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脚步声愈发靠近时,善明颇有些警惕的睁开了眼睛。
但那人方才踏进门槛,便毫不客气地说道:“秃驴,原来你在这里啊。”
这是小贺会有的语调。
善明捻动佛珠的动作一顿,也缓缓起身来,回头果真见到那一袭泣血红衣,还有那一双似染上血色的琉璃眸子。
“小贺道友。”他双手合十轻一颔首。
小贺“嗯”了一声,注意力早落到了殿堂里这一尊暗金打造的大佛上,又见那供奉台上一干二净,只两个青铜灯台,蜡烛早已燃尽。
唯有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一扎线香放置在一角,香炉上难得几支香火缭绕。
殿堂内的香火味出奇的好闻,大抵是因为这香是上等的香。
善明见他看金佛看得入神,唇角微微一抿,“小贺道友以为佛门如何?”
小贺看向他,随口应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修佛道。”
善明兀自摇头,如小贺这般诚实与毫无悟性不知该不该笑,他暗叹一声,“小贺道友是特意来找贫僧的吗?”
小贺撇嘴,一脸无趣地说:“不是啊,我就是无聊而已。”
见他否认,善明眼里却含上几分笑意,道:“上次我们已经惊动了程灵璧,如今整个皇城都被鬼谷控制,在这里也始终是不安全的,请小贺道友切莫离开贫僧与顾山主身边。”
这话听来有些耳熟,小贺不以为然道:“我不想跟着顾青竹。”
想来他还在生气,要不也不会早早的跑了出来。
毕竟太阳还没出来这当口,该是他和贺兰溪刚交换的时机。
善明也不勉强,“也好,顾山主正是需要安静养伤的时候,那小贺道友便跟在贫僧身侧,可好?”
小贺闻言,用一种颇有些怪异的目光看着善明。
“你,该不会还在想着我吧?”
善明哭笑不得,也不急着辩解,因为小贺又皱着眉问:“你这和尚成天念着我,好不正经,我可听说你修的是无情道,你就不怕生出心魔?”
心魔?善明没料到小贺会这么问,一时有些哑然。
小贺又认真脸道:“我没有嘲笑你,真的,我就是想问问,你总这样心生杂念,对修炼毫无益处,对吧?”
这个问题善明想了片刻,至回答时,他看向小贺的眼里仍是透彻纯粹的。
“贫僧冒昧一问,小贺道友为何修道?”
小贺笑了一声,不冷不淡的,回头找了个蒲团坐下,望着门外台阶下的枯木,一派轻松地说:“我呀,我自从出现在这世上到现在还没几天呢,我能有什么道?不过我知道贺兰溪为何修道,他这个人嘛,从小就很倒霉,倒霉到喝水都能塞牙缝的那种。”
善明面上无悲无喜的等待着后话,却见小贺撑着下巴回头看他一眼,眼底带着几分嘲弄。
不是对他人,而是对他自己。
“他生来就那样,不讨人喜欢,唯一的有优点就是长得漂亮了点,谁让他娘是修真界第一美人呢?他小时候被人抓走,害死了外公和父亲,回来了又瞎了眼睛,贺家那些小孩天天欺负他,拿石子扔他,他就天天躲在房间里哭,他娘也不搭理他,哭有屁用?”
小贺笑得格外凉薄,不过这是他头一回有了兴致跟善明说起这么长的话,他又看向门外,没注意到善明捻动佛珠的动作早已停下,目中悲悯。
“要是换了我,我才不哭,我还得一个个把那些讨人厌的小鬼揍回去,揍得他们鼻青脸肿,呵,不过可惜了那会儿还没有我。”
小贺嗤了一声,随手撩了一把耳边长发,是一脸不善。
今日那恶气已经蔓延了整个皇城,就连这里,宛如皇城最后一片净土的圣童祠也看不到日出了。
“然后他娘就把他扔出去了,丢到了千万里之外的东陵,他是举目无亲,那会儿才九岁,追不上他娘那样的修士,哭又不敢哭。”
这点小贺很快带过,唇边的笑意愈发阴寒,“后来贺兰溪就入了无上宗,开始修炼,他清楚自己要修炼的大道,他要做的,是真正的逆天改命,因为他妄想改自己的命。”
说到最后,小贺的语调带上了几分狠戾,一字一句。
善明竟皱了眉,他等了许久,只见小贺坐在蒲团上远目殿外那朦胧天际,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问:“然后呢?”
