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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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励深越过她身边,走了过去。几步之后,忽然停了下来。

    梁肆心里咯噔一下,却又硬着头皮抬起了头。

    陈励深微微侧身,并未完全回过头来,那道锋利的余光,却让梁肆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所有人都跟着陈励深的脚步停下来,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高崎楠的眼睛始终盯在陈励深身上打量着,目光说不出的怪异。

    最后,陈励深什么都没说,迈开步子离开了。身后的老领导们都捏了一把汗,梁肆也稍稍松了口气。

    真的要留在这里工作吗?梁肆再一次问自己。

    晚上,陈励深与裴叶琪在酒店的餐厅用过餐后,回到家里忽然发现陈母不在,家里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正盘腿坐在沙发上吃沙拉。

    “你回来啦?”此人大言不惭地瞄了他一眼,自顾自地看电视。

    陈励深懒得理她,扯了扯领带问正在拖地的保姆:“我妈呢?”

    “哦,夫人和教会的姐妹去C市参加公益活动了,大概一周后才回来。”保姆交代道。

    “那这个是什么?”陈励深指了指沙发上戴着干发帽的梁肆。

    保姆见怪不怪地说:“夫人帮梁小姐搬过来之后才走的,夫人说梁小姐以后就住在这儿了。”

    保姆和陈励深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的,仿佛一切就是理所当然的,尽管看他表情有些微怒,却也不惧怕,因为在这个家,陈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陈励深虽然是男主人,却对母亲言听计从,没什么实权。

    梁肆拍了拍脸上刚刚抹上的精华液,嬉皮笑脸地从沙发上下来,走到陈励深面前,贱贱地抛了个媚眼。

    “怎么,没和你的裴女神出去约会啊?”

    陈励深将外套脱下来往沙发上一搭,坐在上面,长腿交叠,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拿起一杯水喝下,不理她,眼神中却是在思考,似乎在思考着如何把这个不速之客打发走。

    “喂,陈励深,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要一回家就板着脸好不好?”

    “呵,”他放下杯子冷笑一声,眯起眼打量着她,“梁肆,你就不能放过我?”

    “哟,你这是在求我吗?”

    “当我没说。”

    梁肆见他气着,便换上了一副友好的模样,贱兮兮地与陈励深套近乎:“喂,你看我最近有没有白一点?你看你看。”

    说罢,她死乞白赖地把自己的脸往他面前凑。

    陈励深向后靠了靠,躲她远点。

    梁肆又往自己的脸上拍了些精华素,很不识趣地说:“这个牌子的精华素很好用哦,我看你脸上很干,要不要也来点?”

    陈励深一直板着脸,一边挽着白衬衫的袖口,一边看着她手里的精华液,咬咬牙冷冷地道:“你能离我远点吗?”

    就没见过脸皮如此厚、如此令人生厌的女人。

    梁肆一愣,看看自己手里的精华液,再看看他,无辜地眨眨眼:“不能。”

    陈励深气结,刚要说话,下一秒钟,梁肆的小手就飞快地往他脸上抹了一把,然后迅速跳开!

    “梁!肆!”他用力地擦擦脸上凉凉的液体,暴躁地站起来!

    梁肆天不怕地不怕地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攥着精华液噔噔蹬就往楼上跑。陈励深被她点燃的暴躁脾气早已收不住,摔下手里的遥控器大步地追着上了楼。

    一直默默扫地的保姆阿姨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看两人你追我赶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唉,又来了……

    就不能消停两天吗?

    人就是这样,平常的时候懒,跑不快,身后有人追的时候就像兔子一样。

    梁肆飞快地闪进卧室里,利落地在里面将门反锁上,才揪着胸口的衬衫领子,手拄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呼气。

    门外传来陈励深不甘心的敲门声,敲了两下,顺带踹了一脚。梁肆的心突突跳着,嘴上却挂着顽劣的笑,隔着门喊道:“喂,陈励深,你就接受现实吧啊,你的花房已经被我加了一张席梦思,以后啊,我就要住在这儿了。”

    “梁肆!”在梁肆身上,陈励深已经用尽了威胁之词,当下甚至已经想不到什么新鲜的狠话了,便铁青着脸端起肩膀,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出来!”

    唉,多么无力的一句威胁,会被他吓到才怪呢!

