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怒火已归于火苗，青色的哀火燃得正旺。而被灌灌毒浇得只剩下丁点火星的粉色情火，此时，却擦着火花儿，有复燃的迹象。
玉人拍拍手，将静静对视的二人惊醒。邢祚己此时才想起：面前之人是一女子，而女子，是不能随便乱碰的。
赶忙收手站起。识神是虚影，没法脸红。但邢祚己心中的无措，却由他那不知放于何处的手，暴露得一干二净。
少女对着令魂点了点头，用手指指着天空道：“你看。”
邢祚己随之抬头，这才发现，灵台的天空上，不仅有云气和始终不能化龙的气魄，如今又多出许多画面来。
仔细一瞧，竟是昨晚的所见所闻。
脚印中的两滩，血与火里的巨人，含笑而死的少女，有虞霖的长剑，这些画面被无形的丝线串联，在邢祚己的头顶盘旋。
邢祚己的识神又一次微微颤抖，幽精的数朵火焰也随之忽明忽暗。
但随即，一只手牵住了他，沿着皓腕看去，有一双平静的眸子。
颤抖止住了。
令魂点头，随后逐渐变小。随着它变小，灵台正中又重新出现了翠色的玉盘。盘内拱起小灵台，其模样正如初时所见。
邢祚己被它的变化所吸引，朝着玉盘中瞧去。
玉人站在小灵台上，一跺脚，一块石板缓缓升起。而后自胸口掏出一个细小之物，放在石板上，定睛一看，竟是一斧钺似的的物件。
与此同时，其下的玉盘之中，浮现了三行字。
“……本心……三魂……”邢祚己大汗。虽说妫伯晼和晏无道在路上教了些字，也不过是他所识之人的人名，还有些简单字样，十多日的功夫，也就能学这点。
现在一来就是三行，可是要了邢祚己的小命。
“自着本心，入三魂以炙。
化忆为锤，以思为力，锻心魂！”（注1）
说话的是身旁的少女，见邢祚己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解释道：“我生前是羽民国的祭女，也学过炎黄字的。”
文字便是自占卜符箓中演化而来，祭祀之人识字，即便是外邦，也是情理之中。
“你来之前，令魂与我有些交流。我是已死将消之人，你助我摆脱了羞辱与痛苦，我能回报的，便只有这最后消散前的时光。”
“什么？！你要消散？”邢祚己大惊，此时再看，确实，两人均为虚影，但邢祚己的识神更为凝练，是站于灵台上。而少女的则更为清幽，能飘于半空。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肢体末端的手脚之处，也逐渐有变得缥缈的迹象。
“怎会如此？”邢祚己怔住了。他本以为，少女入了自己的灵海，或许便活了下来，但这最终依旧只是自己的妄想。
少女淡淡一笑：“我本就是已死之人，现在能多留一阵已是幸事。你与我有恩，我能助你些许，也是欣喜的。”
“快些吧，妫家的少主，趁我还在的时候。”纤指指着那玉盘中的令魂，少女催促道。
邢祚己只得点头，按下心中的悲苦，一跺脚，灵台石板飘起。伸手在自己胸腔内摸索，从中掏出一个团块。
妫伯晼曾说过，这片灵海，是他的领地，其间的一些事物，只要他想，便能随心而动。
有样学样地将三魂没入本心之中，伸手寻到那天空中串联记忆的丝线。邢祚己猛地牵拉，那些画面便尽数碎裂，变成一把凝实的锻锤。
翠色玉盘中的令魂握锤砸那斧钺，可惜锤子甫一触上，便立刻碎散。
“这便是锻心魂么。”邢祚己暗道。
当下握住锤柄，猛地用力，想要朝着是板上的本心砸去。
可莫说砸，那锤子浮在半空中，竟是动也不动，任凭邢祚己如何使力，都不能挪它分毫。
“我来帮你吧。”羽民国少女见他无力，双手包住邢祚己握锤的臂膀。
在她的双手握住自己时，邢祚己只觉得臂上有大力涌出，像极了肉身站在地上的情形。大喜过望，攥着那锤子，朝着自己的本心狠狠砸下。
“当~！”
锻声如龙吟，在这灵海之上回响。原本不安分的本心也老实了些许。其中的三色墨团，则愈发的汹涌。
锻锤则与之不同，开始有了细微的裂纹。
但这些变化，邢祚己都没在意。他死死盯着握着自己臂膀的手，那双手依然洁白纤长，但很明显地缥缈了不少。邢祚己顺着手臂望向羽民国的那少女，果不其然，她的身形也淡去了许多。
“你这！”邢祚己登时急眼。
“因乎卓雅。”便在这时，少女笑了笑，莫名地吐出一串音符。
“什么？”邢祚己听不懂羽民国的话，不禁问道。
