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甜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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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望了望手中色泽鲜艳的金橘,忽觉自己贵为国母,在皇帝跟前,却还不如一个小小贵人。心中倏然涌起千般滋味,翻滚沸腾,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怨恨。

    皇帝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皇后敛住神色,道:“御医院掌管后妃用药底薄的医女自戕了,娴妃小产之事犹如断线的风筝,臣妾也不知接下来该怎样牵针引线,想请皇上明示。”

    皇帝嘴角的笑意渐渐褪却,眼中露出厉色,道:“宫人自戕是牵扯九族的大罪,平常人等断不敢如此行事。”

    皇后道:“臣妾与皇上想的一样。”

    皇帝点点头,转脸看向青橙,青橙嘴里正嚼着橘子,忽而见帝后看过来,连忙吞咽几口,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道:“橘子真甜。”

    皇帝见她憨态毕现,不觉掬起笑容,问:“医女自戕一事,你如何看?”

    在帝后面前,青橙原本打算绝不开口论事,但听皇帝郑重其事的问自己话,也不敢随意敷衍,脑中稍稍思虑片刻,方道:“牵扯的人越多,那背后之人越是不简单。能让医女自戕,又嫉恨娴妃的人,若细细筛查,总会查出蛛丝马迹。”

    皇帝颔首,赞许道:“你说得有理。”

    他手中拳头紧握,狠声道:“这事要彻彻底底的查,朕倒想瞧瞧那幕后的狡诈小人到底是谁。皇后,明儿你一早就让内务府带人往各宫各殿搜查一遍,无论是何线索,都要追究到底!”

    皇后见皇帝动怒,忙道:“臣妾遵旨。”

    待皇后离去,皇帝收了书,疲乏的倚靠在苏绣迎枕上假寐。青橙轻声问:“皇上,您要安寝么?”

    皇帝恍似从睡梦中惊醒,赫然睁开双眸,低沉又哀痛道:“她们成日里只知道算计、邀宠,竟连朕的子嗣也不肯放过!”

    青橙不想皇帝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诧异万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见皇帝神色凄然,露出与往日大为不同的羸弱之色,便依偎在他脚边,静静的挨了半会,将下巴抵在他的膝上,微微笑道:“万事总有解决的法子,待皇后将真凶查明,皇上好好严惩便是了。”

    皇帝眄视着她的脸,只见一双黑瞳映在烛光下,闪闪烁烁,灿如星辰,纯净如世间最清澈的一弯秋水。他不由得问:“你不害怕么?汉人总说,伴君如伴虎。”青橙颔首思忖,皇帝看她垂眸不语,心底忽而有些惶然,生怕她会说些自己不爱听的话,而自己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青橙道:“如今我已经不怕了。”

    皇帝不想她回答得如此干净利落,唇际隐隐浮起一丝笑容,问:“为什么?”

    青橙如稚儿般朗朗道:“我并不怕皇上生我的气,降罪于我。”稍顿,直直的与皇帝对视,道:“我只怕你冷落我,不理我。”

    皇帝眼底的笑意愈来愈深,他常常给女子许多承诺,此时触到心底最柔软之处,却只是道:“等日子热了,朕带你去承德山庄避暑,就带你一个人去,咱们安安静静的住上十天半月。”皇帝伸手扶起她,让她坐到自己身侧,她轻轻的靠在他的胸前,耳侧除却强而有力的心跳之声,再无旁音。

    次日,内务府大张旗鼓的往各宫各殿搜查,因有皇帝口谕,谁也不敢多说什么。皇帝散了朝,直接去了景仁宫与娴妃叙话。娴妃历经丧子之痛,除了求皇帝严查凶手外,半点邀宠之心也无,只是默默流泪。皇帝先还耐着性子宽慰几句,见她毫无转色,便生了厌弃,连膳也未用,就匆匆起驾。

    过了一段时日,青橙坐在炕上绣荷包,苏绸打底,细细密密的缀着龙纹。

    皇帝掀帘入内,不等众人请安,就挥了挥手,道:“都退下吧。”顺势就往青橙身边坐下,凑脸往她手上瞧去,道:“在底下绣两支莲花罢,朕随身戴着,看见莲花就会想起你。”

    青橙嘴巴一噘,故意将荷包往身后藏了,道:“这是我留给自己用的。”

    皇帝笑了笑,捏住她的下巴,道:“小丫头,竟敢和朕说起玩笑来,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

    青橙知道皇帝没有生气,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道:“上头绣的龙纹可是御用之物,你那点小心思,朕还瞧不明白么?”