    “我出来?我出来你保证不打死我对吧?”

    梁肆捂着嘴压抑住笑声,憋得小脸通红。有时候她真的觉得,陈励深的脾气,是极好的。

    “梁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心?”

    “不知道!”

    “我不会让你住进来的,你懂的。”

    “略懂!”

    “你说你要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在市中心为你租下任意一栋你钟意的房子。”

    他受够了!

    “不稀罕。折现行不行?”

    陈励深咬咬牙,紧紧地闭了闭眼,再睁开,认了:“好,折现,你要多少?”

    “陈励深你怎么就这么不希望我住进你们家呢?”

    “因为我讨厌你,还不够明显吗?”

    “可我喜欢你……的狗呀,还有你的这间花房。”

    “这么说,你喜欢吴彦祖,你就要和吴彦祖住一起吗?”

    “我逮不着他人影啊。”

    “我真是可笑,”他扶着额摇摇头,“我居然试图跟你讲道理!”

    “我看也是。”

    “你!”

    “你别惹我,否则我心情不好,往你的花花草草里浇硫酸!”

    果然,陈励深害怕了。

    “你敢!”

    她就知道,陈励深的把柄太好找。

    一个大男人,居然在自己的卧室旁边养了一屋子的花。各式各样的,开得比花市的都要繁盛鲜艳。每天下班,陈励深都亲自来浇水,挺高的大个子,对着花花草草这儿浇浇水,那儿松松土,像个大姑娘。

    第一次来他们家的时候,梁肆就发现,陈励深的卧室旁,有一间摆满花草的花房,美丽极了。那个时候她就想,这要是在这翠绿娇艳的花花草草中间,摆上一张大床,那不就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梦幻?

    主要是空气好,健康。更重要的是陈励深心爱的,她都要祸害一番。

    可以说,梁肆觊觎陈励深的花房已经很久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敢在这中间摆上一张床,就敢扯了你的玫瑰花泡澡。”

    陈励深觉得,如果没有梁肆,或许自己看起来能够比现在年轻十岁。或者多活上十年。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乔寒说,女人都是要哄的。

    陈励深索性消下火气,背靠着门,微微侧头,对里面的人说:“梁肆,你这样累不累?”

    “我们好好商量商量可以吗?你离我远一点,这样对你、对我,未必不是好事。”

    里面的人沉默了,失了声音。

    陈励深狠狠地揉了揉头上的发丝,有些无力。

    他最不喜欢她像这样子沉默下来,就好像宣告给全世界,他陈励深欠她的,这一辈子都无法偿还。

    陈励深觉得,如果一向自私的自己还剩一寸良心,那么一定全都给了梁肆。

    闭上眼,她满脸是血的样子,让人心悸,她痛恨的目光望过来,充满了世界被颠覆后的空洞,那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心狠手辣的惊觉。

    陈励深轻叹了一口气,依靠着门的身子挺直起来,转身,轻轻地敲敲门,再一次妥协……

    “你想住,就住吧,随你。”

    他的语气绵软而悠长,成了一种随着时日而养成的习惯。

    突然房间里发出一声巨响,似是花盆掉落在地上砸碎的声音。

    “哎呀!”她的尖叫声响起。

    陈励深俊朗的眉心紧紧一蹙,连忙握拳敲门。

    “梁肆!梁肆你有没有事?”

    门里面传来一串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梁肆趿拉着拖鞋一溜小跑地冲到门边儿上,对着外头的陈励深抱歉地说:“完了完了……我刚刚想揪几片玫瑰花瓣泡澡来着,结果它……它扎我手!我就……我就……”

    就把你的小玫瑰的花盆弄碎了……

    陈励深扶着额,揉了揉眉心,顿时又觉得自己不止老了十岁,而是二十岁。

    原来她刚刚不说话是去祸害他的花了是吗?

    呵,他就知道,脸皮比诺基亚都结实的梁肆怎么可能有软弱的时候呢!

    陈励深气得把手插在腰上,衬衫袖口下的小臂线条紧绷起来,最后化作一记不太重的拳头,发泄一般打在门上!

    梁肆!

    梁肆!!!

    我……我……

    “晚上不供饭!”

