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至尊第二十五章 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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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卫却说:‘未也,必学视而后可。’他要纪昌做到‘视小如大,视微如著’的境界,再来找自己。纪昌回去之后,以一根马尾的毛绑住一只虱子,悬挂在窗檽上,自己站在房间的另一头注视着这只被马毛所系的虱子。经过了十几天,纪昌觉得原本几乎看不见的虱子,似乎变大了,隐隐约约可以看清虱上的细部。三个月后,虱子在纪昌眼中,有蚕那么大,清楚毕现。又过了几个月,挂在窗上的虱子越看越清楚,三年过去了,这三年之中,纪昌几乎没有离开房间一步,这只虱子在他眼中已经有牛那么大,他随手拿起一根芦苇,抽下一条细细的纤维,以燕角之弓射了出去,苇丝之箭贯穿了虱子的心脏,而马毛连动也没有动一下。纪昌欣喜若狂,他走出房间,看见外面的世界,一根草就像一头大树,天边掠过的燕子,也像蔽天的巨盖,远方跑过的狗,就像一面墙一样大。要射中任何东西,对纪昌而言都便变得很。他跑去告诉飞卫,飞卫很高兴,悉心传授他箭法。很快的,纪昌便把飞卫的技术都学到了。不但能百发百中,还能在间不容发的时间里,把连续一百枝飞射出去的箭连成一条笔直的线,箭艺至此,就算飞卫也不见得能做得更好。

    “有一天,纪昌突然想到:只要飞卫活着一天,自己就是他的徒弟,就算两人箭法一样高明,自己也排在他之下,再说,他认为自己已经超过飞卫了,飞卫天下第一的地位,只不过因为他是自己的师父罢了,并不是靠实力。若是飞卫一死,他就能成为天下第一。”

    叶小钗面现惊愕,道:“怎么会如此?”

    半驼废笑了:“叶小钗,你不懂‘天下第一’四个字,对很多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吗?”

    叶小钗困惑地说道:“天下第一?这个名称有什么好?弑师却是人伦不容,纪昌怎没想,若是没有飞卫,他到现在还不知是天下第几。做到天下第二,有什么不好?”

    半驼废哈哈大笑:“你是无法了解这些人的想法的,但是你要知道,天下第一,确实是许多人的毕生目标,将来你一定会遇到这样的人,而且不只一个两个。”

    叶小钗满面不解地摇了摇头,听半驼废讲下去。

    “纪昌认为天下间只有飞卫是自己的敌人,有一天在路上见到飞卫,纪昌使突然攻击他,对飞卫射出一箭,飞卫不慌不忙,反手抽出箭套中的箭,搭在弓上也朝纪昌射去,两只箭在半空中交会,箭头相碰,双双落地,连灰尘也没被激起半点。纪昌不死心,马上再射出一箭,飞卫也再射箭相接,在一瞬间,这两个箭术都已经出神入化的高手一箭一箭地接招,终于,飞卫的箭射完了,纪昌却还有一只箭。

    “纪昌得意洋洋,将这最后一箭射出,飞卫随手取起道旁的荆棘,注视纪昌射来的箭,等箭到了眼前,才以荆棘一拨,扑地一声,纪昌的箭又被拨开了,落在地上。呆若木鸡的纪昌突然间醒悟自己的行为丑恶,心中非常懊恼,不知怎么办才好:而逃过一命的飞卫也深深感到纪昌的实力,而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他主动伸出双臂抱住纪昌,纪昌也深感羞愧,两人相拥大哭。

    “飞卫对纪昌说:‘我已经无法教你更深的箭术了。但是我的箭术也只是凡夫俗子的境界而已,我们的境界,只要苦练就能办到。’纪昌一想,确实没错,只要有毅力,就可能练到像他一样的程度,也就是说还有第三个、第四个人能有足以与自己一较高下的箭法,纪昌担忧了起来。

    “飞卫说:‘如果你想要学到超越凡人的箭术,就要穿越太行,翻过霍山。在霍山绝顶,住着我的师父甘蝇,他的箭法已经到了箭道之境,不是苦练可以达到的境界,可以说是古往今来,再无庳。跟他相比,我们不过是婴儿学步罢了。除了他之外,也没能人可以再教你更高的箭术了。’纪昌既向往,又有点不服气,自己这样的箭法还叫做婴儿学步,那么对方到底能有怎样的境界?抱着怀疑之心,纪昌动身去寻找甘蝇。

    “经过一个月的辛苦跋涉,他总算到了霍山绝顶,见到了一个须发皆白,弱不禁风,而且眼神柔和的老人。这老人少说也有上百岁,步伐蹒跚,连腰都站不直,怎么可能像他一样,挺着胸膛,以完美的姿势拉弓射箭?

