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国手都无勍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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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安世大笑起来,道:“得了,也知道你无能为力。你除了一双眼睛看得见未来,其余的东西,你一样都没要。说是一切归于尘土,可是怎么,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一点迹象?”

    “怎么没有呢……”邵伯温慢慢说着,“从很早时候,就开始了啊。”

    赵佶走过来,要将两人引过去:“两位大人,外头冷,不如进屋说话吧。啊,”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笑道,“大厅是不能待了,就劳烦两位多走几部,上东房吧。”

    刘安世道:“邵大人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了,怎么会怕……”

    “好啊,多谢。”邵伯温笑眯眯地打断刘安世,看着赵佶,“端王殿下,从未想过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吧。”

    “啊,大人都看得见吧?”赵佶应了一声,笑道,“虽然没有考虑过未来,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两位大人,随我来吧。”

    屋后走来一个身姿矫健的白衣人。他无声地行了个礼,转身开始带路。赵佶朝着邵伯温和刘安世点了点头,两人便谈笑着走了过去。

    “刘大人怎么会和端王殿下走在一起的?”

    “端王殿下是我的恩人呢!他和王大将军,冒死将我从天牢救出,否则再多一个月,我就撑不下去啦。”

    “王大将军?可是那位年轻的大将军?”

    “正是。他真的非常年轻,才二十出头呢。武功也很高。”

    “我听过他的名字。在边境摸爬滚打十余年,还以为已经是不惑之年了呢。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有前途。”

    “还说别人呢,邵大人放着好好的京城官员不做,非要在小地方浪费大半辈子。否则啊……”

    “没有什么否则,命运的节点就是如此,我不过是不断将时间往后延,以此来逃避罢了。”

    “借口,哈哈!邵大人,你和令尊大人所见的是未来之事,我们常人所能见的,却只有当下呢。”

    赵佶低头跟在后面,心里头百感交集。这时候,邵伯温转过来,笑眯眯地说:“端王殿下的眼睛真的很干净。里面没有坏的东西,也没有好的东西。”

    “这样吗?”赵佶道,“许是我胸无大志的原因。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端王殿下,志气这东西,即使有,不去实现,也不过是年轻气盛;有的人,不想成就大事,可偏偏命运使然,叫他做成了,后人给他冠上了一个天降圣人的名号,说他从小就已立志。可是人心里想了什么,谁知道呢?”

    赵佶笑道:“说得对呢。邵大人是能看到未来的事吗?那您看看,我——”

    邵伯温摇摇头:“端王殿下的未来,我看不到呢。”

    “看不到?”赵佶既失望又带了几分窃喜。

    “是。过去破碎消散了,未来虚无缥缈,血色虽有,却不很明显。虽然命运不可避免,可是这之间,似乎并没有定数。”

    听着玄乎,却像是用平常的语气,随随便便地聊个天。

    赵佶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迷蒙不解意的微笑,道:“哦?”

    东房的门缓缓打开,刘安世率先走入,看见一座屏风缓缓打开,板壁钱放一张四仙桌,左右配扶手椅。墙正中挂了字画,两侧是条幅,显得整个的气氛端方肃穆,秩序井然;厅中有方桌一张,椅子茶几好几个,周正对称,和谐庄严。刘安世看着这样布置,笑了笑,回过头对赵佶说:“端王殿下,这布置是为了讨好我吗?”

    赵佶低头笑了。邵伯温却为赵佶打抱不平了:“刘大人,您可真难伺候啊,怎么对你好,你都不高兴。”

    刘安世道:“怎么不高兴了?我高兴得很,被当掉的东西一样样地被赎回。除此以外,我的弟子苏灿,出现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只见一个翩翩少年从位置上立起,道:“苏灿见过师父,见过端王殿下,见过邵大人。”

    他身穿一席深色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披肩,明亮腰带和皮靴更显精神。他的头发乌黑,梳了整齐的发髻,垂下丝带系了一个漂亮的结。他的姿容神情,都是极漂亮的少年人的样子。

    他的人又极精神,刘安世见了他就高兴,乐得合不拢嘴,直问:“我的徒儿,你也想到来看为师了?”

    苏灿笑了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说的话,徒儿每一句都记得,也每一句都是相信的。我知道师父终有一天能回来,因此早早地就开始着手去尝试。如今,恰逢端王殿下召我来此,说是师父回来了,时萩自然是欣喜万分,奔赴前往了。”

    “这样啊——”刘安世笑着,问赵佶道,“你是怎么把这小子找到的?他是个大忙人,我和他都说不上几句话呢。”

    赵佶笑道:“也没有怎么找,只能说是缘分,是托了王大将军的福,年少时候就与苏侍卫相识,算是师出同门吧,听闻有难,百忙之中主动找过来。啊——王大将军也很厉害,是险些成了带御器械的人呢。”

    “带御器械?”邵伯温眯起眼睛,“我听说,这可是皇帝身边的头等侍卫呢。你的功夫一定极好吧?”