    他狠狠地甩出一句,咬牙切齿地下了楼。

    梁肆哪知道外头人的情绪,只顾着蹲下来,摸摸陈励深一手浇灌的小玫瑰,噘噘嘴:“小玫瑰,对不起哈,一会儿我给你换个花盆。”

    保姆按照往常的规矩,梁小姐来了,就准备她爱吃的蒜香排骨,几个海鲜的菜,忙活了一大桌。

    菜肴上桌的时候,陈励深也没说什么,自己坐下来,喝了杯牛奶,看着这一桌子的菜,不动声色。

    保姆将陈励深的碗筷拿上来,又去厨房拿梁肆的碗筷往上摆,却被他拦住了:“她的碗筷撤下去,椅子也撤下去。”

    还想吃饭?!

    保姆往楼上看看,想问却不敢问,心里猜到两人应该是生气了,便服从地将碗筷撤下去了。

    陈励深拿起筷子夹了块虾仁,楼上传来梁肆下楼的声音,陈励深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将虾仁放进了自己的盘子里。

    可是梁肆竟然并没有到饭桌前,只是下楼转了一圈,又小跑着上去了。

    陈励深狐疑,回头张望了一下,目光收回来的时候,看看盘里的虾仁。他不吃海鲜的,但某个讨厌鬼也别想吃了。

    陈励深站起来,拿着筷子走到墙角处,寻找Aaron的狗食盆,打算把海鲜赏给Aaron吃。

    “陈先生,您是在找食盆吗?”

    “嗯,放哪里了?”

    保姆指了指楼上:“好像……被梁小姐拿走了……”

    陈励深顺着保姆的手指往楼上看,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紧接着他联想到刚才她在房里打碎的花盆……原本悠闲的面容立刻泛起戾气。

    “梁肆!”

    陈励深的一声失控怒吼,把保姆吓得缩了缩脖子。他一边快步地上楼去,一边怒喝着梁肆的名字,吓人极了!

    保姆拍了拍自己受惊的胸脯,摇摇头,转身继续躲厨房忙活去了,反正不出人命就行。

    陈励深愤怒地走上楼的时候,梁肆不知去哪儿了。他径直走入自己的花房,在翠绿的植物群的掩映下,一株艳丽的玫瑰被摆在了窗台的最中间。

    陈励深定睛一看,顿时被气得脸色铁青。

    小玫瑰的花盆不知哪儿去了,整株花*植在了Aaron吃狗粮的食盆上,看起来不伦不类。

    陈励深转身下楼去寻梁肆的影子,却发现梁肆不知什么时候下的楼,正坐在丰盛的餐桌前,用筷子夹起一只虾仁,抬头,冲楼上的陈励深咧嘴一笑……

    她很自然地夹起桌子上的蒜香排骨,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地品尝,然后将筷子撂到他刚刚用过的食碟上,坐的正是陈励深的位子……

    恰逢此时,Aaron摇着尾巴从外面玩耍归来,俊俏的脸被毛笔画成了熊猫……

    梁肆叫了声:“旺财,快来吃饭!”

    陈励深瞬间头都炸了……

    食堂大妈总是有一个通用技能,就是抖手。

    好好的一个肉菜,大妈攥着勺子抖两下,就变成了素的。

    深港大酒店的员工食堂,身着礼宾员制服的高崎楠将餐盘放在梁肆的桌前,摇头苦笑道:“全中国的食堂抖勺高手都被深港招来了,我来这儿工作了一星期,一块肉丁都没吃到。”

    梁肆夹起自己盘子里的一块肉片放到他盘子里,说:“高崎楠,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留在这个地方?”

    深港招他们进来的时候,说好了月薪六千,可进来后才知道,深港已经以高价为诱饵引来了许多试用期的大学生,工资一拖再拖,有的甚至来了三个月了,天天做一线,只发三千块钱,简直是剥削!

    因此深港的人才流失相当严重,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应届生,就是被临时抓来当壮丁的。什么管理培训生,什么储备经理,都是名字好听,说白了就是餐饮部前厅部客房部不停地轮岗,做一线最累的活,美其名曰深入基层,熟悉一线,至于能不能进入管理层,就看你的造化了。

    所以,是什么原因让本可以有更好去处的高崎楠也决定留在这儿呢?

