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皇后端详着儿子镇定外表下无法掩饰的慌乱神色，不由得长叹一声：“儿啊，还记得你舅父薨前的叮嘱吗？”
“君父，先是君，再是父。”
“可是，儿啊，你的政见和今上不同也就罢了，还最喜欢当面反驳。今上重用刑名之臣，你偏要和这些宠臣作对。你舅父在的时候还好，你们父子间的矛盾可以由他调和。你舅父一旦不在，你们父子间的隔阂可不就一日日累积下来？再有各路小人挑拨离间……”
“可是，儿怎能眼看着阿翁犯错，而不去犯颜直谏？”人到中年的太子，说到自己的父亲，仍是孺慕和激愤之色溢于言表。
卫皇后苦笑着摇头：“所以你舅父薨前还在担忧。他说，你只记得今上是你的阿翁，却忘了，那也是你的‘君’啊！”
太子的神色转为黯淡：“舅父弥留之时还在请托今上，为我铺路；外兄（对表兄的称谓，这里指太子的表兄霍去病）病重之际请封三王，为我清扫障碍；……儿托庇于他们数十年。如今想来，儿确实被保护得太好。儿年近不惑，都有了孙子，面对小人构陷仍然进退失据……”
“我儿何需自责？你是太子，本来就是众矢之的。你舅父在时，无人敢构陷我们母子，无非是畏惧你舅父位高权重。可是，你的舅父和外兄都已经不在了……”卫皇后的声音渐渐沙哑。
“唉！舅父在时，今上哪有如今这样昏聩？小人们也不象这样一茬茬冒头！……今时今日，儿已骑虎难下，惟有拼死一搏！”太子热切地仰望着年迈的母亲，仿佛要从她慈爱的目光中汲取力量。
卫皇后微微一笑：“我儿尽管去做！今上如果怪罪，阿母为你担下全部罪责便是。”
母子两个匆匆道别。
卫皇后注视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这是她的骨中骨，血中血。这是她如今唯一活着的孩子。长女、次女都已经先她而去。最小的女儿诸邑也在三个月前死于廷尉狱中，因为在巫蛊一案中被其夫公孙敬声连坐。
她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已经故去二十六年。她的弟弟大将军卫青已经故去十五年。曾经一门五侯、贵震天下的卫氏，在她的弟弟和外甥英年早逝后，就名存实亡。她和太子从此无可凭依。在三个月前，卫氏的族长——长平侯卫伉死于廷尉狱中，同样是在巫蛊一案中被其妻阳石公主连坐。
巫蛊一案已经夺走了她几乎所有的亲人。现在，她只有这个儿子了。无论太子做什么，她都会站在儿子身后。即使儿子对抗的，是她的夫君——至高无上的大汉天子。
只是，太子此去，母子可还有重逢之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对帝国最尊贵的父子间的决裂，又会将多少条性命碾为齑粉？
如果弟弟和外甥还在，必然不会赞同她们母子的做法吧！他们是秉掌天下大权的男人，却从来将社稷黎民置于卫氏一族之上，又岂会同意将无辜的长安市民和囚犯卷入这场皇家父子的对峙？可是，她只是一个困守深宫的女人。为了她冤而无告的儿子，她别无选择。
卫皇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管今上有没有废太子的意思，他让江充等人去太子宫调查巫蛊一事，摆明了对太子不够信任。太子已经难以忍受。江充等人又栽赃成功。太子无法自辩，终于愤而起兵。太子和今上，都是被父亲千娇万宠长大的嫡子，性子也是一脉相承的刚强暴烈……
太子忽然凄然一笑：“为什么儿和阿翁（对父亲的称谓）会隔阂至此，甚至可能兵戎相见？难道儿不是阿翁唯一的爱子？难道阿翁不是儿一直敬爱的慈父？为什么啊？”
“儿已诏告文武百官：今上在甘泉宫病重，我怀疑发生了变故。奸臣江充等人趁机作乱，我已经下令斩杀。我还派人去调动北军（卫戍长安的主要军力），调动长水、宣曲的胡骑（卫戍长安的一支骑兵，由投降的匈奴精锐组成），并驱使市民，赦免囚徒，分给他们武器，以应对不测！”
卫皇后怔住了：“儿啊，没有虎符，你如何能调动北军和胡骑？”
“儿派使者持天子节杖前去调兵，希望……”
良久，卫皇后迟疑地问道：“儿啊，我知道你害怕今上驾崩，佞臣当道，你就成了被赵高所逼的扶苏。可是，万一今上并未驾崩——”
“无论如何，难道儿要做第二个临江王？孤是大汉的皇太子，可杀，不可辱！”太子决然的表情，看在卫皇后眼里，和她那位君威不可测的夫君一样冰冷决绝。
临江王即汉景帝的长子刘荣，大汉第一个废太子。临江王无错被废，又被酷吏审讯逼迫，惊惧自杀。而一切只因为其父汉景帝要更换储君。太子提到这个前车之鉴，就是表示绝不会坐以待毙。他宁愿以死相拼，也不接受含冤莫白、无错被废的命运。
