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竭倒地的那一刻，他第一次想到，或许该死的是他才对。
连续七天水米未进，他这下应该是死定了。
当银先生将他背回客栈的时候，他只能勉强喝些稀粥，他眼中的生命之火太微弱，仿佛轻轻一吹，就随时熄灭了。
在他好转些许后，总算可以正常吃些东西，当面对一屉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包子时，他眼中求生的火却熊熊燃烧起来。
那一顿饭，他没尝出任何滋味，只是发了疯一般囫囵吞咽着，看着像是饿狼，又像是恶鬼，总之不像个人。
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没有希望，没有退路的时候，他总是会联想到死亡，但是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一丝希望的话，生的渴望便会重新生根发芽。
没有人生下来就想死，老天给予每个人生命，知晓其宝贵，更不应该将其浪费于死亡。
当银先生问起他的名字，他正两腮都塞满了包子，找不到水，噎得白眼直翻。
云扬，当时含混中挤出的，便是这个名字。
不清楚，不清白，如何清扬?云扬，罢了，那便叫云扬吧。
“此刻的你，便是云扬。”银先生起身怒喝。“我不管那个当年那个雪云亲王的儿子姓甚名谁，他早就死了!死在六年前，死在无人问津的小巷里!我带回来的，只是一个叫云扬的活人!不是一个叫云清扬的死人!”
云扬浑身一震，眼中恢复了几分清明，银先生的话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当头浇下来，硬生生的将他从那些尘封的记忆中扯了回来。
“银先生教训的是。”云扬低头应道，声音有些沉闷。
“我不管那两个小娃娃是你什么人，现在的你只有一个目标，早日达到分阁主管的营销份额，然后尽快返回总阁!难道你还想让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小城，给你当一辈子的守阁佬不成?”银先生低喝道。“扫清总阁那心术不正的一众宵小，把这片大陆的经济命脉掌控在自己手里，这才是你现在要做的事，至于其他的，休要理会，知道吗!”
“云扬知道。”云扬站起身，躬身答道，此时他自称的名字，便是他这六年一直沿用的名字，也就是此地聚宝阁主管的大名。
“知道便好。”银先生哼了一声。眼中露出一分满意之色。“你先下去吧。”
“是。”云扬转身离去，很快，不远处传来一声大门紧闭的声音。
四周再度陷入一片寂静与幽暗，银先生盘膝而坐，双目缓缓闭合，忽然自顾自的嘀咕道:“今天的聚宝阁还是够热闹的，不速之客一个接着一个找上门来，莫不是招了鬼了?”
云扬自第五层拐下来，走进第四层中间的一条走道，脸上已是浓浓的疲惫之色。
银先生虽然已是手下留情，但是守阁阁老何等人物，实力岂是那么好相与的，刚刚一波元力爆发还是将他震出了些许内伤，再加上今天心情激荡反复，此刻云扬脸上的疲惫已是再也掩饰不住。
“不管怎样，先回到主管室再说。”云扬一边挪动着沉重的双腿，一边心想道，被他自己抓伤的双腿，伤口不断扯动着，带来一阵阵剧烈的疼痛。
看看自己这副狼狈样子，云扬不禁哑然失笑，这还哪有半分大主管的风度?