    高崎楠将她夹来的那块肉吃进嘴里,答非所问:“那你为什么留在这儿?”

    梁肆嘟囔:“你这人真没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大学的时候听班里的几个爱嚼舌根子的女同学说,高崎楠的母亲是个下岗职工,父亲蹲过大牢,出狱后又被人把脑子打坏了,家庭状况不太好。

    梁肆想,大概高崎楠也有自己的苦衷。

    吃完了员工餐,梁肆就带着刚刚发下来的客房部服务员的工服去了员工换衣间。

    深港虽说管理混乱,但新员工的入职大会还是办得相当体面。本季度新入职的一线员工加上应届的管理培训生一共五十多人,分部门站得整整齐齐,各部门的主管及其以上领导全部与会,总经理陈励深也是在所有人员全都到齐后步入了大会议室。

    除了梁肆和高崎楠,其他几个管培生都是A市本地的二本大学的学生,集合的时候个个充满了新员工的精神头,以勃勃生机的面孔仰望着翩然而至的总经理。

    不是面对着梁肆的陈励深,是极其稳重且生冷的。他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与王者风范,就好像即使宇宙爆炸他也会是那个得到永生的人。

    有时候梁肆远远地望着陈励深的时候,看他水波不兴的眉眼,看他雷厉风行的做派,都会不由自主地由内而外地寒,就像那年下着大雪的空气一般寒冷。

    所有员工都已落座,陈励深长腿交叠坐在第一排的角落里,手腕轻轻地托着头,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又不像在睡觉。

    副总经理姚大军上台,台下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高崎楠坐在梁肆的左手边,梁肆的右手边是已经入职快三个月的餐饮部文员玲玲姐,高崎楠是个很讨女孩子欢迎的男生,和玲玲聊得很开,梁肆就坐在中间听他们两个聊八卦。

    “玲玲姐,台上那个长得像鲁智深似的老头是谁啊?”高崎楠问。

    玲玲小声道:“他啊,他就是梁肆那天说的喜欢指手画脚的副总,姚大军。因为是总经理身边的红人,所以每次员工入职的讲话都是他来做,咱们总经理太懒了。”

    梁肆抻着脖子看看前排的陈励深,心想,陈励深,你在你员工心里就是这副形象听见没?

    高崎楠摇摇头:“看起来是个粗俗的人,看不出有什么本事。”

    玲玲答:“咱们总经理这个人很奇怪的,集团里的人才全部高薪养着,就是不重用,倒是让这种狗仗人势的人出尽风头,狐假虎威。”

    高崎楠若有所思地沉默几秒钟,望着陈励深的背影,冷笑:“反正将来整个集团都是他的,怎么糟蹋挥霍都成。”

    玲玲摇摇头:“你可说错了。听说啊,前几天在咱们总统套房住的裴小姐,有可能是咱们集团继承人!陈总和裴小姐的关系我们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有人说是兄妹,有人说是恋人……”

    一直默默地听着两人八卦不说话的梁肆,忽然眉头一拧,不耐烦地打断玲玲:“你可以去写小说了。”

    玲玲瘪瘪嘴,不说话了。

    台上,姚大军蹩脚的入职演讲完毕,台下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梁肆也跟着鼓掌,姚大军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傲慢地朝着台下员工挥挥手,却在无意中瞥见梁肆的瞬间,愣住了。

    梁肆看见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往她这边看,一时间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抬头对上远处僵住的姚大军的眼神,不敢确定他是在看她。

    姚大军的眼神很复杂,貌似有几分惊吓的意思。

    那个女孩不是……怎么会来这儿工作……

    客房部经理也顺着副总姚大军的眼睛看过去,见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员工竟然没有按照酒店的仪容仪表要求将头发盘起来,而是散着长发垂在肩上,以为姚大军是为此恼火,于是客房部经理立刻站起来,当着副总和总经理的面训斥起梁肆来。

    “你!就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梁肆指了指自己,站起来。

    “员工手册没看吗?客房部仪容仪表标准不知道吗?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给我把头发扎起来!”在大领导面前犯这种低级错误,客房部经理很生气。

    梁肆没想到自己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

    高崎楠拉了拉她的手,小声提醒:“梁肆,把头发盘起来。”

    台下座位上的女员工,哪个不是头发盘得利利索索,唯有她散着头发,着实让领导不悦。

    梁肆四下看看,咬了咬牙,用商量的语气对客房部经理说道:“领导,您看,我今晚下班就去把头发剪了可以吗?”