小贺顿了顿,睁着一双桃花眸子,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目光看向善明。
“没了,你不就问我为何修道吗?我告诉你了呀。”
每个修士心中皆有自己的大道,那是指引他一路走下去的明灯。
而善明和贺兰溪也不例外,甚至是顾青竹,从开始修炼的那一刻起,就明白自己为何入道。
或许有人一开始只是想长生,只是想变强,只要想清楚自己想要的,不论要多长时间,历经多少磨难,只要心中有道,便不会迷茫。
善明双眸垂下,似是掩饰着什么,但紧紧捏住佛珠,已是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手已经将他的情绪出卖。
“贫僧修炼的的确是六根清净,无欲无求的无情道。”
小贺抬头看向他,黑眸清澈。
“我知道啊。”
善明心道你不知道,他张了张口,缓缓道:“贫僧修佛,只因时机到了,便入了空门,贫僧入道,是为了一个梦,或是一个使命。”
“贫僧心中的道,大抵不是无情道。”
小贺眨了眨眼睛,忽地笑了起来,不得不说他的确生得好看,或许是因为他的生母非但是正道首席仙修,更是有名的天下第一美人。
善明沉默着与他对视,听见他说:“你的使命,就是找到我?”
还有保护你……
善明心底突然涌现这句话,但他没有开口,神机入梦他用过一次,越是和小贺接触,他能看到的怪像就越多,很多线索几乎可以揉成一条线,拉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但善明现在只是静默地看着小贺,看他因为自己而失笑。
也如他所言,他笑得坦荡,却不是嘲笑,而是他想笑,想笑就笑了。
小贺这个恶面,性格里其实有很多细小的地方是贺兰溪往日被魂力、被恶气、被贺家、被条条框框压制着,想做却不能做的种种释放。
善明心底莫名的轻松了,他也勾了勾唇,随着小贺笑了。
“修仙之道,本就是逆天改命,贺道友若有此心,难保做不成。”
小贺收了笑声,摇头道:“他做不成的,只有我能做成。”
善明有些不能理解,他侧过头,望向小贺,只见他坐得腰背累了,双手便随意撑在身后,素白的手按在冰冷暗沉的地板上,有些紧绷。
小贺微眯起双眼,幽幽说道:“只有我出现了,他才能做到。”
这是……何意?
善明想不通这一点,小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只是因为不想跟着顾青竹,又觉得一人无聊才会来找善明,他又问起了那位圣僧云寂。
善明但笑不语。
小贺觉得善明也很无聊,久而久之就不说话了。
外头的雾霾一直没散,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左右无趣,小贺又转而坐到门前那门槛上开始打瞌睡。
善明又添了一回灯油,回头时小贺闭着眼睛,似乎睡了。
茫茫天地间,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只晶莹剔透的冰蓝灵蝶扑闪这翅膀飞到了小贺上空,只盘旋着,又似乎想要靠近。
善明想了下,快步而轻轻地走了过去。
可也来不及,那灵蝶的双翅已经停下了煽动,它做了一个收翅的动作,轻飘飘的,缓缓的落到了小贺垂在膝盖上的细长指尖上。
善明脚步顿住。
灵蝶属冰,是修真界中常见的小东西,但在人间非常稀罕,因为灵气低迷,灵兽大多不会停留人间。
而此刻,这只灵力纯粹的冰蝶落到小贺那细长秀美的食指上,极致的透彻明净落到那玉为肌,秋水为神,红衣泣血的青年身上,如淡樱落雪,一笔点亮了整幅唯美画卷。
青年还在安睡,似是做了个好梦。
那灵蝶应是无害,或只是对同样美好的事物喜悦而靠近。
善明心下一松,忽地有种冲动——
他想将这一刻,娴静而美好的景象画下来,将独他一人所见这一幕珍藏起来,但他很快清醒。
——咚咚咚!
急促的钟声忽地从圣童祠后院传来,钟声如雷,轰鸣回荡间将还在瞌睡中的小贺吵醒,连他指尖上那一只灵蝶也被吓得扑闪起双翅快速飞离。
小贺拍拍胸口,那钟声还在不断响起,愈发急促,像是出了什么事。
小贺缓了口气,一脸烦躁地问:“怎么回事?”