少女的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拂过，道：“因乎卓雅，这是我的名字。”
“因乎卓雅。”邢祚己将这名字默念一遍，好似要将它牢记于心，永远不会忘记。
少女见他记得用心，很是喜悦。趁着邢祚己凝神记名之时，抓着他握锤的手，猛地用力砸下。
“当~！”
虽说邢祚己反应极快，但依旧没有收住力道，锻锤在本心上又重重地敲了一下。
“因乎卓雅！你疯了！”瞧见因乎卓雅的身影变得更加缥缈，邢祚己急道，却只见因乎卓雅调皮地向他吐了吐舌头。
“不准碰我！”仿佛失了理智地喝退又要触碰上自己的因乎卓雅，邢祚己又心急火燎地朝令魂问道：“还有办法么？她……她要消散了啊。”
令魂摇头，因乎卓雅却掩嘴轻笑：“傻子！玉盘里写了二十八个字，我只念了二十个，你就这么傻傻地照做了。”
邢祚己一呆。
“思不力，炼生魂以助。”瞧他木楞的模样可爱，因乎卓雅眼波流转，莲口轻启，将那最后八个字说出。
邢祚己如雷击顶，瞬间明悟了先前那股力量从何而来，分明是因乎卓雅将自己最后的生魂所炼化的！
“我亲手夺了你的命，你却还要这般助我。为什么？”思量片刻，邢祚己抬头，凝视着半空中的她，缓缓问道。
“你那记忆悬于天空，我也无法不看。夺我命不假，但那是我所求。你还救了我的族人，杀了那些歹人。能在最后遇见你，也算是卓雅的福。助你，也是开心的。”
飘然至邢祚己身后，双臂环绕，羽翼舒展，因乎卓雅抓着他的手腕，于他耳边柔声道：“砸下去吧。”
邢祚己听着她的话语，默不作声，及至她最后欲要让他再次砸下之时，突然抬头道：“慢着！”
被她那有羽的手牵着在颈项上摩挲，与她那平静的双眸对视。良久，邢祚己的识神终于归为平静。
青翠的令魂伫立一旁，却没有看向那二人，而是对着那五彩的幽精之火。
这是她所求的，他善良，所以回应了她。他将死亡的平静留给他人，将剥夺生命的痛苦留给自己。
识神再次跪倒在地，颤抖不已。
欲哭却无泪，欲嚎而无声。
“可是，可是我杀了你啊！”
薄唇微翘，一手轻轻抚上邢祚己的面庞，让他抬起头来。一手牵起他的手，触上自己的颈项。
“是我求的。”
这里是他的灵海，他的灵台。
邢祚己缓缓起身，摇晃着走到令魂面前：“是你把我拉进来的么？为什么？”
令魂未有答他，一勾手，将一道虚影自乳白色的石板中牵引而出。
这次，连边上的三魂都变得有些不稳。
那羽民国少女见他这般，缓缓飘至他的身边，双臂舒张，将他抱着。臂上的羽毛也随之展开，如华盖般将他轻轻罩起。俏首微垂，在他耳边柔声道：“谢谢你。”
那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剑。
他亲自将剑刃送进她的喉咙，望着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望着她的瞳孔逐渐涣散，感受着她的身躯逐渐变得冰凉。
“啊，我又来到这里了么。”邢祚己定了定神，微微抽了下嘴角。
洁白的玉台，青翠的令魂，三团色彩不一的焰火，脚下微鸣的石柱，头顶化不去的云朵。
此时的她，身周有白绫遮挡，已没有了先前赤裸的模样。原本触目惊心的伤痕也不在，羽下若隐若现的肌肤闪着清亮的光。
赫然是邢祚己见过的羽民国少女！
邢祚己死死盯着她喉咙处的一圈白纱，想要在那白纱之下，寻到自己想却又不想见到的伤痕。
邢祚己回身一看，惊骇不已，识神构成的虚影竟是抖动了两下。
那虚影乃是少女，身上有着斑斓的羽毛，面上的图腾配着清丽的五官，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美感。
坠落，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风声就不曾停过。
穿过一片厚重的云，最终，好似一切都停了下来。
面前的景象逐渐凝实，睁开眼，又一次望见变得通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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