    客房部经理大手一挥:“我不管你剪不剪,我现在让你给我扎起来!”

    其实经理的要求并不算过分,服务行业人员的仪表的确非常重要,如果一个女员工连最基本的仪表都弄不好,还怎么进行工作?

    梁肆攥了攥拳,看到好多目光朝她看来,脸唰地红到了耳根。

    陈励深也被这段小插曲吸引了注意力。他回过头去,只见梁肆站在观众席中间,眼神很不安,右手掠起一缕长发掖到耳后,做了个扎头发的动作,而左手也轻轻地抬到了耳朵处,却始终没有继续做下去的动作……

    陈励深原本懒散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变得阴郁。

    台下的人开始小声议论,众人打量的目光让梁肆感觉从身体深处泛出一丝又一丝的凉意,前后左右一张张脸孔和黑黢黢的眼睛,像是一只只推她进枯井的手,像是割在她身上的一把把刀。

    那种感觉又来了……

    那冰冷锋利的刀刃前前后后地割动着,割进皮肉的感觉,切断肌肉组织的声响,就在耳边,就在耳边扩大着、钝痛着,接着有什么和她的体肉分离,那种失去的感觉绝望极了,却无法阻止,最后,整个世界在惊悚的尖叫声中,变成了一片血红。

    客房部经理见她睁着空洞的眼睛不说话,顿时气得面红耳赤,刚要发作,高崎楠便站了起来。

    高崎楠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正在渗出汗液的手,站起来,连连向领导弯腰微笑:“领导,我这就带她去整理仪表!”

    高崎楠说罢,丝毫没有给经理反应的机会,便将她连拉带扯地带出了会议室。

    陈励深望着他们离去时还未来得及关上的会议室的门,失了神。

    他揉揉眉心,闭上眼睛,眼前尽是她无助不安的眼睛。

    这是怎么了……

    副总姚大军见总经理表情不悦地坐着,便下了台,走过去,擦了擦额头上异常多的冷汗,恭敬地说道:“陈总,您看是不是可以散会了?”

    陈励深略带机械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客房部经理赶紧走过来,鼻尖渗着一层冷汗:“陈总,副总,今天的事实在抱歉,员工的仪表是多么重要,我们部门却有这么不认真的员工,您放心,这样不长心的员工我不会让她留在我们深港的……”

    陈励深忽然斜睥着他,幽幽地打断道:“杜经理,那你,长心了吗?”

    “我……”客房部杜经理听闻此言头皮一紧,感觉领导似乎有些生气了,吓得说不出话来,连忙低下头。

    陈励深可不是惜才的人,惹他不高兴,无论你是功勋盖天还是兢兢业业,随时都有可能交牌走人。

    这个人太独裁,也太难揣测。

    姚大军向来和杜经理还算要好,嗓子里闷闷地哼了一声,想适时地帮着说句好话:“陈总,杜经理他……”

    陈励深眼风一扫,姚大军打了个哆嗦,竟把到嘴的话转了个弯儿,呵斥道:“杜经理!从今天开始,调到洗衣厂三个月!留职查看!”

    高崎楠把梁肆拉到走廊角落里,心有余悸道:“梁肆,你怎么回事!”

    她刚才的反应就像是在梦游,眼神空洞得可怕,高崎楠去拉她的手,却惊觉那手心里全是汗。

    “高崎楠……”她靠着墙,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却又控制不住浑身发冷的恐惧感,“我……我有点害怕……”

    高崎楠微微蹙眉,挑起她的下颌细看她的眼睛:“你怕什么?”

    那么多人在呢,怕什么?怎么了这是?

    梁肆不争气地捶捶自己的脑袋,撑起贴在墙面的身子,整个人像是刚刚跑完马拉松。她此刻什么都不想说,也不需要人分享她的软弱,丢下一句“没什么”转身就走。

    高崎楠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越过她,插着口袋往前走:“走吧,我带你去理发店。”

    裴叶琪打开总统套房的门,眉头不悦地皱起。

    大酒店的管理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贴身管家总是偷懒,找不到人影。

    裴叶琪瞧见走廊里有一个短头发的姑娘正卖力地将一摞杯子推出房间,便打老远地向她招手道:“Hey!你过来一下,我把果汁洒到床上了!请帮我清理一下。”

    那短发服务生一回头,裴叶琪愣住了。

    “梁肆?”