善明已快步踏出门槛走向后院,不等小贺跟上,他那白衣身影已经走远,匆忙间只留下一句——
“后面出事了,贫僧去看看!”
能出什么事?
这可是为善明修缮的圣童祠啊,后头动静这么大,顾青竹应该也过去了吧?
小贺想了下,有些好奇地跟上,可脚步刚跨出门槛,脑袋忽地一晃,晕晕乎乎的让他险些站不稳,他急忙扶住门框,晃了晃脑袋。
他还以为自己是睡懵了,可意识却渐渐昏聩,视线也变得模糊。
小贺揉了一把眼睛,放下手时却见食指上一抹黑紫正在往皮肉上钻!
“这是……”
小贺心道不好,可身体却变得很沉重,手上也很快没了力气,门框都扶不住,他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要摔倒了,倒没倒下不太清楚,闭眼前的最后,他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嘿,可算让老夫抓到你了!”
屋内,顾青竹张开了双眼,目光落到那一扇刚被阖上的房门上,面上清清冷冷的无甚表情,随后他又看了眼身侧的那一件外袍,目光幽深。
圣童祠位处京师外围,选址本就偏僻,经过这半年内那一场屠戮后,皇城的人更少了许多,而这圣童祠早在昭太子失踪后就无人打理。
剑修那修长的手指缓缓靠近了贺兰溪的眉尖,泛着微暖的指腹碰到那玉一般的肌肤上时,贺兰溪眉间动了动,但没醒来,相反,他还像是很依恋的在那指腹上蹭了蹭。
顾青竹勾唇浅笑,才放心揉开他道侣眉心上的烦闷。
天蒙蒙亮时,湿润细腻的空气顺着窗棂钻进禅房内。
小贺一抬眼就见到与他距离不远正在闭目打坐的剑修,目光一顿,又落到因为起身的动作而滑落的天青衣袍上,他顿时清醒过来。
换上了恶面主导身体的红衣青年动作极轻的起身,将那一件有着剑修身上独特的清冽气息的衣袍放到罗汉床的一脚,一点也没惊动顾青竹,便揉着手臂,轻手轻脚的走出了禅房。
屋外,是昼夜交替时,难得被天地洗刷干净的空气。
原是烛芯炸开而发出的声音,而那一盏油灯已然熄灭。
善明捏住手中佛珠,双眸扫过灯火,又回过头来,双手合十在佛前拜下,已是不疾不徐起身,脖子上、手腕上挂着的深红佛珠随其动作轻轻摇晃。
素白衣摆泼开层层涟漪,善明拿起剪刀,正欲剪去那一小段焦黑的烛芯时,忽地抬眼往殿堂外望去,素来温和皎洁的眉眼微微蹙起。
矮几上那一只蜡烛早已燃尽,落了一灯盏的烛泪,早已干硬。
天光略微有些刺眼,小贺又闭了闭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揉着眼睛起来,睡了这两个时辰,这具身体倒是精神不少,就是趴得久了,胳膊有些酸。
见贺兰溪实在是累了,顾青竹便将边上那一身天青外袍披在他肩上,虽然知道明早他醒来时就会变成小贺,他也还是不忍心吵醒贺兰溪。
二人身影被烛火映在窗纸上。
整个偌大的圣童祠里,也只有这殿堂与后头的禅房还有些许火光。
啪的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却在殿堂里清晰回荡着,正跪在佛前默念经文的善明便睁开了双目。
贺兰溪趴在小几上睡着了。
他身上没了灵力支撑,又随着顾青竹奔波了好几日,早已疲惫不堪,而顾青竹伤势不轻,还需要闭关调养,他却没打算闭关。
若是闭关,他不放心贺兰溪。
殿外雾霾深重,无星无月。
几乎枯死的桃树枝头扑腾着几个小小的黑影,偶尔传来几声乌啼,几乎是死一般静谧。
露水深重,圣童祠依旧静寂空旷。
分明是为当年求雨圣童修缮的祠堂,殿堂里供奉的却是佛祖,甚至整个圣童祠都是以王府的规格修建的,这点也曾让许多人不解。
殿堂内金佛庄严,一排排油灯规规矩矩的立在两侧,将整个大殿照得清晰,此时正大门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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