    青橙顿悟,笑道:“原来如此。”又问:“皇上可用过膳了?”

    皇帝起了身,伸手解开脖颈下的龙扣,道:“你这里吃什么菜?”青橙忙收了针线,趿着鞋伺候皇帝宽衣退冠,口中道:“鸭子肉粥和陕西凉皮。”

    皇帝还在等着她往下说,听她戛然而止,不由得问:“就没了?”

    青橙道:“没了。”

    弘历扭身朝她笑,道:“是不是那些狗奴才见你在太后跟前受了罚,就欺负你了?”

    青橙命司衾尚宫拿来便服,又将帝冠放入朱漆御盘中,道:“并不是,前头我生病,皇后赏了许多补品,我吃了有些上火,鸭子肉粥凉补,是我特意命人做的。”

    皇帝换了身玄色苏绣两则团龙纹锻纱长袍,不胖不瘦,身姿俊逸。他道:“朕也尝尝。”

    厨房摆了膳,除去鸭子肉粥和陕西凉皮,另有四碟酸爽小菜。皇帝向来爱食肉膳,后宫人人知晓,每回皇帝亲临,总以珍馐琼浆相待。

    青橙道:“皇上别小瞧这道粥,是用专贡的上等鸭肉洗净,切成数小块,以食盐、黄酒拌匀,腌一个时辰,再投入滚水中煮几回,撇去白沫,再放入粳米细细熬煮半个时辰,方才呈上桌。”又舀了大碗鸭子肉粥,递与皇帝,道:“宫里酒宴甚多,偶尔吃粥用素,也是养生之法。”

    皇帝道:“你懂的倒多。”

    青橙嫣然一笑,眉眼间泛着平常人家的幽然平静,道:“我幼时在家里,母亲爱自己做饭给全家人吃。我在旁边打下手,久而久之,也就知晓些。”又道:“我有一道拿手菜——松鼠桂鱼,是苏州名菜,打小吃到大,跟着母亲学的。皇上若是哪天有了闲情,我下厨做给你吃。”皇帝素日酒肉鱼食惯了,今儿咸菜就粥,新鲜得很。青橙见他用得香,又端了碗凉皮予他,竟也全吃完了。

    皇帝下午听完进讲,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正巧皇后与高贵妃在,两人见了皇帝,皆起身请安。皇帝圣心愉悦,戏谑道:“难得你们一起来。”

    皇后心底慌了慌,隐去难堪道:“皇上说笑了,臣妾与贵妃素来亲厚,时常相邀到御花园逛,只是没被您撞见罢了。”

    高贵妃知道皇帝不喜后宫争宠,忙言笑晏晏道:“正是如此。”

    原本不过随口玩笑一句,见两人神情紧张,急着剖白,皇帝顿觉索然无味,在太后跟前也不好表露,便端起茶抿了抿。从寿康宫出来,高贵妃依着规矩行了礼,就撇下皇后,径自离去。

    善柔忍不住道:“高主子也太傲气了些。”

    皇后略略偏头,低声斥道:“胡说什么,也不瞧瞧这是哪里。”

    善柔自知失言,忙自己掌了两嘴子,道:“奴婢鲁莽,请主子息怒。”毕竟是从小跟的丫头,皇后见她已自罚,便不再追究,只微不可闻道:“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折了她的傲气。”

    回到长春宫,皇后先召了内务府的王进保问话,又叫了顺嫔来,从库中取了数样保养身子的朱丹,让她送去景仁宫。善柔褪下皇后耳鬓的羊脂白玉兰花步摇,不解道:“主子为何不亲自去趟景仁宫,在太后眼里,讨个好名声。”

    皇后望着穿衣玻璃镜中莹白娇嫩的脸蛋,伸手抚了抚眼角隐约可见的细纹,划过一丝沧桑,徐徐道:“顺嫔聪敏能干,若能收为己用是最好不过。我让她搬入长春宫,帮衬处理后宫诸事,就是想提携她的意思。”