“太子是打算‘清君侧’吗？”卫皇后身子一歪，几乎撑不住全身的重量：“实在太卤莽了！这个孩子，手中没有军队，也要行此险招……”她艰难地扶住身侧的凭几（供人们跪坐时倚靠的家具），继续问到：“我记得协助江充调查的还有三人……”
“光禄卿韩说已格杀，御史章赣、黄门苏文则已逃走。但太子的人马太少，缺乏战车，无法追击章赣和苏文。而且，长安城中人心浮动，需要军队来安定人心……”
“所以，他才来求助我这个老母亲。可是，我能帮他的，也就是马车、武器，以及长乐宫卫士……这点军力，如何能控制偌大的长安城？”卫皇后苦笑一声，神色又是骄傲又是凄凉：“可笑今上总说‘子不类父’，却想不到——太子比他还要胆大妄为！这，该如何收场？”
“没有虎符，那些将军、校尉会听你的吗？”卫皇后轻声打断他，笑容苦涩：“唉！自从你舅父烈侯（卫青去世后谥号“烈”，故称烈侯）薨后，今上已经收回了天下的兵权，虎符全部由他亲自掌管……”
母子二人默默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模一样的无奈。
“阿母！”一个年逾四旬的中年人疾步直入椒房殿中。即使情势危殆至此，椒房殿的侍从们仍然默默地向他行礼。
卫皇后迅速屏退了随从们，只留下长御倚华在旁，然后平静地询问儿子：“情况如何？”
“太子究竟打算做什么？”卫皇后沉默片刻，直接问出来。
“江充在太子宫中掘出木人，诬告太子以巫术诅咒今上（对现任皇帝的称谓）。太子屡次派遣使者求见今上，想辩白此事，却一直被拒之门外。今上为何不见使者？一种可能是今上受小人蒙蔽，不愿听太子辩白；还有一种可能是今上已经驾崩，所以小人才能阻拦太子使者。无论是哪种可能，太子都承受不起。恐惧之下，太子诛杀了江充这个佞臣……”
“中宫，三思啊！”倚华吓得深深叩首下去：“太子此举，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您本人还要参与进去吗？”
“去吧！立即发出皇后玺书。”卫皇后语气平和，却带着三十八年皇后生涯中养成的威仪。她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给倚华解释，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太子若有万一，我这个老母亲又如何活得下去？无论对错，我只能帮我的儿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光逐渐明亮起来。然而，椒房殿里的所有人都神色凄惶，没有一个人想到：已经到早晨皇后吃平旦食（汉代只有皇帝皇后可以一日四餐，“平旦食”就是天刚亮时吃的早餐）的时候了。
满殿的随从都被卫皇后和倚华的对话吓得脸色惨白，安静得仿佛忘记了呼吸。惟有华贵绝伦的鎏金银竹节熏炉中，香烟袅袅升腾。
卫皇后沉思片刻，吩咐倚华：“就按太子之意，发出皇后玺书，调发马车、武器和长乐宫卫士。”
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七月的一个深夜，大汉帝国的权力中心——未央宫——的椒房殿（皇后宫室）中，一片灯火通明。秋夜欲曙，更漏将阑。然而，椒房殿的主人卫皇后和她的随从们依然枯坐在前殿，彻夜未眠。
卫皇后已经统领后宫三十八年。这位未央宫建立以来最长久的女主人，年轻时曾有过“霸天下”的传奇故事。然而，时光荏苒，传奇早已落幕。如今这个六旬老妇，当年艳惊帝王的一头长发早已斑白稀疏，惟有细长温婉的眉目，依稀残留着少许年轻时的风采。能让她彻夜不眠、翘首以待的，会是什么样的消息呢？
终于，长御（皇后的高级女官）倚华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她已经失去了平素引以为豪的宫廷仪态，严妆的面孔上冷汗涔涔而下：“太子舍人（太子属下官员）……奉太子令……恳请中宫（对皇后的称谓）……动用皇后玉玺，调发皇家马厩的马车，打开武库拿出武器，再征发长乐宫（皇太后宫殿）的卫士助战。”口齿伶俐的她竟然断续了几次，才把这句话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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