    梁肆放下手里的推车,拿眼睛瞟了瞟她,像是在看陌生的客人一般:“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裴叶琪在脑子里飞快地接受了一下梁肆在这里工作的事实,便尴尬地摆摆手:“没……没事,我找别人去做好了。”

    梁肆心里暗骂一句“算你还有人性”,然后面色冷冰冰地走过来:“没关系,为客人服务是我的职责,我们客房部最高宗旨就是不能对客人说No。”

    梁肆说完,横着摆摆手掌,示意她别堵着门妨碍她进去。裴叶琪惊讶未平,只好闪开身子让她过去。

    深港的总统套房是奢华的欧式风格,可由于这间房间是给裴小姐准备的,所以客房部的杜经理特地叫人进行了一些细节上的改造。裴叶琪喜欢粉红色,床单便也跟着换成了粉红色。

    “啧啧,大小姐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呢!”梁肆一边换床单一边挖苦她。

    裴叶琪站在她身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唯唯诺诺地说:“要不我找别人来吧。”

    “怕什么?你心疼我啊?”梁肆瞪了她一眼,将她的被子扯起来。

    裴叶琪站在她身后,仔细打量着她的新发型,有点像顾里的BOBO头,左边刘海长长的,盖住脸颊和耳朵,右边掖到耳后去,露出小巧的侧脸与尖下巴,一双大眼睛黑亮亮的,看起来干练又不失可爱。

    上学的时候裴叶琪就挺羡慕梁肆的。她有着生来就洞黑的眼眸,不说话的时候冷冰冰的,笑起来又特别的亲善,格外招男孩子喜欢。

    裴叶琪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便笑笑说:“真没想到你会来这儿工作,不过这个发型真的挺适合你的,好像郭采洁。”

    “多少年了都,嘴还是这么甜。”

    尽管嘴上硬着,梁肆的嘴角却还是微微地上扬,被子一扯开,裴叶琪枕边的一个玩偶便露了出来。

    梁肆微微一怔,然后假装没看见。

    那个破玩偶,她居然还留着。

    那是她送给她的礼物,记忆一下子回到高中时代……

    梁肆穿着宽大却又干净的校服,一头整齐的马尾辫高高地束起,露出光亮饱满的额头,还有那一双小巧精致的招风耳……

    那个时候班主任小崔总是拿她的发型做典范,班级里一有女孩子压直板,做离子烫,班主任就说:“女生都给我把头发梳起来!看看人家梁肆的头发,小姑娘就该有小姑娘的样子!别整天弄得跟发廊小妹似的,能不能念!不能念都给我滚回家去!”

    每到这个时候,同桌的裴叶琪就会用胳膊肘戳戳她:“梁肆,你又在拉仇恨了!”

    梁肆绝不是那种长相精致的女孩,却也算占着一白遮百丑的优势,这让自小皮肤黑的裴叶琪嫉妒不已。

    “梁肆,你怎么就那么白呢!真是不公平!”

    每逢此时,梁肆就会回一句:“裴叶琪,你们家怎么就那么有钱呢!喂,你越过三八线了……”

    高三的某一天,裴叶琪没有来上课。

    梁肆担心坏了,一整天都没听进去课。

    回到家里,梁肆饭没吃几口就拿着爸爸的手机进了卧室。

    爸爸推开房门,一脸关切地问:“阿肆,你怎么啦?和谁发短信呢?”

    梁肆说:“和我同桌,裴叶琪。她的妈妈又结婚了,裴叶琪不喜欢她的新爸爸,在家里哭,我很担心。”

    爸爸心里松了一口气,揪了揪她的小耳朵,说:“那怎么办,要不你去看看她?”

    梁肆转了转眼珠,忽然拿出一张海报,那是那几年特别火的一部韩剧,《宫》。她指了指女主角手里抱着的一个人形的娃娃,问老爸:“爸,裴叶琪特别想要一个一模一样的布偶,在布偶的脑袋上贴上自己喜欢的人的照片,你会做吗?”