    “纪昌想这个老人大概也重听了吧?因此,他大声说出自己来拜师之意,并且不等甘蝇回答,就有心展露实力,自己取出杨干麻筋之弓,搭上石矢之箭,往天边飞过的一行雁鸟射。一箭就贯穿了五只大雁的左眼,被串成一串的五只大雁掉在两人脚前。甘蝇微笑着,对得意的纪昌说:‘好是好,但这只是射之射,还未到不射之射的境界。’纪昌不服气地问:‘什么是不射之射?’

    “甘蝇没有回答,带着纪昌往前走,两人来到一处绝崖,这个百丈高的绝崖,只有一片枯朽的木板沿伸出去。往下看去,湍湍河水就像一道细绳一样,教人目眩。甘蝇站在木板上,回头对纪昌说:‘你站在这里,把刚才的箭术再表演一遍。’纪昌为难犹豫,不敢再趟一步。甘蝇笑着说:‘我这把年纪了,都敢站在此地,你是个年轻人,反而没有胆量吗?’纪昌只好与老人交换了所站的位置,他一踏上木板,脚下的木板微微晃动,好像无法承担他的重量,纪昌发起抖来,但是还是硬着头皮,走到木板中央,一吸气,脚边一颗石子滚落下绝崖,纪昌全身哆嗦,不由自主趴在木板上,冷汗直流,连站都站不住,还要如何拉弓射箭?

    “甘蝇见了,说:‘换我来吧!’他与纪昌再交换了位置,纪昌问:‘你的弓箭呢?’甘蝇说:‘如果要使用弓箭,那就是射之射;不射之射便不需要弓箭了。’此时,高空有一只大鸢飞过,由于天高云远,那只飞鸢就像一大片空中的一粒芝麻。甘蝇双手拉开有如满月,随手一射,那只鸢就像颗石子般笔直地掉了下来。

    “至此,纪昌终于真正地佩服甘蝇。他在甘蝇身边学习了九年,这九年里,别人并不知道他如何进修。

    “九年以后,纪昌艺成下山,每个人见到他都大吃一惊,他从前骄傲精悍的神情,已经完全不见了;他脸上木然,好像朴质的老农一般。邯郸城里的人盛大欢迎天下名人纪昌归来,迫不及待地要看他在大家面前表现绝顶的箭术,但是,纪昌却碰不碰一下弓箭,众人失望而归,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射箭?纪昌温和地回答:‘至动无动,至言无言,至射无射,是以不射。’

    “他的说法被传扬出去以后,有识之士听见这番技入于道的话,都很敬佩他。纪昌越是不提弓箭,世人就越尊他为天下无敌的弓箭手。有关纪昌的传闻,由四面八方传播了开。有人说每过午夜之后,总可以听见某种声音,好像有人在纪昌家的屋顶拉动弓弦,这就是弓箭之神,在守护着纪昌;也有一名小偷说,他深更半夜要爬入纪昌家,突然有一股强烈的疾风自窗口冲出,将他抛出院墙之外,吓得他落荒而逃;更有人传言,曾看见纪昌驾着云,与古代的射神后异、养由基比较箭道。纪昌的箭神之名,已天下皆知,不要说是不肖之徒,就连飞鸢也不敢轻过他家的天空。

    “在纪昌声名响遍天下之时,纪昌也渐渐老了,他进入了枯淡的境界,神情更像是一尊木偶般淡漠,他无欲无求,无我无他,无是无非,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牵引不了他的一丝喜怒哀乐之情。他也很少开口说话,四肢沉寂不动,有如枯树一般,整个人都像是融入了天地运转之间,与宇宙融合为一了。他能以眼代耳,以耳代鼻,以鼻代口。”

    叶小钗入神地听着,沉醉在纪昌晚年的境界中,悠然神往。

    半驼废道:“叶小钗,我说这个故事,就是希望你能沉住气,凡事不动于色,不露于容,心如止水,肢似枯木,形同岩石,气如川流,自然你就可以步入武术的最高境界──‘发在意先’。”

    叶小钗道:“我明白,但是,我要如何才能证明自己已经到了‘心如止水,肢似枯木,形同岩石,气如川流’的境界?”

