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缸里只剩下一团灰烬，不知不觉他坐到茶都凉了，才回房间，发现手机上有条信息，是消停了一小会儿的施勤，用从没有过的扭捏口吻给他发了条信息，小心翼翼地邀请他一起看《霍比特人》，末了还加了她从来不屑得加的表情。
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升起，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真的吃这一套，女孩子软软地邀他，他哪有回绝的道理，破天荒应了下来。
江子谨一夜没能睡好，想来赵天峰也是一样的心情，命运之剑在他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早上顶着黑眼圈，陪在女生方阵边。
学校是个谣言传得飞快的地方，建筑学院的陆萌萌都已经知道了，拉着她在路肩上窃窃私语。
“听说这沈上校是个军纪特别严明的人，前几年不仅一直待在最艰苦的陇西，而且有很长时间在一线，吃了这么多苦，回来看到这儿一塌糊涂，歪风邪气，肯定要找个人开刀。”陆萌萌对这桩事情非常悲观，“这么大事儿，这学生家长怎么也不亲自来武装部，说不定有用？也不对，沈上校就是看不得这送礼请客拉关系的……”
这一通揣测，听得子谨更加忐忑，突然手机来了电话，是赵天峰。
施中尉把他从方阵里叫出来，正在往武装部办公室走，他想请子谨陪陪他，给他壮个胆。
女生方阵就在他们走的路上，于是挂了电话，子谨就往北张望着，等到施勤领着这么个精神萎靡的小男生，一同往武装部走去。
施勤平时张狂了些，这会儿在干正事，丝毫不言语，搞得子谨分外不安，看不出来任何端倪。
立在爬满爬山虎的小楼前，子谨帮赵天峰理了理迷彩服外套的领口，挤出一个笑，“去吧。”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窄小幽深的门洞里，子谨的心没着没落，可这就是他要承担的，他做错了，也做出了努力，现在无论有什么后果，他都要承担，这就是他成人路上重要的一步。
时间过了有半个钟头，小洋房外面没有椅子，子谨只能立在硕大的玉兰树下忍受漫长的等待。从前的沈煋曜大约会放他一马，如今的她不知道，他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她突然有点后悔昨晚自己亲自带着赵天峰上门，应该让他自己去的才是，因为沈煋曜一定很讨厌她。
有脚步声，子谨的心吊起来，赵天峰从洋房里走出来，立在她跟前，“勒令给那几个女生上门道歉，国防生集训上要通报批评，外加罚打扫武装部办公室一个月。”
轻舒一口气，子谨觉得得救了，眼前学生的脸色依旧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你觉得？”
近一米八高的男孩儿突然俯下身紧紧抱住子谨，伏在她肩头大哭，“江老师，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子谨僵了一僵，才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吸取这次教训，往后允许你试错的机会越来越少。”
“我会的江老师，我让大家失望了这一次，不会有下一次了，你相信我！”
子谨点点头，“回去训练吧。”
赵天峰抹抹眼泪，不太好意思地冲她笑笑，转身跑步往训练场去。
由衷地替他高兴，子谨将双手绕到身后抓紧，重重地拉伸了自己的身体。回来才一个礼拜，事情一件比一件添堵，总算顺心了一回。突然意识到身后是沈煋曜的办公室，她慢慢地将双手放回身侧，缓缓地走离小洋楼前的空地。她劝自己的学生去认错，可自己却没有勇气和他认错，不是自尊心太强，而是，如今，他们离得太远，从前亲密的岁月像个不存在的梦境，她不知道该怎样说起那时候的感情。
“江子谨，这女孩儿看着闷闷的，其实坚韧得很。”顾震一直望向窗外，对坐在对面的沈煋曜感叹。
江子谨只是个空有讨喜皮囊的女人，她习惯了做一个看上去柔弱的人，内心则算计异常，就连方才那番话都那么精心编排过，句句有理，收买人心，同她的父母一个样。
她口口声声说做错了就要承担、就要认错，说明她是懂道理的，可她对他呢，江家对沈家呢？六年前她像摆脱一个累赘一样把他留在一片泥潭里，她的父母忙不迭地往袁家去拉拢关系，她在国外忙着攀高枝，现在还指望虚情假意地哭一场就能挽回他，未免太小看他沈煋曜，也未免太高看她自己了。
