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晋舸心中苦笑。
顾摧城之事，来信虽未详尽说明当时的情况，但以陆晋舸对青青的了解，她在其中的作用，便几乎都知晓了。他一手养大的那个孩子，他很清楚她的性子。别说那是她的舅父遇险，纵然只看袁十七，她也一定会置顾摧城于死地。
她一直都是这样决绝的性格啊。
沉默片刻，陆晋舸道：“前军情况如何？”
孟将军道：“跟大人所言无差，李家军派了人把关外的营地夺了回去，并没有继续追来。前军便在十里处暂时驻扎了。”
陆晋舸嗯了一声。
这是自然的，原先设在回雁关外的大周军营，因城关防守兵力不足，被李半世调回了关中，两座军营南国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了下来。这时袁十七带了大军而至，兵力不再是问题，以李半世的性子，必然会立刻夺回军营。而袁十七所带领的袁家军，也是从西境战场而来，并非朝廷大军北上，因而李半世也不会进攻太多，以免后继无力，反而失了优势。
就领兵而言，李半世是个极好的将才。
只不过，陆晋舸没有想到的是，李半世会让青青出战。
她甚至根本不是军中之人，李半世哪里来的自信，敢让她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孩子领兵？她就不怕因此受到责罚吗？
陆晋舸心中苦笑，李半世怕是不会害怕的。那是个胆识过人的女子，对于行军打仗又有自己的见解，她赏识青青，自然会用她。
只是，青儿原本就是大周王都贵女中的异类了，这样一来，纵然一战之后声名远扬，怕是也不可能再融入大周贵族的圈子里。对于她本就尴尬的位置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陆晋舸微微一怔。
他在想什么？
不是上次相见，就已经说清楚了吗？以后各为其主，再无容情？
他又为何要为她担心？
陆晋舸突然就苦笑起来。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当真一点都不在乎，一下就断了所有的联系？如若可以，他也不愿这样对待那个他曾视若珍宝的小孩。
可是，家族上千人的前途与命运都在他的肩头，他无所选择，也不能选择。
陆晋舸微微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狭长的双目已恢复一片平静如水。
他起身，对孟将军说道：“让前军后撤，我去周国的营地看看。”
孟将军不放心道：“大人，后来的那个小女娃子，看着不像是善茬。”
陆晋舸哦了一声以示询问。
孟将军挠了挠头，道：“末将也说不上来，就看那小娃子杀人的劲儿……”
他说的是真的，一个小姑娘，杀人跟杀鸡似的，这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人。
陆晋舸笑了一下，道：“无妨。”也不管孟将军在身后还想说什么，掀起帐帘走了出去。
这会儿已是四月初的天，大周王都之中早已繁花满地，北境回雁关却不过冰雪方融。
枝头迎春娇嫩的鹅黄，在一片荒寂之中点染春意，让这仍有些寒凉的北境多了几许温暖。有不畏寒冷的草从龟裂的土地中钻出，娇柔，羸弱，却生机勃勃，让人看了便舒心。
陆晋舸看着脚下星星点点的几小片绿草，神色有些恍惚。
栖霞山的早春，也是这样的。
他那时不能带青青去陆府过年，便让青青和照顾她的嬷嬷留在栖霞山上，待十五过后，他便尽快赶来。
因而，几乎每一年的开始，他见到青青时，都是在这样的时节。
一次一次的相见之中，那个小女孩，就从一个圆润的小肉团，长成了窈窕少女，直到她离开。
也不知，相同的时节再相遇，她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身边的亲卫小声道：“大人，我们只有十几人，当真不用让军士们再驻近些吗？”
陆晋舸笑一下，道：“你怕了？”
亲卫摇摇头，小声道：“奴才是护着大人的人，奴才不怕死，只是周国人狡诈，回雁关又是个女人当家，奴才怕她们不择手段，强行扣留大人。”
陆晋舸摇了摇头，道：“无妨，不必担心。”
亲卫见他不愿多说，只好闭了嘴。
陆晋舸一行十余人站在大周的兵营外，微微眺望一下。