    半驼废道:“如果你事事都要追求实证,那么你永远也无法到达这个境界。你只要好好地去体会其中道理就可以了。”

    看叶小钗依然满面困惑,半驼废指着地上的石块,说:“这是什么?”

    “石头。”

    “对,但是它告诉你它是石头了吗?”

    “当然没有,但是大家都知道啊……”

    “对,石头不需要证明是石头。如果我拿着一块木头,跟你说他是石头,你一定不服,会跟我争辩,我可以说上几千万言,皓首穷经,来证明木即为石。但是,就算我以言语说服了你木即为石,木依然非石,你努力求证,便已违了事物基本大道。习艺者往往费尽心血,谋求宝鉴秘笈,苦苦学得一技,但是,他们所学之技不是技艺本身,而是秘笈上的字而已。你要了解剑道,必须由剑本身入手。”

    叶小钗似懂非懂,半驼废道:“‘至道不可以情求’,你好好地想。现在起你就坐在此地,不许任何人步近你百步之内,若有人近你百步,你一定要除掉他,知道吗?”

    “除掉,这……”

    “怎样?你下不了手?”

    “我……”叶小钗结结巴巴地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半驼废呵呵而笑:“你是一个仁慈的人,上天也是仁慈的,即会降霜雪以杀草木;大地是仁慈的,却会生出毒草以害生物。你不忍动手,是小仁,小仁之辈何以能了解大道?”

    叶小钗点了点头,道:“我不是不懂,但是我会好好坐下来想。”

    “嗯,我过几天后会再来。”

    半驼废笑着离开了,他相信叶小钗一定会了解他的意思。由叶小钗的每一句话,都令他有这样的把握。如果果叶小钗只是听命而杀百步之内的人,那只是听命行事,不算领悟;如果叶小钗真正想通其间之道,近他百步的人自然会丧生,而非叶小钗刻意所杀。

    当时,他就知道:一名伟大的剑圣,将要诞生了。

    这一段叶小钗的悟道,回想起来恍如昨日。

    见到半驼废出神发呆,阴月夫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前辈,叶小钗的三式剑招,学了多久才学会?”

    半驼废回过神,道:“这三式够他学一辈子。”

    阴月夫人颔首不语,半驼废道:“后来我叫叶小钗在荒野中悟道,不许任何人近他百步之内。但是,他根本就无法办到,不要说百步,有时我都已经在他身边了,他都没有发现!我很失望,有一次我又起近他,他还是在发呆。原来他在看手中的一支金羽小箭。叶小钗无法专神贯一,原因就出在你送他的金羽毛上。”

    萧竹盈心中悸动,只听半驼废道:“我气得发出一块大石,打中他的后脑,把他打得飞跌了出去。他才回头问:‘是什么人?’我生气地走出来,问他:‘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叶小钗见到我,又羞愧又难过,低着头不讲话,我指着他手中的金羽毛,说:‘我要你以眼代耳、以耳代鼻、以鼻代口,不让人进入百步之内,但是我已经到你身边十步了,你却一点都没有发觉,这就是你不专心的原因吗?拿来!’叶小钗有点为难,我说:‘这支金色羽毛,能让你成功,却也可以让你失败,如果你总是有见物如见人的想法,那你也不必悟道了,我不想把心血浪费在一个毫无希望的人身上!’叶小钗看看手中的金羽毛,又看了看我,毅然决然地把金羽毛交给我,说:‘好!你拿去,我把它送给你!只要打败一剑万生,此后我还怕没有金羽毛吗?’我笑了,他有这种觉悟,不愧是叶小钗,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我说:‘近日之中,我会带一个人来杀你。’我要叶小钗接受真正的挑战,现在他时间所剩不多,我不能再等了,万一他到了约战之期,尚不能领悟出真正的剑道,那么,他必然会战死在风雨坪。事实上,他现在的程度已经可以打败一剑万生了,但是如果他以这种程度去赴战,还是死路一条。”

    萧竹盈不解:“为什么?”

