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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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父亲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里哼出来。他说:“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没有钱自己开律师楼?没钱,挨完后还不是在人家公司里待一辈子!有什么小市民要离婚卖楼你就给他们乌搅。告诉你,别以为你老子吊儿郎当是因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个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你心头高有什么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肿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宝要坐中环写字楼的打字机前终老,我总要赌这一把。

    我不相信在剑桥孵七年而不能认识一个理想的对象。

    第一年我是怎么过的?靠韩国泰。

    韩的父亲在伦敦芝勒街开餐馆。去的次数多了以后,付现款渐渐为签单子,这些单子终于神出鬼没由韩国泰垫付。他对我很不错,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并不是太难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里,LIMO的定义是司机座位与客人座位用玻璃隔开的汽车。我喜欢这个感觉,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经验,暂时也可算过去了。

    车子到剑桥时是傍晚。

    那层房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在“哈泼市场”杂志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屋宇的广告。一辆小小的“赞臣希里”停在车房。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你穿九号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我为你选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讨你欢喜。”

    我看着衣柜里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拨也没拨动它们,我要学勖存姿,学他那种不在乎。所以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与两条牛仔裤已经足够过一个学期。”

    我要开始对辛普森好一点儿。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打开书房写字台的抽屉,第三格抽屉里有整齐直版的英镑。我的学费。我会将书单中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我将不会在大众图书馆内出现,永远不。

    我吁出一口气。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蓝白两色,设备简单而实际,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气温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树叶已经飘落。

    我拉一拉唤女佣的绒带,一分钟后她进来报到:“是。”

    “我们这里有无‘拍玛森’芝士,‘普意费赛’白酒,还有无盐白脱,法国麦包?”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小姐,十五分钟之后我送上来。”她退出去。

    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辛普森敲门,在门外说:“姜小姐,你有客人。”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闷闷地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刚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麦包搁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样朴素便那么样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须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须与爱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合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也不管用。这样方方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都梦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奥非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聪慧问:“你真的那么想?”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认为我父亲爱你?”聪慧问。

    “我不知道。”我说,“芸芸众女当中,他至少选中了我。”

    “依此类推,这还不算最大的钻石,”聪慧嘲弄地说,“因为我觉得你不过是他的玩物,将来自有真爱你的人买了更大的钻石来朝见你。”

    我看看腕表。“聪慧,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当然,这里是你的家,噢,我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她站起来。

    “你知道吗?我猜到你会那么说。”我说,“一字不差,我知道你会那么说。”

    “你是一个妓女!”聪慧说。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当然,因为你父亲是嫖客。再见!”

    我自顾自上楼。

    聪慧摔烂了茶几上的酒杯。我为什么要担心,她的父亲自然会付钱再买新的。我在楼上的窗门看她驾车飞驰离开。

    勖家的人可轮流来这里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开始,勖聪憩、勖聪恕、勖聪慧、方家恺、宋家明……他们都可以来。我为什么要介意?他们越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巩固。这点浅白的逻辑如果我不明白,我还在剑桥读BAN?

    当然他们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谁没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亲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赚二千余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聪慧,我与她对生活细节上的容忍力极端不同。

    我有时到附近公园兜圈子,在后园一面墙上练一小时网球。我井没有意思让韩国泰知道我已回到剑桥。我的一切已完全与他无关,我们在此处结束。

    过数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对于聪慧那日的行为表示歉意。每一个都知道我在这个地址。我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好。

    聪慧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使我心安理得。开学的时候我拿着成叠的现款去交学费。

    只是到现在还没见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我觉得寂寞。走路的时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朋友,因为不相信有朋友这回事。如果我与韩国泰先生只是朋友关系,他不会自动替我付账单。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做什么?你不是想告诉我,一个“朋友”对着我念念有词地安慰我十个小时,我的难题就会得到解决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看一场戏,吃一顿饭,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跃,不不,我惯于寂寞。

