喜欢了才好,居然到了现在,初梨妹妹都未曾出嫁,真是奇了怪了。我也觉得好奇,所以总是跟在你身后看看,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情。”

    王初梨诧异万分,颤抖着开口道:“你跟踪我……跟踪了多久了?”她伸出颤抖的手,摸到背后墙壁。血顺着她的手臂流到她的手背。她闭上眼睛以防止体力的流逝。滴答。她听见血滴落在地的声音。她的呼吸已接近于无。

    “我也说不清,也许是每时每刻,至少是每一次。”赵佖背对着她,走到床的位置坐下,远远地望着她,脸上浮现出狰狞恐怖的恶毒的笑,他慢慢地,如数家珍一般地列出来,“你第一次在酒楼的时候喝到酩酊大醉,随意投怀送抱给一个少年的时候,我正在不远处看着你们一起走远,后来我杀了他,我看着你哭,你哭的时候好美,我好想把你抱在怀里揉碎。你的每一个情人我都见过,我期待你与他们相爱,我期待看着你们缠绵亲吻,然后由我亲手杀掉他,再看到你伤心欲绝的表情。你换过无数种身份,除了你自己,你是谁都可以,直到这一次遇到惊蛰大夫,你清醒地知道他即将遇险,知道他会因为什么被谁杀死,也渐渐地接近之前所遇见的死亡的真相,你现在知道这些都是我干的了吗?”

    王初梨浑身一震,似乎开口想说什么,可是她说不出来。她喉咙干燥疼痛,伤口的血依旧在流。她没有力气再去和他说话,只是思想受着冲击地听着。

    赵佖道:“只可惜到现在为止,你和陆时萩什么都没有发生。陆时萩还真的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我知道他。倒是那两个我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小孩子做了。可是你不爱他们,他们对你做这种事情,真是看得人兴致索然。而陆时萩太过忠心,他的忠心耿耿地超出了我的想象,现在他还死了,实在可惜。啊,我好心疼我最喜欢的陆时萩。我的陆时萩死了,他居然死了……”

    一提到陆时萩,赵佖的眼中就有奇异的光芒闪烁,他似乎在此刻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喃喃地重复道:“啊,我忘了,再没有陆时萩了,再没有了。我知道了,陆时萩也是知道我要开他玩笑吧?我开玩笑一向没有轻重。”

    王初梨的声音此刻已是气若游丝,她艰难开口道:“你把这些都当作……玩笑?”

    赵佖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眼中的神情是极其地神经质,是让人害怕到随时都会心跳停止的疯狂,他走近她,一把将她拎起来,拖向刚才所坐的即是林惊蛰的床的位置。滴答。他的声音渐渐抬高,手捂在她脸上捂住她的眼睛,问道:“如果说是玩笑的话,倒是一个只为了初梨妹妹玩的游戏。木先生真是运气好,到现在都没有死。他是不是舔过你身体的每一个地方,从眼睛到鼻子到嘴巴?”

    王初梨颤抖地喘息着,赵佖伸出手指,抵在她喉咙口不让她说话,再往下一扯,嘶拉。她濒临破碎的的衣服开了一道大口,像是一张嘴往下蔓延,露出洁白的贝齿,她的皮肤苍白得像是珍珠,苍白得近乎透明,失血的颜色看起来如此高贵。

    王初梨的声音已是只出气不进气,她的声音微弱到几乎消失,有着隐约到不可辨的哭腔,她似是在哀求道:“我会死的。你要对我做什么,先把我救活好不好。”