    “因为他的敌人不只是一剑万生。一剑万生若败,一刀万杀会放过叶小钗吗?所以,叶小钗的敌人,是一剑万生与一刀万杀联手。这一点,他自己没想到,我也想不到吗?”

    萧竹盈道:“但是……但是约战的人只有一剑万生……”

    “我说过了,一刀万杀就算身败名裂,也会帮一剑万生。所以,风雨坪之战,比叶小钗自己想像中还要困难,他不但要到达剑圣的境界,还要到达刀圣的领域,当天才有活路。光是教叶小钗剑道,已经花了一年多时光,再教他刀法,万万来不及,我才要他悟出武道的根本,让他在当天掌握真理,自由发挥。”

    萧竹盈这才明白:为什么半驼废不让叶小钗继续在剑上钻研,而把他领到另一个境界去的苦心。耿直的一刀万杀会为了一剑万生而说谎,比武当天出手,也是必然之情。

    半驼废道:“距离决战,不到一个月,叶小钗却才开始要接触武道,我心里比谁都急,只好下猛药,让人与叶小钗实际动手。我宁愿他就死在试验之中,也不要他练得半生不熟,死在一剑万生与一刀万杀手里,丢我的脸。”

    萧竹盈道:“你……你把叶小钗的性命当成什么?”

    “我本来就不把他当成徒弟,你以为我是爱护他,才要以苦肉计救他吗?嘿嘿……我只是想教训一剑万生的狂妄,他侮蔑我的剑,不配称作剑尊,我一定要彻底的羞辱他,让他终生不敢言剑!”

    萧竹盈咬了咬唇,半驼废道:“你为叶小钗不平,那也是你的自由。我只要叶小钗能在期限之内,做到‘心如止水,肢似枯木,形同岩石,气如川流’,别的我不管。我去找闭目聆声世外生,他是我的老友,天生双目皆盲,但是却练就了一手阴阳铃,在他所经之处,阴阳铃能测出前方三百步之物,并发出魔异铃声,扰乱真气,混乱耳目,让对手心神涣散,失去防御能力。”

    萧竹盈想不到半驼废真的去找了武林高手对付叶小钗,紧张地听下去,握紧的拳中已满是汗水。

    半驼废道:“我带着世外生,到叶小钗悟道之地探测,世外生探测出树林前方三百步之处有一个人。过了三天,我再带世外生去探测一遍,这次,世外生走到叶小钗修行之处两百步,才对我说前方好像有个人。我知道叶小钗确实有所进步,便带着世外生离开了。

    “过了五天,我再带世外生去探测,世外生一直往前走,都说测不到任何东西。我告诉他“‘前方百步,有一个人坐在石头上。’世外生不相信,要往前再探,我警告他:‘那个人是个高手,你走近百步之内,会被他所杀。’世外生有了点警觉,全神凝注,再以阴阳铃探测了半天,对我说:‘不可能,前方有三只小瓢虫爬过,地上长出了两朵刚开的花,还有被螳螂吃了一半,弃在地上的蝉的躯壳,我连这样的微物都测了出来,怎可能测不到人的气息?’我说:‘你不相信就算了,再走上前一步,你会被那人所杀,还是跟我回去吧!’”

    萧竹盈听到此处,冷笑道:“老爷子,你如果真的要保世外生的生命,带着他走就是了,何必强调前进一步会被杀呢?”

    半驼废嘿然:“小妮子你很聪明,没错,我就是要激他去送死,世外生非常不服,硬要往前走,果然被叶小钗的剑气挥断了头。呵呵,叶小钗练到肢似枯木,形同岩石,气如川流的境界。到了这个境界,能不能打败一剑万生与一刀万杀联手,我也不能下断言了。不过,就算有百分之九十的胜算,我还是要他补足那百分之十,老残废我是绝不会冒半点险的,我要他做到发在意先的境界,才算有了十足的把握。”

    “什么是发在意先?”

