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笑道：“你这说法不错，但这只是酒的原味。若是以后你有了更多的经历了，你定然还能从中喝出许多别的味道来。就像你爷爷说的，‘酒是天下魅惑之至毒。’要知道酒本无毒的，又何来魅惑一说呢？想来是你爷爷年轻时曾因它误过什么事，所以以此来告诫你，目的就是不想让你走他的老路。经历不同，对酒的理解就各有不同。”
李天风红脸一凝，道：“哪会？不然爷爷怎么从来没有与我说起过。”
阿爹道：“这世间谁没有一点想带进棺材里的秘密？你刚跨入这世间来，许多事还不曾知晓，或许以后你就懂了。这人和人之间太过坦白了不好，太过隔阂了也不好。有些秘密只适合永远藏在酒里。”
李天风红脸上的疑窦并没有消散，顾自暗想“难道说爷爷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这怎么可能呢？”
正想间，只见阿爹抻过头来，悄声又道：“就像我。我当年年轻的时候在晋安城里打拼，不也是在那里偷偷的养了个相好的。否则，又怎么会过的那样凄苦？一点银钱也没存下。你阿妈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呢！我也不准备告诉她了，把这事就这么带到棺材里去。”
李天风竟是猛地吃了一惊，也悄声问：“为什么？”
阿爹不言，先提那陶罐儿到些酒入碗，然后一饮而尽。又给李天风倒了一点，在把自己的填满，才道：“因为玲儿！”
李天风一听，知道事情严肃起来，红脸更是紧凑。也得此刻酒力上熏，把他那早就按捺不住的好奇心解放出来，少了许多顾忌，便道：“阿爹能跟我说说关于玲儿的事吗？何以阿妈提及玲儿就那般的伤心？”
阿爹又把那碗酒饮了，再倒些入碗来，道：“怎能不伤心呢？玲儿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她的心上肉，我的肋中骨。我们一生之中就只这么一个宝贝。可她却突然之间就死了，还是受尽那般痛苦的折磨死去的！我老汉……。”
阿爹脸上，此刻已是烛泪连连，只道若是在有什么刺激，情绪嘘咦间差池了，定然就会控制不住，嚎啕而哭。
但他的哭腔哽哽咽咽，没有多少声音，这正是专属于男人的哭声。
李天风自是不敢再有言语，只静静的望着涕泪横流的阿爹。忽而间，竟是不自主的就把那碗里的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而后死死的憋住那股霸道的冲劲。
他的心里，此刻已冒出来一股恨，一股来自对阿爹的伤害的恨！他从未感觉自己恨得这么透彻，这么带有力量过！他憋得，也不单单只是那酒的冲劲，还有这股恨！
阿爹这时止住了哽咽，也在尽力的憋着什么似的，但他的眼泪还在流。他在那布满眼泪和鼻涕的脸上强作一副笑意，道：“我老汉没骨气了！如何就这样哭哭啼啼？也如女人一般。小相公可别见笑啊！”
李天风红脸冷峻，道：“我小时候爱哭，爷爷就会问我‘这世上男人的眼泪有两种，一种至情至性，一种懦弱无能，你所流的，是哪一种？’我开始不理解，以为爷爷说话哄我，后来我懂了。阿爹的眼泪只为至情至性而流，便是金子也不能换！谁敢说你没骨气？谁又敢笑您？”
阿爹破涕为笑，道：“我只当自己懦弱无能，又怎敢自称至情至性？”
李天风道：“阿爹为玲儿留下这般的眼泪，却不是至情至性，又是什么？”
阿爹道：“我的眼泪自是为玲儿所流，但也是为我的懦弱无能所流，更为我无权无势所流。若我当初骨气一点，或者有那么一点权势，只怕当时的事情就不是这般的结果。”便说完，阿爹又喝了一碗酒。
李天风两碗酒已然下肚，此刻全身炙热，浑然间感觉自己已什么都不怕了，便问：“那玲儿究竟是怎么样了？竟把阿爹阿妈都痛苦成这样？阿爹何不痛快些，都给我说说。”
老汉的酒力也已入身。想他本是个好话之人，过不得那寂静无声的日子。但自爱女死后，心绪受挫，许多事都不在愿意启齿，于是各种苦痛都尽皆压抑，埋藏在心。他虽是笑，可原因只是不想一个家里摆着两张哭丧的脸罢了。而旁人见得他的笑，都以为活得快乐，却有几人知道他那笑容底下埋藏的苦楚？便是每每想找个人来大肆倾诉一番，妻子为女儿的事一直闹心，即听些闲话也不愿意了，哪还能闲工夫来听他这无谓的繁闹絮叨。而旁人又如何能听得尽他的一腔苦楚，明白他的心意呢？为此，常伸展不得，便就一直压抑着。直到此刻，酒入肠断处，寻得知音人。于是什么也不想顾了，只一心一意想把自己积攒心中多年的苦闷一吐为快。