    赵佖突然大笑起来,这个笑声穿透王初梨耳膜,将她的心穿了个透心凉。滴答,滴答。

    笑罢,赵佖将手伸进王初梨的衣服,揉捏她柔软冰凉的身体,揉捏出一道一道青紫色深红色的疼痛的淤血,他轻轻道:“初梨妹妹,你以为我喜欢的是你的什么,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爱慕的不是温驯与安静,而是你不服输的野心和反复抗拒的生命力,你越是反抗,我就越是迷恋你。你和别人欢爱,你说你讨厌我,你和我对峙时候的眼神,都让我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为爱你。因为我我爱的是你在希望破灭之后的绝望,爱的是你活着到最后一刻的恐惧,爱的是你即将死亡的这一刻。这一刻就是永恒,我愿意为了这一刻做长长久久的铺垫,让这一刻凝固也好,因为你在害怕,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事物被我毁灭,那是何等的光荣与快乐。我正为破坏而生。”

    于是他听到王初梨淡淡的一声:“是吗,那如果变成我破坏你呢。”

    这一声与刚才虚弱与轻微不同。这一句话说得无比清晰,传进他的耳朵里,进入他的大脑,变成无比清晰的语句,这反而让赵佖感到不可思议了,以至于他一下子松开了手,身子往后一退,讶异地看着王初梨。王初梨将衣服往上提拉到脖颈处,慢慢地坐起来。

    不可思议也就是“不妙”的另一种说法,他想要离开却突然僵硬住——是金属器的声音,是武器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已经将这里所有可能伤害到他的东西全都掐断了可能性,然而这样的声音始终存在。现在换作他心冷了。他站起身,回望身后,只见铁索之上缠绕断箭,箭头依旧锐利,而铁索的尽头是他身前的王初梨的手。她如果松开手,这支箭就会朝他弹射过来。

    ——铁索?是他刚才杀掉的那个小捕快吗?

    ——可是现在这铁索竟由王初梨控制着,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听见自己血流出来的声音。像是春日里第一块坚冰的碎裂,再也无法停止。这声音无限扩大,大到惊心动魄,大到她完全愣住,这简直不真实。

    她听见赵佖抱住自己的时候,衣服摩擦产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听到赵佖的语气温柔,而在这温柔的背后是恶魔的笑脸,赵佖凑近她的耳朵,脸贴在她冰凉的面庞上,低声道:“你伤到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加倍奉还哦,初梨妹妹。”

    王初梨转过身看着他,左手压住右手手腕,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道:“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赵佖笑道:“因为我喜欢初梨妹妹呀。”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从王初梨后背劈进去劈得痛彻心扉。这句话不啻一声诅咒,因为疼痛她的心脏狂跳到喉头,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心脏的狂跳之中,她的人她的精神大大地衰弱下去。她瞪大眼睛,摇着头后退道:“我不同意。”

    “初梨妹妹,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赵佖每往前走一步,王初梨就摇着头战战兢兢后退,然而退的速度不及赵佖追上来的速度,赵佖大步流星地往前跨过来,王初梨自觉打不过他,正要转身逃跑的时候,赵佖一把伸手扳过她的肩膀,往回一拉,王初梨就如同一只软弱无力的猫,被他拖了回来。

    他的力量集中在手上,如同被铁索拷住,根本无法挣脱。王初梨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紧接着,赵佖微微一松手,手立刻从她肩膀转为揪住她领口将她一把摔在地上,她竭力将头往前伸,才勉强没有让头部受到过于沉重的撞击,不至于一下子晕过去。然而在她仰面倒在地上,手肘撑住地面,又试图翻身起来反击的时候,赵佖一脚踩上她小腹,王初梨咬住嘴唇呜咽一声,眼泪夺眶而出,刚撑起的手臂一下子如同散架般回落到地面,整个人变成软绵绵的一滩,能够被揉捏成任何模样。

    赵佖重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这一次是扯住她的头发。王初梨虚弱而空洞地抬眼看到他,只见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是她捉摸不清的神情。随后,她身子猛地一震,她瞪大眼睛,看着从肩膀扎进去的小小的箭——那是从地上随手捡起的一支箭,是对付此前幻觉时候遗落的武器。此刻扎进她的肩膀,让她流血了。

    林珑仰起头道:“初梨,我……”