    半驼废淡然道:“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萧竹盈不以为忤,事实上所谓的“不射之射”,她就不是很懂了,叶小钗能懂的话,那必是有道理的,她也不想追问。

    半驼废道:“我要叶小钗试着想杀我,叶小钗闭着眼睛想了半天,我还是活着,我骂了他一顿之后,要他真正地进入无心无我,剑人合一。这对他来说,又是另一个险峰,万一一个不慎,他可能会被自己的剑气所伤而枉送了性命,所以,我离开之前,给叶小钗一个题目,其实也就是暗示:只手之声。”

    “只手之声?”

    萧竹盈满头雾水地重覆了一遍。

    “没错,为了他的性命,为了我的荣辱,这是他的最后一步了。若是他领悟出了‘只手之声’的意义,他的前途将有如旭日东升,光亮无限,我也无法再教他什么了。”

    “那……那叶小钗悟出只手之声的意义了吗?”

    “叶小钗对禅学并无涉猎,这个问题或许是有点难。当初六祖慧能以一言顿悟真正的天心大道,殆天受也,非人能传。现在一切都看叶小钗自己了。”

    半驼废还记得叶小钗苦想了一天一夜,跑回来告诉自己:“只手之声,就是以手拍打的声音。”自己万分火大,把叶小钗轰了出去,要他认真地再想。

    过了一天一夜,叶小钗又回来说只手之声就是狼叫,半驼废再把他赶出去。就这样几次之后,半驼废越来越心急,也越失去耐性,扬言最后一次再答错,叶小钗就不必再见他了。此话一出,叶小钗只好回到原地,苦苦思索,就算有了答案,也不敢去找半驼废。

    而他的答案往往过不到半天,就被他自己所推翻,只好再往另一个方向思索,他所想的已不只是“只手之声”四字,而是天地间的所有运行之道,包括他的剑法,他所认识的这个世界。结果越想越是一切都变质了,就连他自己的剑术,也仿佛全部消失了一般,探、自谦、必胜的顺序也混乱不已。有一次叶小钗看着身边的一样东西,觉得很陌生,又似乎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这是什么。直到过了许久,他才认出:那是一把剑!

    自己居然连剑都不认识了,这世间之道,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叶小钗想得这样专心,而心底又是这样担忧焦虑,居然在一夜之间,满头黑发全部转白。

    正在绝望之际,有一个人走到叶小钗身边。他细看叶小钗沉思的样子,双眼中满是慈和,却只有很少人看得出这慈和的眼神中,深藏的凌利。

    叶小钗知道有人接近自己,却不去特别注意他,这个人没有杀气,没有用意,与溜过脚下的小蛇,或是飞过天边的飞鸟一样,叶小钗知道这些事物的动态,但是不必注意它。

    他却没有想到:这个人能把自己的气息,控制得这样不起眼,这样融入周遭的动静之中,这就是──

    “心如止水,肢似枯木,形同岩石,气如川流!”

    叶小钗不知道来人有这样的修为,这个人却看出了叶小钗已接近这样的修为。

    这个人,便是欧阳上智。

    “是。”叶小钗把剑放在一边,坐了下来。

    “从前,赵国的都城邯郸,有一个叫做纪昌的年轻人,他立志要做一名天下无敌的弓箭手,他四处打听,得知天下最高明的弓箭手名叫飞卫。飞卫的箭法精妙绝伦,能在百步之外,射穿一片柳叶,而且百发百中。纪昌于是去拜飞卫为师,飞卫却只教他不眨眼睛的功夫。纪昌接受飞卫的指示,回家之后,使钻到妻子的织布机下,眼睁睁地看着机蹑一上一下在自己眼睛前跳动,忍住不眨眼睛。起初连妻子都感到害怕,不敢踩动织布机,纪昌却坚持妻子继续织布,不要理会自己。妻子无可奈何,只好狠下心织,让机蹑在丈夫眼睛不到半寸的地方来来回回,久而久之,也渐渐习惯了。就这样过了两年,就算是急遽上上下下的牵挺碰到了他的睫毛,他都可以不眨一下眼睛。就算是以椎子刺向他的眼眶,或是飞灰四起,他的双眼都不会眨一下,甚至连睡觉都睁着眼睛。有一天,纪昌见到有只蜘蛛,在他的睫毛之间结网,纪昌屏着气,看着这只蜘蛛将网完全结好,才兴高采烈地去找飞卫,向他报告自己的成绩。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这样的造诣,应该可以开始学箭了。

    “叶小钗,你认为你现在的剑法,跟以前比起来怎样?”