    放学回来写功课,背風雨文学子,只听见女佣进出时浆熨得笔挺的制服“沙沙”作声。

    丝绒大沙发是我盘踞之地,炉火熊熊,在案件与案件之间抬起头来,分外温馨,但是我始终未曾遇见勖存姿,他还没有来。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仿佛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中的一个,等待皇帝的驾幸。见他妈勖家的大头鬼,当聪慧的态度来个这么大转变的时候,我就已经什么也不欠他们了。总不见得我还要写情书给老头子:我想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一辈子没有写过情信。

    所以我没有主动要求见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没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时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见到韩国泰,他找到圣三一堂来。我在饭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对面:“小宝!”我抬起头来,他的面色非常难看。

    “什么事?”我问。我的好处是冷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老实不客气地问。

    “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不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完了。”我说。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们没有完。”

    我摔开他的手掌。“我们已经完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他嚷。

    全食堂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韩国泰那种唐人街餐馆气息身不由己地露出来。

    我看着他,我为他难为情。我把我的书抱在怀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园子的石凳上坐下,对他说:“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这个人,现在我与这个人没有关系。

    “很好!”他气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学费了?则忘记是我把你从那种野鸡秘书学校里拉出来的!别忘记你初到英国时身边只有三百镑!别忘记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别忘记你连大衣都没有一件!可别忘记——”

    我接下去:“——我连搭公路车都不懂。我买不起白脱只吃玛其琳。我半年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我写信只用邮简。如果没有你,半年的秘书课程我也没有资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来缴学费。如果没有你,我进不了剑桥,我穿不上这身黑袍。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滚回香港,做着写字楼工作,‘老板长,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没有你,姜喜宝就没有今天。对,你完全说得对。”

    他对我瞠目而视,我把头转向河边。

    剑桥的哭泣杨柳尚在飘拂,并没有发觉天气已经很凉了,细雨微微下在河中,点点涟漪在水中微扬。我抬起头来:“韩国泰,你完全说得对。你不知道我的忧虑有多重,这些年来我忍受过什么。你有什么好气的?不错你做了我的踏脚石,但是你损失过什么?你难道没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来。

    他拉住我。“难道我们没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这样的蚁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宝——但是你说过你爱我。”

    “我说过吗,你记错了。”

    “至少你说过你喜欢我。”他恳求,“小宝,想想清楚。”

    “或许,在那个环境,在那个时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会爱上你吧?”我说。

    他的脸色煞白。“小宝,你做戏做得太好。”

    “那么下次别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别相信女人。”

    “我是爱你的。”他说。

    我看着他一会儿,“我不认为如此,国泰,你自己恐怕也有点弄糊涂了,你并不爱我,你从来也未曾爱过我,这是事实。”

    他看着我长久长久,然后别转身子走开。

    我看着脚下的草地,青绿得可爱。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着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生。

    我开着赞臣希利回家。

    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鹅毛般大。我呆着脸在教室往窗外看。读书就是这样好,无论心不在焉,板着长脸,只要考试及格,就是一个及格的人。

    你试着拉长脸到社会去试一试。

    这是一个卖笑的社会。除非能够找到高贵的职业,而高贵的职业需要高贵的学历支持,高贵的学历需要金钱,始终兜回来。

    一个案件跟着另外一个案件。我背得滚瓜烂熟。中国人适合念法律,我们自幼太熟习背诵课本,并不求解释。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还真不成功。

    但是这雪,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圣诞假期快要来临,剑桥并不时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层。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终,从来没有两样。

    我到底有没有恋爱过呢?

    那时候我与韩国泰去看电影。坐在小电影院里看喜剧片,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一场放完休息的当儿有女郎捧着盘子来卖冰淇淋。韩国泰老是买一杯奶油覆盆子给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动了,只觉得幸福,我问韩国泰:“我们结婚好不好?”