    可她刚一发出声音,一双手自她身后往前捂住她嘴,硬是将她的话生生压了下去,林珑瞪大眼睛,竭力扭头往后看——得了,也不必多看,这个地方除了她和边驿也别无他人,她只是奇怪为什么边驿被她这样一捏竟然还没有昏死过去,也不知是她功夫没到家还是边驿的意志过于强大:大概率可能是后者。

    边驿的手已是冰冷的,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做出别的事情了。林珑于是没有再试图喊叫,她转头疑惑地看着边驿,眼中写满了“你干什么”。

    “没关系,”赵佖道,“你同不同意,根本不影响我的选择。”

    他笑的时候是和善的,温柔的,礼貌而疏远的,是讨人喜欢的,尽管这笑容之下毫无感情,是他堆砌的伪装,对于熟悉的人更是危险的警告。他的整个灵魂性格与反应,几乎无一处是安在正确的地方的,可偏偏他又拥有聪明的脑子和漂亮的脸,他的外在是优越的优雅的,他是温柔的带有剧毒的刺的。然而成为目标的人并没有任何过错。

    王初梨浑身发冷。在边驿发觉杀气逼近的同时,她也觉察到气氛的异变,仿佛是一块寒冰骤然裂开,发出咯吱的一声响,这细微的响声一直蔓延到最深处,有着濒临崩塌的绝顶的恐怖——更主要的是,这怎么可能,站在这里的怎么可能会是赵佖。

    “我说初梨妹妹,你是这里的地缚灵吗?”赵佖温柔地笑道,“好不容易有了逃走的机会,怎么非要往这屋子里钻,你是觉得你的哥哥真的可以杀了我,还是怀念木先生和你在这里幽会的时光啊?”

    没有声音只有回音。王初梨确定自己把这不大的房间的四处都看过一遍了,她走来走去地重复道:“边驿,你活着吗?你被什么压住了吗?”

    她走过去,走过冰冷的地面,血液发黏地沾染在鞋底,她走过暗门的顶部的时候,突然听到自幽深之处传来人的呼吸声。王初梨从未怀疑过自己的任何一点感觉,除非是自我欺骗,而此刻是意料之外,因此绝不会有虚假,她立刻警觉,回头低声道:“你在哪?”

    边驿道:“我现在……我现在没法保护你啊。让我休息一下,到时候,我会过去的。你不要去。”

    林珑看到边驿疼痛又坚决的眼神,心情复杂地转过头,往上看了看,小声道:“你恢复不了的。你一上去就被杀的。我让你乖一点,在这里待着。”她喃喃道,“王大将军不是应该已经到了吗,为什么来的是申王啊。”

    想到申王,她害怕得浑身发抖。她觉得王初梨的恐惧不但不会比她少,反而会比她更甚。越是接触,就越是恐怖,越是战战兢兢,越是难以捉摸。申王简直就是噩梦本身,待着血腥之气降临到人间的恶鬼。

    而边驿在努力呼吸,大口大口地吞咽空气,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勉强说出下一句话。血沾染在林珑衣服上。边驿气若游丝地,小声道:“你没听到吗……这么重的杀气,你要是出声,绝对是会被发现的。”

    林珑提高了声音道:“可是……”

    王初梨走进屋子的时候就闻到了这异常浓烈的血腥之气。她的额头发烫,烧灼感从胃部延伸到咽喉,烧得她恶心干呕。

    她之所以要到这里来,一个原因是要救出边驿,还有更大的一个原因是她实际上无处可去。逃离了这里又能怎样,逃到天涯海角赵佖都会把她揪出来,何况汴京此时已经封城,惊天动地的剧变在极狭隘的这一座城中发生着,谁都逃不出去。

    “边驿。”王初梨冷汗涔涔,强忍住眩晕感,道,“你在吗?你还好吗?”她抬头看着这里的家徒四壁,看着满地凝血与残破机关,恍若身临梦中废墟,梦中这样的景象让她恍惚,而在现实中见到这些,只会让她觉得血液冰冷。那么常年征战沙场的哥哥,每天所见的都是怎样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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