    苏灿略带不屑地轻哼一声,道:“略有些雕虫小技罢了。”

    倒是刘安世大大地惊叹了:“我的天呀!我的学生竟已经成为御前侍卫了!它的选拔很辛苦吧?自从你决意要参军,为师都好几年没有见你了。”

    赵佶笑着插嘴道:“刘大人,何止辛苦啊,这可是宫内最严格,最精锐的一支队伍,万里挑一都不止呢,邵大人常年在外地,也许没有听说过他们究竟有多厉害,来听我讲一讲吧。带御器械这种侍卫,简直近乎于神。大宋从全禁军数万人之中进行选拔,从身高到能力都进行极其严苛的筛选,最终定下三千侍卫,个个骁勇善战,武功奇高。我父王在世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国度来觐见,父王赠送给他们一张弓,结果对方十万兵马无人能够拉开,便问父王,这个兵器不是单人操作的吧?结果,父王一声令下,三千侍卫全部拉满这种弓。这张弓重一石六斗,光是拉开就需要多少力气?而且还要有余力,且能够精准发射,这种武器,普通兵根本用不了,连将军在它面前都很勉强。可见这三千侍卫,每一个都是天神下凡一般。而在这三千侍卫之中,带御器械就只有,六个。你瞧瞧,这苏侍卫得有多厉害!”

    “六个?”邵伯温微微地吃了一惊,转头去看苏灿的眼睛。

    然而苏灿仿佛知道了他的用意,早已转过身去,半背着他,意味深长地朝赵佶道:“端王殿下这样说,我实在不好意思。我能被选中,只是运气好些,加上老师教得好,才成就了今天的我。总之,如果能帮上忙,苏灿荣幸之至。”

    刘安世笑道:“为师只会些嘴上功夫,教些为人处世之道。照你现在的功夫,用拳脚说话就够了啊!哎,出息了,出息了,为师死而无憾了。”

    苏灿挑眉道:“师父可别说这些话。师父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刘安世笑道:“好,好!”他声若洪钟,屋檐的雪不知是否是因为他声音的缘故,纷纷扬扬地抖落了下来。

    苏灿目光流转,与邵伯温的眼神相撞,登时间一片电光石火,仿佛雷劈下之前天空中的白光一闪。邵伯温喉头一紧,意识到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待刘安世走过去的时候,邵伯温去看苏灿,而苏灿也正盯着他,漂亮的脸蛋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邵伯温低头一笑,做了个口型:“为什么刚才不去救人?”

    他确定苏灿看见了。然而苏灿只是淡淡一笑,作为回应。

    “华阳教?哦,我知道。既然在座各位都是熟人,也对其有所了解,那我就说得随便些,各位就当听些胡话。论时间,它要追溯到前朝呢,原本似乎是个普通的民间宗教,不料它经久不息,甚至有长盛不衰的意味,它的存在时间是如此之长,以至于我们一直以来都对它缺乏重视,这才导致——它近年来的逐渐壮大和仪式的日渐普遍,甚至于在地方,遇到因邪教仪式而死的人,都是不允许上报的,它太敏感,太禁忌,就怕触动了潜藏的谁的神经,一层层地罚下来,不知道多少正直又愚蠢的官民为此丧命。”邵伯温抬起袖子擦了擦嘴,把杯子放回到四仙桌,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一种非常疯狂的反噬现象。”

    他坐车坐了许久才来这里,毕竟也是有些疲惫,车上的小火炉燃了一路,将人体内的水一点一点烘干,变成一片烤馍。冷热交替叫人难受,邵伯温一口气喝了三杯茶还嫌不够,喝得太着急,茶水顺着下巴往下流。

    苏灿见他把茶水喝完,起身要去倒茶,赵佶见了立刻窜过来,抢在他前头,跑到桌前倒茶。苏灿被他撞了一下,笑起来,让到一旁看他倒茶。赵佶一边倒,一边说道,“邵大人大老远的辛苦了,茶水有的是。”

    刘安世笑道:“怎么了怎么了,两位小朋友,别抢啊。”

    苏灿道:“端王殿下,这种事情就不必劳烦你了。”

    赵佶笑嘻嘻地倒茶,道:“我年纪最小,孝敬长辈不是应当的吗?何况各位都是我的恩人,我当牛做马都不为过。况且苏侍卫也没有来拦我,内心也是接受我这个行为的,对吧?”

    苏灿于是笑眯眯地不说话了。

    “苏侍卫话很少呢。”赵佶笑着,抬头道,“来,邵大人。刘大人,请。”

    他倒了两杯茶,又从旁边茶几上拿来一个小瓷杯,拿在手里就倒。

    然而杯子不轻,茶壶更是沉重,他手一抖,眼看着杯子要倾翻,这时候,苏灿手伸过来,稳稳当当、温温暖暖地托在他手背下面,微微一用力,杯子顿时立正了。

    赵佶道:“啊,多谢!”

    回报给他的是苏灿的无声微笑。

    他笑着把茶水端给苏灿,道,“苏侍卫,给。”

    苏灿接过,看着杯中的水,道:“那就多谢端王殿下了。”

    “别为难他了,端王殿下。”刘安世笑道,“做御前侍卫的人有多警惕,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怕你给他下毒呢!”