    韩国泰微笑。

    然后电影散场,走出戏院,被冷风一吹,我便完全忘记这件事。谁说我恋爱过?我不认为我有。

    但是我留恋那一刻的温馨,所以我说韩国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终于下课了,我脱下黑色短袍,放进更衣室的小铁柜。披上大衣,出门。

    男同学对我吹口哨,大声嚷:“喂,保护野生动物,勿穿皮裘!”

    我转头笑一笑。

    我走到停车场。赞臣希利旁边停着一辆黑色宾利。

    我的心一跳。

    一个男人打开车门下车,黑色的凯丝米大衣。黑色“宝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个月了。我终于见到他,他来看我了。

    我哽咽,镇静自己,然后开口:“勖先生。”

    “小宝。”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动走过去双手绕着抱住他的腰。头靠紧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听不到他心跳动,但是那种无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轻拍我的肩膀:“小宝。”

    我放开他,端详他的脸,他气色非常好。

    “功课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我只希望聪慧与聪恕可以像你。”他夸奖我。

    我微笑,我问:“坐我的车,嗯?好不好?”

    存姿凝视我。“叫我如何敌得过你这种恳求?”他坐进我的赞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个男人,他并没有问:那间屋子还好吗?这部车子还好吗?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吗?没有。

    他不是这种小家气的人。他只是问:“你的功课可好?”

    我从心里倾佩他。

    我把车子开得很当心,缓缓经过雪路。

    勖在我身边幽默地说:“有老同车,特别当心。”

    我笑。“别来这一套,你不见有那么老。今天你总要在我家吃饭。我们喝“香白丹”,我存着一瓶已经多月。你如果告诉我没有空,我就把这辆车驶下康河,同归于尽。”

    勖长长吹声口哨:“这真是我飞来艳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给我面子。我这个人是他包下来的,然而他说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头发长了。”他说。

    “是的。每星期我到维代沙宣去打理头发。要开车落伦敦呢,剑桥简直是乡下地方。”

    “但大学是好大学。”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们像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适,我也觉得奇怪,我们当中仿佛一点儿隔膜都没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细节都告诉他。

    他说:“小宝,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应该骄傲,至少你将会拥有世界上最佳学府的文凭。”

    “你太褒奖我,勖先生。”我笑说。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欢这样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兴,小宝。”

    “我也一样。”忽然我说,“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业,忙你的家庭。”

    “不,我并不是很忙。”勖存姿说。

    我转头看着他。家到了,我停好车子。

    “你的车子开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仿佛有点十全十美的样子呢。”

    我们进屋子去。

    辛普森显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兰地,我喝一杯热茶,坐在图书室陪勖存姿。

    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这张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这次回香港买了下来的。”

    我非常兴奋,摇撼着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着我。

    “你听不听地方戏曲?”我问他,“你喜欢吗?”

    “你听的是什么?昆曲、京戏、弹词、大鼓?”他含笑问,“粤剧?潮剧?”

    “不,”我笑,“猜漏一样。绍兴戏。听听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兰地,很满足的样子靠在丝绒沙发里,手臂摊得宽宽的。

    我们两个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实。大概是有值得开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兰唱的时代曲,一开头便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几时怎么高兴过……你也不要问我,我也不会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实对你说……”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没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当它是名贵的古董。

    我解释给勖存姿听:“这是‘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怕他不懂这些。

    他脸上充满笑意,点点头。我觉得他笑容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含义。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这人就是够深沉。

    我们静静坐在那里听祝英台迟疑地诉说:“自从小妹别你回来——爹爹作主,已将小妹,许配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梁祝的故事永远如此动我心弦。他们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对。

    勖存姿说:“来,来,别伤心,我说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么事?”我问。

    “我小的时候反串过小旦,演过苏三。”勖存姿说。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个木枷,出场的时候碎步走一圈,然后拖长声音叫声‘苦——’你看过‘玉堂春’没有?”