便道：“我女儿玲玲，那算得上是天底下顶漂亮，顶好玩的一个闺女了！她年幼的时候就生得不凡，眉长眼秀，芊腰细腿，出落得很好。她生长间的那段年纪经常会参合她妈妈一起捉弄于我，嘿嘿....，比如悄悄搬我马上要坐下去的板凳，害我跌跤，把我的酒换成水，拿来喂我……，好多这些，都是她的歪主意，要是放在我的身上，怕是想都想不到的。可她虽这样捉弄我这个爹爹，把我作成一个玩具，一旦她妈妈给她什么好吃的，她首先想的就是给我留一半，虽然我最后还是都得还给她，但她能这样做，我已是十分的开心......。唉！陪她长大的那段时光，是我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候了。
后来，她终于长大了，自己有了主见。这个时候的女儿最不听你话，又最让你心疼。她因见我们一直未曾带她到过集上，自己又十分的好奇，就央求我和她妈妈带她到那交址集去一次。可谁知……。”
“哈哈哈…，”阿爹张嘴便笑出声来，“第一次喝酒的人都是这样，但你与他们稍有不同。他们喝下酒后是憋不住这股子冲劲的，都要呼出来，我也不列外。但你能憋得住。你这娃儿有豪气，有韧劲，以后定会出人头地。”
李天风缓缓呼出了那股极力憋住的霸道劲力，抬起头来，真叫是一张辣椒铺成的脸，灯笼镶嵌的眼。笑道：“这酒的味道初时猛得翻江倒海，稍后回味却是甘甜的，好奇怪？”
李天风望向碗里，只觉那酒无比清冽，好像里面藏着一片天，飘着一朵云，有虎在里面啸，有龙在里面呤；好像……，好像秀儿的手也藏在里面，秀儿的容颜也影在其中。
他的喉头收缩了一下。爷爷的话在他的脑海里翻转、轰击，犹似一阵阵的惊雷。
忽然，秀儿的手真出现在了碗里，竟像玉一样的徜徉起来，而那手的后面，不正是秀儿娇美的容颜吗？
“应该像这样！”阿爹把碗放下来，咂了一下唇齿后又说。
李天风一鼓气，旋即也学阿爹的模样，捧着那酒碗忽地就往嘴边送去。只听得“骨碌”“骨碌”两声响传来。李天风霎时间只觉自己犹似吞了一把火。噌地把那酒碗往桌上一放，颔首憋劲，极力想忍住一股外冲的霸道劲力，竟也是抵挡不住，咳了两声出来。
“辣人，辣人。”他一边咳，一边就铮铮的说，憋着那股劲不放。
李天风旋即在阿爹对面坐了下来。屋里一时有了两个巨大的影子，一个巨大的坛子。
“想学喝酒吗？”阿爹问“这可是个好东西！他能在你快乐的时候助兴，也能让你在痛苦的时候忘记那些痛苦。”
“真的？”李天风有些疑惑的看着那黑陶罐儿。他此刻正感到心痛难忍，痛苦得想要找个什么来发泄。
他双手忽然间就伸了过去，捧起了酒碗来。
“江湖男儿喝酒，岂是这般扭捏的？”只听阿爹不屑似的说道，一只手伸去，端起那酒碗，呼呼的就只往嘴巴里送酒。
这股魔力吸引着他，就像玲儿的故事吸引着他一样。
“你尝尝”阿爹坐下后说，望着他。
灯盏上的烛光并不强壮，在那桌角浮着，像一片小小的柳叶在闪光。
阿爹用夹带感谢的眼神看了李天风一眼：“快坐下。”
浓烈的酒气霎时扑进了李天风的鼻腔。他竟是不自觉的就吞了一下喉头。
李天风闻过酒的气味儿，那是爷爷给师父泡的药酒儿，杂着草药的气息。师傅背脊上有道旧伤，每到冬天必会复发，所以总是要抹些才好。但味儿始终不等同于味道。李天风至今都还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的？因为他没尝过。虽然有时会有种想要尝一尝的冲动，但只一想起爷爷说的：酒是蛊惑之至毒，会使人迷乱心性，致使人做出后悔一辈子的决定，他就害怕了，再不敢逾越这雷池半步。
此刻的酒味儿如此纯烈，没有草药的气息后，好像生出了一股巨大的魔力来
阿爹咧嘴一笑：“等着。”然后站起身来，钻进了另一间屋里去。出来时，阿爹手里拿了两只碗。
他把一只碗往李天风的面前一放，另一只缩到自己的面前，然后拨开酒罐儿的塞子，分别在两个碗里到了酒。
李天风知道里面装的是酒，因为阿爹早上的时候打开喝过。
“坐吧！”阿爹说，又往椅子上坐去，把酒罐儿放在小方桌上“现在没什么事了。她今天一整天哭哭啼啼的，真叫你看了笑话，只盼不要怪她才好。”
李天风忙望着阿爹急道：“那里能够呢？阿爹。阿妈这样，我只有心痛份儿，哪里会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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