他现在想要的，只是尽快回到主管室，冲洗一下身上的伤口和血迹，再包扎好，然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再喝上一杯热腾腾的药茶。
所谓主管室，实际上就是云扬放松自己的小天地，完全由他自己划分设计，室内相当宽敞，从办公用品到生活起居，各种东西一应俱全，身为聚宝阁主管，怎么能不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仪容?更何况是云扬这种有点小洁癖的人，他对自己换装梳洗的地方，甚至比某些姑娘家还要细致，无论梳洗台，浴桶，衣帽柜，都是采用西灵域稀有木料制成的。熏制衣服的香料，沐浴用的皂角，洗漱用的细盐也都是采用最上等的货色，虽然这么大的一片地方他只雇佣了一名侍女来打理，但是这位名叫桑榆的侍女却不是一般的心灵手巧，在伺候自己梳洗换装的时候，甚至自己的眉毛都可以细心修剪，实在是不能叫云扬再满意了。
虽然今天的一番事叫他心乱如麻，但是常言道，欲速则不达，还是查探清楚，再作打算。心里释然的想着，云扬推开了主管室的大门。
刚露出的轻松笑容瞬间凝固在了云扬脸上。
他引以为傲的一方小天地，此时已经变得一片狼藉，他的衣柜如同站街女的大腿一般大敞四开，柜里细心叠好的华贵衣服皱成一团，上面布满了漆黑的手爪印，浴桶外连屏风都没拉，桶里注满了水，他视若珍宝的白玉皂角在水面上如同死鱼一般漂了厚厚一层，原本透亮的清水已经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液体，黑黄绿三种奇怪的颜色混在一起，黑色的是油垢，黄的是泥沙，绿的大概是杂草，而且这种液体还泼的到处都是，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他的梳洗台也没能幸免于难，台上台下都堆满了大团大团的黑色毛发，那纠结疯长的样子看上去格外渗人，仿佛是千年海草修炼成精，或者是下一刻就会从那疯长的黑色长发里钻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来。
他的侍女桑榆瘫坐在梳洗台前的椅子上，表情迷离，脸色潮红，发丝散乱，气喘嘘嘘，活像是刚被嫖客爽完了一样，两条长腿对着云扬豪放的分开，双腿间白色的内裤若隐若现。
88号侍女小蝶站在门口，挠着头，一脸尴尬的对着云扬傻笑。
饶是云扬再心如止水，此刻也淡定不下来了，嘴角抽搐着，伸出一只手，指着自己仿佛被土匪肆虐过的的主管室，鸡爪疯似的抖个不停。
“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失败者不配体面，更不配安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晕倒的，他只是漫无目的的在烈日和人群中走着，没人认出他，谁也不会觉得眼前这个落魄到连乞丐都不如的人，会是当年意气风发的云清扬小王爷。
六年前，流云大帝平定雪云亲王叛乱，斩其首，悬于帝云城东门三日，以示天下。
他便在那东门城楼下，仰头站了整整三天。
看着那颗头颅，在阳光的暴晒下干瘪，腐烂，爬满蝇虫，一如他可悲的野心。
那是他的至亲，他的父亲。
东门城内，一墙之隔，便是那太子陵所在之处，流云大帝痛失爱子，极度伤怀之下，下令大兴土木，修建太子陵，借以追思爱子。整座太子陵坐东朝阳，占地近千亩，造型极尽雄伟壮观，当时战乱初歇，国内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一向贤明的流云大帝却不顾百官反对，执意用近年来国库中所剩的积累，修建了这片陵墓，可见这位皇帝对太子珍爱到了何种程度。
于是城墙内外，他最珍视的两个亲人都死了，一个葬在墓里，一个烂在泥里。
“举兵叛乱已是犯天下之大不讳，为何对亲生父亲见死不救?你这不忠不孝之人!”
“扬儿，救救我!求求你救父亲这一次吧!难道你的血都是冷的吗!”
“大皇子就是死在你手里的，无定河边那堆积如山的尸骨也是死在你手里的!是你!是你杀了所有人!你这满手血腥的刽子手!”
三日一过，那头颅便被解下，随手丢落在城门外，义愤填膺的人们一拥而上。
下场并不难猜，吐口水，砸垃圾，谩骂，然后踩踏成泥。
“不错，云扬。”银先生道。“当年若不是我在帝云城救下奄奄一息的你，你早已是躺在某个无名小巷中的一具冰冷尸体了。那日我问你姓名，你回答我的便是这个名字。”
云扬默然不语。
云扬恍若未闻，只是双目无神地望着扩散开来的血迹，那血液流淌，滴落，像极了那人嘴角涌出的血，像极了那年城墙上喷溅的血。
“你不是那人的骨血吗，此等大逆不道之人已经身首异处，九族尽诛，你为何还活着?!”有人在他脑海中咆哮，接着无数声音响起，直把他拖进那让他无数日夜辗转反侧的梦魇里。
云扬滑落下来，委顿在地，嘴角涌出鲜血。
“重复一遍，我刚才唤你什么。”银先生收了气势，冷冷道。
“云扬。”他垂着头，低声道。
云扬双手扶住额头，面色狰狞，汗落如雨。
“云扬!”银先生一声断喝，澎湃的风系元力随之在这一方天地之中涌动，一层巨大的环形气浪，以银先生为中心猛然爆发开来，云扬无法抵御这庞大的力量，身躯倒飞而出，狠狠的砸在了高墙之上。
第十章 死与生
“你不必如此激动。”银先生望着云扬膝前氤氲开来的一团血迹，淡淡的道。
流血，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没有愈合的伤疤被揭开时，总会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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