    我当时抹干眼泪,笑道:“这不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么去扮女人?”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好玩,家里票友多得很。”

    “哗,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点点头,然后说:“多年前的事。”

    瞧我这张嘴,又触动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么好处?我现在吃的是他的饭,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这是我的职责。

    勖存姿不动声色地说下去:“我还有张带黄着色照片,你有没有兴趣看?下次带来。”然后他站起来。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说:“今天有点儿事,伦敦等我开会,我先走一步。”

    天晓得我只不过说错一句话,我只说错了一句话。

    他真是难以侍候。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唤来,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与手套,这才转过头来对我平静地说:“下次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

    他向大门走去,辛普森替他开门。

    等毕了业,我可以领取律师执照,我可以留在英国,也可以另创天地。

    (伦敦往剑桥的路出名的美丽,两边的村庄田野,建筑得无懈可击的红砖别墅——阔人们又要开始猎狐了吧。时节近深秋。)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联络过多次。他有没有暴跳如雷?他买下来的女人不听令于他。

    不过我想得太幼稚。勖并没有动气,至少他面子上没装出来,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我应该知道。他像那种富裕得过头的女人,一柜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缝制一件银狐,从店中取回,挂好,也就忘记这件事,并不会日日天亮打开衣柜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实在是估计太低了。他见过,拥有过的女人有多少!他怎么会在乎我在跟他斗智。

    想到这里,索然无味。因为我在伦敦逗留这么久,他一点儿表示都没有。这表示什么?表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决定停止这种游戏,乖乖回剑桥去。

    我们乘车自伦敦驶出去。路很长。一路上我都没有开口说话。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车,我不喜欢与她同车,我叫司机另外找辆车给她。两个小时的路程,我干吗要跟她坐一起?是的,她脸上显出被侮辱的样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干大把人等着来干。人生在世,谁不受谁的气。我自从给勖存姿买下来以后,何尝不在受气,他连碰都不碰我,这足够使我恨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我叹气……我的一辈子尚有多少?是一个未知数,想想不禁打个寒噤,难道我会跟足勖存姿一辈子?难道我还想“姜喜宝”三个字在他的遗嘱内出现?

    不不。等我读完这六年功课,我一定要脱离他,我叮嘱自己:“六年,我给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个短的日子,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六年。”一个。然而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会过去的。

    “我的——管家?”我说,“好,从现在开始,我是主人,你一切听我的!”

    她很震惊,没想到我的态度有这么强硬,我觉得这次下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听她的,以后我就是她的奴隶。我干什么要听一个英国半老太婆的话?有什么事勖存姿亲自跟我说个清楚。

    “你在等什么?”我不客气地问。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顿,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并没有给我机会这么做,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厉害。现在我知道,他并不是一般出来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于是我对辛普森太太说:“我们回剑桥吧。”

    “或者我们应该回剑桥了,你应该看看美丽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说,“你放心。”

    我点点头。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过来,“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她像一切英国中下级的人,非常贪小,我随手送她的小礼物,像是香水、胸针,都是货真价实的名贵东西,她很是感激。在这六七日当中,我肯定了“你是仆人”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骑在他头上,他会骑上来的,也不单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这样。

    过了十天,辛普森太太问我:“姜小姐,我们还在伦敦住多久?”这次的语气是试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说,“我在伦敦很高兴。”

    于是我们上车,到酒店租房间,我想这选择是明智的,因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公园的房子里,他不想在那里见我吧。

    我用三天的时间逛街探访旧朋友观剧,辛普森太太与我同住一个套房。每天上什么地方,我一一与她说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难堪,到第六天的时候,我们已经有说有笑。

    我们在飞机上坐的并不是隔邻位置,距离很远。宋家明在飞机上并没有过来与我交谈,下飞机时我没有看见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车牌是CCY65。

    天气很凉很舒服,我吸进一口空气。

    英籍司机迎上来,“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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