    她知道爸爸会做针线活。从小到大,洗洗涮涮,父亲又当爹又当妈,没有他不会的活计。

    父亲拿着海报端详了一番:“这不就是两块布画出胳膊腿儿再一缝吗?有什么不会的!”

    梁肆的眼睛顿时雪亮:“真的吗真的吗?快做快做!”

    那一晚,梁肆等得眼皮打架,昏昏沉沉地躺在父亲的腿上,看着他在台灯的光晕下,一针一线游游走走,后来,梁肆终于抵抗不住困意,趴在父亲的膝头睡去了。

    那时候的父亲,还没有因为她被绑架而惊吓到突发脑血栓,他是她心中万能的爸爸,为梁肆撑起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家。

    一周后,裴叶琪终于来上课了。当梁肆把做工简单却又和韩剧里相似的人形大布偶拿出来的时候,裴叶琪激动地抱住了她的脖子。

    梁肆终于看到她像从前一样快乐。

    只是没想到,有一次裴叶琪带梁肆去家里玩,梁肆看到那个布偶的脸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照片。

    是个男孩子,面容极其俊秀。

    那张脸,是她梦中不断出现的面容,那个名字,是她只有在篮球场上才敢加油呐喊出的名字。

    裴叶琪说:“梁肆你看,这就是我的新哥哥。他好看吧?他已经念大学了哦,不过因为这几天下大雪,他每天都要来接我呢。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好幸福……梁肆,你还没回答我呢,他是不是很好看?”

    “好……好看……”梁肆讷讷地回答。

    可裴叶琪总觉得,梁肆似乎哪里不对劲。

    后来的某一天,下起了大雪,裴叶琪终于明白了梁肆的不对劲。

    那天上午,天色阴黄,窗外飘起鹅毛大雪,班级里的所有同学都去上微机课,裴叶琪忘记带鞋套,便又返回了教室,却发现梁肆正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子上用碳素笔在纸上随手比画着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裴叶琪玩心大起,想吓吓她,却在靠近的时候惊觉,那一页纸上,满满腾腾的都是一个“陈”字。

    “陈?”裴叶琪有种不好的感觉,却又不敢肯定。

    梁肆一惊,双耳羞臊得通红,下意识地用手去捂,可那个时候,她的手还小,那密密麻麻的“陈”字就像此刻裴叶琪脸上的问号那么多。

    梁肆和裴叶琪的眼睛对峙几秒钟,忽然败下阵来,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好吧,我早就想告诉你,我一直跟你说的,我上高一他上高三的学长,就是他……”

    “是谁?”裴叶琪警惕道。

    “陈。”

    裴叶琪身子一震,那个“陈”,是她们之间的代号。

    有时候女孩子暗恋一个男生,通常都不会直接说他的名字,议论的时候就说一个大家都懂的代号。裴叶琪就经常和梁肆说,今天陈又来我家了,今天陈又拿了国家级奖学金,今天陈又来接我了……

    陈。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是少女心事的万种柔情。

    裴叶琪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仿佛能够预见到她与梁肆的未来,将再也回不去之前的亲密无间。

    就像是一张白纸,瞬间被揉成了一团,再展开的时候,也是褶皱难平。

    梁肆紧张地站起来:“你别哭……我……”

    裴叶琪难受极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梁肆想去哄哄她,却始终无动作。

    两个女孩子在大雪寂静无声的教室里待了好久,直到外面的雪停了,裴叶琪才打破这种残忍的沉默。

    “梁肆,我今晚要和陈表白,你,我最好的姐妹,可不可以帮我把情书拿给他……”

    梁肆整个人像是被人蘸着盐水抽了一鞭子,愣怔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

    裴叶琪的目光变成了恳求,一种无声的恳求。

    其实梁肆知道,这封情书,不一定非要她去送,只是裴叶琪急于想了解,在她的心里,到底哪个才是最重要。

    梁肆慢慢地转过身去,坐下,手里转着笔,一圈、两圈,啪的一声,一个没拿稳,笔甩出去好远……

    良久,她背对着她,闭上眼睛低语:“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这件事,就算你把情书给我……”

    梁肆干哑着嗓子坚决地说:“我也会换成我的……”