    善柔伺候皇后洗净脸,又从磁胎洋彩菊花小瓷罐中挑了些许晶莹剔透的玫瑰膏,匀匀抹在皇后面额,道:“奴婢瞧着顺嫔待娴主子可不比一般人,娴主子小产,她鞍前马后的伺候,在太后、皇上跟前可露了脸的。”

    皇后阖着双眼,让人瞧不出喜怒,道:“让她去给娴妃送东西,就是要让她明白,我才是她的新主子,可别站错了地儿。”顿了顿,又道:“你叫人盯紧翊坤宫,我瞧着皇上的模样儿,是把苏贵人放在心里了。”

    善柔噗嗤一笑,道:“主子就爱多想,每次宫里有新宠,您总觉是万岁爷放在心上了。可哪一回,不是新鲜几日就忘了的?更何况,苏贵人一月里头顶多侍寝两回,能算是新宠么?奴婢瞧着,连前阵子南府出的官女子都不如哩。”

    皇后想起前头在上书房后院撞见皇帝与苏贵人的情形,心里闷闷的难受,听着善柔宽慰,才渐渐移了情思,道:“你只管盯紧就是了。”

    善柔边答应着,边打手势让外头的宫婢端了晚点心进屋。皇后甚觉疲乏,令人取了半壶合欢花浸的酒,也无需人伺候,独自坐在窗前品酌。夜色苍茫,四处掌了灯,远远望向亭台楼阁,亦是黑乎乎的只有巍峨的轮廓。屋中点了两盏清油灯,将花枝烛影映在皇后脸上,摇摇坠坠,愈发显得孤寂而倦怠。

    一进到了五月间,天气渐渐发热。娴妃小产之事,内务府虽紧赶慢赶的追查,可始终无迹可寻,再加上六月要进行选秀大典,更觉缺了人手,忙活不过来。

    这日正巧是十五,众妃嫔在皇后宫里请安,论起小产一事,皆是惋惜。娴妃面色瞧着不错,其实心里仍旧痛不可拔。偶尔碰见宫里的阿哥、公主,总要伫足看上许久,嘘寒问暖,喜欢得不得了。

    皇帝正好有话要与皇后商议,散了朝便往长春宫来,见了花红柳绿的满屋子,才拍了拍额,道:“今儿十五,朕倒差点忘了。”高贵妃莞尔,娇声道:“皇上忘了什么?说来给咱们听听。”

    皇帝看了青橙一眼,见她穿着松花色织锦缎宫裙,梳着方髻,簪两支鸭青点翠的珍珠垂苏,端坐于凳上,规规矩矩,谨守着分寸。便笑道:“朝中的事,你们听着也无趣。”

    众人见皇帝有话要与皇后说,就纷纷起身告退。回到翊坤宫,厨房献上数碗长寿面,海安早预备了四五袋子铜钱赏人,尔绮率着底下的宫婢内侍入殿给青橙跪拜,人人得赏。

    青橙食了小半碗寿面,将剩余的赏与了几个掌事宫人。皇帝用过午膳方至,连素日的进讲也免了,只带着两个贴身太监一径而来,才说了两句话,忽听外头起了喧哗,有人尖声道:“你别跑,我认得你,在娴主子宫里鬼鬼祟祟的人就是你!”

    海安掀帘出去,喝道:“是谁吵闹?”

    外头陡然静默,女子清脆的声音愈发张扬,使屋子里头也听得一清二楚。

    她道:“我是长春宫的掌事宫女,今儿是苏贵人芳诞,皇后娘娘让我来送银寿面。可好巧不巧,竟让我撞个正着。”稍顿,如利刃般望向身侧的太监,道:“那日给娴主子送酸梅子的人就是他。”

    南府:乾隆时期的宫廷戏班

    青橙剥了两只橘子,装在碟中,搁在炕几上,恭谨道:“皇后尝一尝橘子。”

    皇帝亲自取了一只递与皇后,笑道:“湘西常德县衙进贡的金橘,味道极好。”皇帝难得如此顾念自己,皇后心底一暖,感激道:“谢皇上赏赐。”又见皇帝捡了剩下的一只,轻巧掰开,转身递与青橙一半,青橙伸手接了,也不谢恩,顺势坐在炕前的紫檀木缕空雕鸾四方凳上,嘴角盈盈含着笑意,睨了睨皇帝,似有欣喜又似哀怨。

    皇后一愣,恍惚明白了,道:“皇上是不是还在军机处没回?”