“你用得着这么凶吗？”
“这种人，难道要请客吃饭？”
“这学生当然活该，我说的是江子谨，人家是老师，这学生一半算我们的，一半算系里的，怎么着大家在这个学校里都是同事，你怎么也那种态度？”
独坐在客厅里，远远的茶杯还搁在茶几上，因为天气尚暖，看不到什么热气。桂花味的茶，她喜欢，他看到她喝第一口的时候毫不抑制地微微一笑，一个瞬间，周身满满是从前的少女感。
隔着这么些年、这么些险恶的人情世故，她的那份不知是发自内心还是精心伪装出的羞怯柔弱，居然还能激起他心间的涟漪，就连方才她落下的泪珠，都仿佛弹在他的心间。然而，他是个大人了，在陇西的日日夜夜，风霜烈日磨砺的不仅仅是他的身躯，还有心性。初恋的少女固然美好，然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知道她的为人，于是心头燃起的那份冲动也就即刻熄灭。
他知道自己只是喜欢那样的类型，就像女孩子看到毛茸茸的小动物都会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样，他的心能被撩动，仅仅因为他是个偏好这样的男人而已。
“啧啧啧，可别五十步笑百步了，沈团，你在西北战区的风流韵事，我也有所耳闻。”
冷笑一声，“四年半里我待在陇西的时间就有四年还多，你觉得，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发挥的空间？”
顾震摇摇头，“我说的就是你不在陇西的时候，在战区司令部有些日子吧？”
沈煋曜用难言的眼神盯住他，“我都告诉你她家的事情了，还不死心？”
搔搔后脑勺，“再看看吧，她爸不好，不关她的事。”玩笑似的吐了个烟圈，“她上班才一个礼拜，和学生没什么感情，为这么个事情，她火急火燎地来敲我们的门，都被你怼哭了，能认真到这个地步的姑娘，有点意思。”将还有大半截的烟直接按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往楼上房间走，顺手拍了一击沈煋曜的肩，“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当帮我个忙，对她客气点儿。”
顾震夹着烟隔空点点头，露出一副“不用再辩，我什么都懂”的笑，靠在沙发靠背上躺了会儿，“我们的命真好。”继而试探道，“这个学生怎么办，留着？”
沈煋曜尚不表态，在烟灰缸上敲落一段烟灰，若有所思。
“真的，我下午没说，是因为知道你想杀一儆百，现在听她这么情恳意切的，换个角度想想，为了整顿风气，毁一个孩子一辈子，犯不着这么大周折。”顾震笑着也点燃一支香烟，“他才十七岁，还没成年呢。再说——”他笑得更厉害，“脚踏两条船是恶心了点儿，其他事情和我比比还差那么一大截，这么想想，我得给开除几回了，饶了他吧。”
沈煋曜不屑地一笑，“你看看你这样，我早就想给你开了。”
“给你说得我像个挑拨离间的小人一样。”
“是是是，你什么都没干，拍拍屁股回陇西了，留下个烂摊子加四个颜面扫地的文艺兵，你也真做得出来。”顾震喝了两口凉了的茶，放下来，“我算是看明白了，别人看我顾震像个花花公子、游戏人生的老手，但论路数，真不是你的对手，看女人为你拈酸吃醋别提多带劲儿了？”
大约被说中了些，沈煋曜露出个不置可否的笑，“我一没占她们便宜，二没违反纪律，不过休息的时候应约出去约个会而已，喜欢的再约下一次，不喜欢的就没有再见，这也要议论，大家也真够无聊的。”
沈煋曜挑着眉头想了想，点点头。
“文工团有一个宿舍，四个文艺兵，到你这儿团灭，有这事儿吧？四个小姑娘争风吃醋，上了台还相互使袢子，惹出不大不小的祸，整个司令部都小小震动了下，是为了你吧？”
<li style="line-height: 25.2px"> 顾震目送师生二人离开，才轻轻合上门，转过身来，看到沈煋曜没上楼，站在方才的位置，然后又坐回单人沙发上，“你怎么看？”
踱回茶几边，顾震也舒适地重新坐下，“她说得有道理，我也觉得开除有点儿重了，没给人家机会就直接给斩了，似乎，也说不太过去，毕竟这个学生各方面素质不错。”
嘴里叼根烟，打火机连打两次也没有打着火，沈煋曜用力地甩了一次，才燃起一簇橘黄的火焰，长长吐出一口烟后，白了顾震一眼，“耳根子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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