    “我怎么敢下毒呢。”赵佶道,“在我动念头的第一时间,苏侍卫就会发现了。是吧?诶,我还有一点好奇。如果是皇帝让你服毒自尽,你该怎么办呢?”

    说着,他瞟了一眼苏灿。

    苏灿一愣,复笑道:“当然是——显而易见。”

    “不好,不好。”刘安世摇头笑道,“做得越高越是没有自主权,我的学生啊,竟把这条命都卖给别人了。”

    苏灿还没回答,赵佶就替他答了:“人的价值也只有这些,大多数只是普通人,只要是多一分一毫的担待,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不可避免的呀,更何况,大多数情况下,极端的事情并不会发生,所以刘大人你这个问题,并不成立。是不是,苏侍卫?”

    于是苏灿微笑了。

    刘安世道:“既然能够看到未来,邵大人却不救我,也真是奇了怪,真不够意思啊。”

    “我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官职低微,无能为力啊。”邵伯温疏离地笑着,“刘大人走得太急,也许没有看到。我几百里加急的信件刚送到府上,刘大人已经身陷囹圄了。可是,这一次我来了,你是不是该原宥我了?”

    他说话很慢,很清晰,每一个字都流经他的思想,自他的口中说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意味。

    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脑海里翻涌起遥远的过去和飘渺的未来,它们是一个上大下小的漩涡:最下面的回忆,已经破碎到不可辨别,几乎就要消散了,变作尖锐狭隘的一个角;而未来是广大的,有无限的可能,能够向四周发散。

    他的思绪被卷入这个漩涡里,变作模糊的混沌的凌乱的一片,时间在此时失去了意义,顿生无限苍凉之感。

    邵伯温道:“小心些,端王殿下。”

    刘安世在一旁笑道:“邵大人就是喜欢这样,初次见面时候,就一直盯着人看,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礼貌呢。”

    “刘大人何尝不是?”邵伯温浅笑答道,“刘大人忠诚正直有余,但这样的性格为人,本身却是很讨厌的角色,甚至也不知道国家体制。如果是因此而惹祸上身,自己也并非完全没有过错。”

    多管闲事一次,换来一次顶级座驾体验,以及和异能人士对视一次,也不亏呢。

    马车的离去并未带走在场几人的注意力。赵佶匆匆地迎上去行了个礼,两臂合拢向前伸,右手微微弯曲,左手附于其上,两臂自额头往下移至胸口,上身往下鞠躬,赶在刘安世之前,开口道:

    “帅府幕僚邵伯温邵大人,久仰。”

    邵伯温的手放了下来。

    尽管没有持续很久,赵佶却产生了疲惫感,他的灵魂在极短的时间内穿梭时空,筋疲力竭,他勉笑着望旁边走了一步,却不知觉地一个趔趄。

    他上前给邵伯温搭了把手,扶他下车。

    邵伯温的手忽然捏住他细瘦的手腕。滚烫似火的触感传来,赵佶一惊,抬头正视他的眼睛。他呆了一下,想把脑袋转回去,邵伯温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道:“看着我。”

    叶朗星听到了鞭子抽在地上,下一秒就要打在马身上的声音,是启程前的阵痛。他清醒了好些,又或许是自以为是的清醒。他回过头,对着身边判官的尸体,老朋友似地说了句:“该走了哦,判官。”

    这匹马也是好马。它虽不似那雪白马车的座驾,由内而外地华丽出来,可它跑起来很稳,很快,仿佛静坐在原地一晚,便可抵达边疆。

    他看着赵佶向他行礼,微笑道:“你来了。”

    赵佶道:“本应我们前往拜访,邵大人却远道而来,实在惭愧。”

    他暗暗惊异于邵伯温抵达的速度之快。叫人去请他,是两天前的事,那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即将有难,叫人快些把小时候父皇登门拜访过的邵雍请过来,谁料他已经死了。只好几乎是病急乱投医地去找了他的儿子邵伯温——在他印象中,这个拒接过章惇多次的邵伯温,似乎是个脾气不好惹的人。

    眼前的男子就是邵伯温。他穿一身旧的制服,身材高瘦。他的脸是瘦削的,脸色不很健康,有着常年水土不服造成的病容一般的苍白。他的胡须亦不甚稠密,然而由于脸色的缘故,存在感倒是不弱。可以确定的是,他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由于体质的原因,而造成了这样或那样的小虫啃咬一般的烦恼,使得他的身板比常人单薄些。

    他的五官轮廓深邃,眼神温柔辽阔近乎空洞。

    邵伯温的马车停下的一瞬间,叶朗星拉开车窗上的帘,大风掀起对面门帘,车内的人正襟危坐,一双眼睛深沉似海,正与他对视,然后很快地移开眼。

    奇怪,竟然主动躲避自己的眼神。

    叶朗星愣了一下。待他回过神,邵伯温已从车上下来,赵佶和刘安世向他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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