    结束回忆后,梁肆换下床单,却发现裴叶琪正站在窗户边,对着外面发呆。

    梁肆抱着被单默默地往外走,打算不告而别,却听见窗边立着的,如今已是娉婷女人的她,幽幽地问道:“梁肆,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给你的那封情书,你到底有没有换成……你的……”

    金色华丽的灯光聚在他的身上,如同神坛上下来的一般威风。

    梁肆见玲玲低眉顺目地让到一边去,低下头喊了句“总经理好”,于是她也有样学样地退到一边去,低眉顺眼地做鞠躬状。

    梁肆表面点着头,心里却冷笑。真是头一次听说,陈励深会让着谁几分,除非他压根就是对这种混乱的层级关系和元老思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怎会容忍到今天。

    不过他一直让着她倒是真的。

    高崎楠也很认真地说出来自己的疑惑:“玲玲姐,您是餐饮部文员,为什么不是人事部的带我们管理培训生而是找您来呢?”

    梁肆说:“酒店这么大,餐饮和客房的班次众多,二线部门全部按照国企的操作休息,那要是到了晚上或是周末高峰,一线有什么问题如何得到及时的处理呢?”

    玲玲隐晦地摇摇头:“唉,你们俩都是重点大学的管理型人才,学的都是课本上的知识,但到了咱们这儿你就知道了,一切政策都只分为两种,总经理批准的和总经理不批准的。”

    陈励深身后跟着一帮人走在深港酒店的豪华走廊里,工程部总监正向他介绍着酒店客房走廊里新换的一批地毯。

    前厅部陶经理心虚地看着黑板,喉咙间发出一声不自然的闷咳。

    然而陈励深仅仅只是站了几秒钟,高大的身子散去了方才的寒意,抬腿又往客房走去。

    梁肆和高崎楠跟在一个文员玲玲身后,从一间总统套房里出来,两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小本,写写记记。

    玲玲道:“今天是周六呀,人事部的班次是朝九晚五双休的,我就帮帮忙带你们了。”

    高崎楠与梁肆面面相觑。

    梁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笔记上写下:“权限不清,管理混乱。”

    玲玲小声说:“副总经理每天都在大酒店办公,他说的话有时候比总经理都管用。因为是元老级的人物,总经理也要让他几分。所以,谁都不想得罪他。”

    久而久之,员工们发现这个看似年轻有为的总经理什么问题都找不出来,每次来酒店都是走走过场,嘴里尽是“好”“努力”“不错”这样的陈废之词。后来员工们也就没那么卖力地演了,反正大领导是个花架子,空有一副英气干练的好皮囊。

    陈励深一如往常般在大酒店各个部门转了一圈,身后跟着一群西装革履的部门经理。路过前厅部办公室的时候,陈励深的眼睛瞥向汇报黑板上只有20%的入住率,脚步停了下来。

    “您刚刚说,我们酒店有总经理、驻店高级顾问、经理、厨师长、客房部经理、餐饮部经理、人事部经理、前厅部经理、采购部经理等等中高层领导,但我刚才看见副总经理说,贴在餐饮包间上的挂牌太丑,要求工程部换下来,难道我们的中高层领导经常直接对一线员工的工作跨部门指导吗?”

    梁肆这个人说话语速非常快,小文员玲玲有些懵,反应了半天,才木讷地点点头,有点蠢萌:“啊……”

    高崎楠嗤的一声笑了,用胳膊肘戳了戳梁肆的腰:“梁肆你别欺负玲玲姐。”

    玲玲笑着说:“好了,咱们酒店我已经带你们参观完了,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不明白的吗?”

    梁肆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圈圈,等到玲玲这样讲过之后,礼貌地问出自己的疑问。

    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是少女心事的万种柔情。

    陈励深的车停在了大酒店门口,人事部经理王涛——头发油亮的三七分中年男人,眼疾手快地迎上去,点头哈腰地为陈励深开车门,陈励深皮鞋刚一落地,王涛便对一旁站着的两个礼宾员使了个眼色,礼宾员齐刷刷地喊了句“陈总好”!

    总经理每周都要从集团总部下来视察一趟,每逢这时,酒店上下全员戒备,平日里滥竽充数插科打诨的员工全都挺直了腰杆,眼睛瞪得锃亮,仿佛不牺牲在这个岗位上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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