    “从前只是用剑,现在是为剑所用。”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令半驼废为之愕然,过了几秒才了解了,微微点了一下头说:“很好,你了解现在自己沉迷于剑,没有剑就像没有了生命,是不是?”

    叶小钗不语,因为他也说不上来,如果这样被剑所吸引,少练一刻就人生无味,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他:这样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能这样下去,他也想不通。

    他的迷惘之色看在半驼废眼里,半驼废道:

    “你就暂时忘掉剑,休息一下,听我说一个故事。”

    半驼废没有再追问下去。想要在某方面成功,就必须做到连梦都只有那件事,这是最基本的。但是,他的剑挥砍的是一剑万生,还是过去的自己?

    半驼废更记得叶小钗当初问他:“我还差他多远?”时,自己回答“天差地远”,叶小钗那如灰的脸色。他知道叶小钗遇到了瓶颈,练得烂熟的三式,再怎么练也无法发挥出更高的威力,却又不及对手,那时的心急、焦躁,是难以言喻的。

    叶小钗或许不知道,他的这个瓶颈,一般人恐怕要练三年才会产生,他却练了两三个月就达到了。

    叶小钗点了点头,这样的习惯令他有时迷惑担忧,有时却又欣喜欢悦。

    “你想摆脱这样的心情吗?”

    只是此后叶小钗能不能再突破,半驼废也没有把握了。

    那一天,半驼废对叶小钗说了一个故事。

    叶小钗只回答了一个字:

    “剑。”

    剑者若是任这种唯我独尊的心态发展下去,虽然剑术还会更高,却将成为“剑魔”,而非半驼废所预期的“剑圣”。

    叶小钗居然不到一年,就已突进到这紧要关头,连半驼废都为之心惊。这个少年的天分,实在太可怕了,半驼废已然可以预见:他可以轻易成为剑魔,一旦他入了魔,天下间不会有人是他的敌手!

    但是,他的本性如此完美,半驼废不愿意让他成为一个满足于剑术、限制在剑里的剑魔,他要叶小钗突破这层魔障,踏入另一个更开阔的领域。唯有成为剑圣,才能让叶小钗还有进步的空间。

    半驼废以“探”、“自谦”、“必胜”的顺序点破了他自我的设限,让叶小钗一下子又进了一大步。三式剑法由伤人的剑法,进步为自保、左右敌人的剑法。叶小钗领悟出每一个剑式所引领的连环变化,他那不变的三式已有了千万式的灵动,成了活的剑招,没有人能预料得到他下一步同样方位的攻击,会有什么不同的威力,因此,就算敌人已经看准了他的剑路,也根本无法抵御他。

    叶小钗眼前的世界豁然明亮,他花更多的时间在剑上。现在半驼废看出了他已经沉迷在剑中,心醉于举手投足间,那天地任我排陈的感觉,更是将近到达剑术绝巅之前,必有的心境,也是最容易走火入魔的一段时期。

    半驼废还记得,由鬼门关转了一圈再回来的叶小钗,变得很沉默,他对于自己所受到的折磨再也绝口不提,整日勤练半驼废传授给他的三式剑法。他的悟性很高,突破得很快。最主要的还是他那可怕的勤奋与专注。每天一睁开眼,他就开始练剑,直到全身力量用尽为止。但是叶小钗那全心的投注里,似乎还有种逃避以及自我折磨的意味。半驼废在他举袖挥扬,剑光错落之间,看见那双历尽沧桑的眼眸中,深藏的没有人可以测度的孤伶。

    在睡梦中,叶小钗时常呻吟着,痛苦的呼吸声,仿佛他的灵魂正在受着地狱之火的煎熬。

    “你梦见了些什么?”半驼废曾经这样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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