    李玉道:“万岁爷这会子怕是在上书房瞧阿哥们的作业。”

    皇后见天色尚早,便又起轿往上书房去。上书房后头有几间抱厦的小房间,冬暖夏凉,皇帝从小便爱在那里看书,登基后,有了皇子,教习训话也常在于此。她下了轿,却见四周静静的,并不像有皇子在。到了廊下,见纱窗上映着两个倒影,依依而坐,心眼儿一突,满腔酸涩不禁缓缓上涌。

    青橙手上一抖,茫然的抬头看向皇帝,皇帝正巧也看着她,见她惊慌失措,不禁温声笑道:“你怕什么呢?”又低了低声音道:“朕虽护着你,但她们要是真撞见了,也没什么。”

    吴书来高高的打起帘子,皇后进屋,见青橙立在门槛边请安,微微一愣,才道:“起身吧。”

    皇帝笑道:“你怎么来了?”皇后屈膝请了安,往皇帝炕桌对面坐了,道:“臣妾有事禀告,怕事有错漏,不敢擅自拿主意,特来请皇上示下。”

    善柔一听,心眼儿唬了大跳,低声道:“别尽说些推脱的话,反叫主子厌恶。”一语毕,返身回殿中,小心跟皇后禀告了。皇后正喝着燕窝羹,听着善柔将话说完,手上稍稍一顿,随即将磁胎洋彩翠地锦上添花瓷碗往炕桌上重重一搁,喝道:“王进保!”

    王进保忙大声应了,躬身入殿,也不说话,叩首跪在地上。

    皇后道:“怎么回事?”

    皇帝盘膝坐在西面炕上看书,青橙坐在旁侧,拿了珐琅四寸碟放在膝盖上,纤纤素指剥着黄灿灿的金橘。清香四溢,皇帝转脸望了她一眼,道:“甜不甜?”

    青橙头也未抬,随意道:“还没剥好哩,呆会子和你一起吃。”她正要将橘皮扔到脚边的洋彩痰盂中,忽而听见外头有人高唤:“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来了。”

    到了西暖阁,见廊下的牙雕宫灯点得通亮,里头却是一片昏暗,以为皇帝是去了妃嫔宫里,便宣了敬事房的人来问:“皇帝掀了谁的牌子?”

    李玉如实回道:“万岁爷今儿是叫去。”

    善柔瞧他咋咋呼呼的,不似往日镇定,便问:“什么事?”

    王进保知道她是皇后跟前的第一人,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上头说要查娴主子小产一事,我早早儿叫人将御医院掌管用药底薄的医女绑了,才用了两回刑,还没使出厉害的手段哩,不想那医女竟没捱住,咬舌自戕了...”

    王进保道:“在还是在,只是近大半月的记录全叫人给撕了,那医女嘴巴子很紧,什么也不肯说。”他不敢抬头,只觉似有一道寒光如刀剑般射向自己,浑身如置冰窟。

    静了半响,皇后才淡淡道:“既然死了,也没得旁的法子,你下去吧。”王进保原以为自己必然要受责罚,不想皇后竟轻而易举的饶恕了他自己,愣了愣,方如临大赦般出去。

    事关重大,皇后不敢耽搁,重新梳洗妆扮了,坐了肩舆往养心殿。

    王进保听着善柔的劝,不敢推脱,只道:“掌管后宫主子用药底薄的医女自戕了。”

    皇后问:“用药底薄还在么?”

    海安忆起自己伺候的第一个主子哲妃,她是皇帝还是贝勒时的第一个入府女子,生下皇长子,宠爱也尽享过,死前病入膏肓时,想见皇帝一面,皇帝却因着要听新进府的伶人唱曲,底下人不敢禀告,遗憾而终。

    窗外的薄阳渐渐西落,天际浮现出绚丽的玫瑰色,海安强笑道:“万岁爷担着大清天下,当然不似平常人那般儿女情长。”见青橙面色郁郁,忙转了话头,道:“主子饿了,奴婢去催一催厨房的人。”说完,便收拾了妆匛铜镜,却身而退。

    过了两三日,到了傍晚,内务府的王进保满头大汗入了长春宫,正巧皇后在用点心,他不敢进殿禀告,候在廊芜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过了半柱香时辰,才见善柔挑帘出来,他忙上前低声道:“我的好姑奶奶,劳烦您通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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