靠近军营入口不远处，有一个不大的校场，两个军汉光着膀子，手里拿了一把战刀，正在里面拼杀得酣畅。两人都是粗犷的大汉，一身紧绷的肌肉小山一样坚实，跟随两人上过战场饮过血的战刀雪亮，在两人的手中舞得纷飞，杀意浓重，仿佛仍能嗅到沙场中的杀伐之气，与褪不去的血腥味。
他们身遭，一群兵卒看得正开心，时不时喝一声彩，抑或起个哄，对战的两人笑着还口，或笑或骂，却让人听着怪热闹的。
陆晋舸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不一会儿的功夫，远处十几人，轻骑快马穿营而来。领头之人红衣如火，一张白皙的面容柔美而凛然，隐有倾国之色，正是李半世。
她身后跟了几个亲兵和副将，再后面，则是一身战袍的青青。
陆晋舸眼神微微凝住，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比之过年时，青青似乎又长了一些，微微有些婴儿肥的脸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有些瘦削的脸，因为瘦，脸颊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棱角分明的脸乍一眼看过去，竟似有种沉稳端庄的感觉。再细细看，却又发现那种感觉消失了，面前的人眉宇之间带着几分稚嫩，仍是那个小小的孩子。
陆晋舸先前接到密信时知青青身上有伤，虽不致命，心中仍有几分担忧。如今看着她虽瘦了些，面色却还红润，心中微微放了心。
青青似乎没有看到他，脚跟一夹马腹，上前两步与李半世并肩，微微侧首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勒马减速，而后翻身下马，缰绳一甩，大步走向那个校场，抱着双臂看校场上的人比试，和一旁的人有说有笑，似乎兴致很好。
她的态度太自然，若不是抬眸环顾的时候，青青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又很快移开，陆晋舸也会以为她当真没有看到自己。
马蹄声近，陆晋舸收回视线，迎上下马的李半世，笑道：“李将军安好？”
李半世抱拳回了一礼：“承蒙特使大人记挂。”她又问道：“大人着人送了帖来，不知找李某有何事？”
陆晋舸淡淡笑道：“近日因回雁关之事，你我两国起了纷争，乃至于动了兵戈，伤了两国和气。陆某奉圣上之命，特来与贵国商议，以平息战火，还黎明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李将军意下如何？”
李半世也是淡淡一笑，道：“李某奉命戍守边城，本也只为阻击敌匪，守护一方安定。若无皇命，李某万万不敢私自行军。这次回雁关之战并非我愿，但李某是守将，既有敌来犯，自当全力御敌。特使大人既有议和之心，不如写一份国书，待李某呈交我朝圣上派出的特使后，再来详谈。军不问政，李某从军之人，不长于此，恕无法与特使大人详谈。”
陆晋舸笑道：“李将军何出此言？若陆某消息无差，贵国七皇子秦王殿下当已至回雁城关内。边关苦寒，秦王殿下若无事，岂会来此处？故而陆某有此大胆猜测。”他眉宇本就英俊温润，这么一笑，隐隐然有种卓然之气自眉目之间淡淡散开。
他含笑问道：“李将军，陆某所言可是对了？”
李半世看了他一会儿，笑了，道：“都说特使大人智谋无双，今日一见，李某心服口服。”她微微侧身，示意陆晋舸与她同行，道：“特使大人，请。”
陆晋舸翻身上马，笑道：“陆某人不过些微小计，得李将军如此盛赞，实不敢当。”
李半世淡淡一笑，没再说话。
两人骑马前行几步，陆晋舸突然开了口，笑道：“陆某听闻贵国又出一位女将，且是得了李将军的真传，驰骋沙场英姿不逊男儿。不知陆某可有幸见识见识这位女将，也好开开眼界？”
李半世看了他一眼，道：“想是特使大人的消息有误，李某从未带过女将。”
陆晋舸不以为意，笑道：“是吗？陆某可是听说，前几日两国交战时，领头的是李将军，李将军身边的便是那位女将。多少人眼看着的事，陆某岂敢胡言？”
李半世淡淡笑道：“你说的那位，是个江湖姑娘，和李某手下一批特殊的人有故交，有特令，李某才允她出关的。且她也不是领军之人，只是护卫在李某身旁，算不得领兵。”她的笑容带了点冰寒之意，道，“特使大人，想来是贵国的兵卒未能看清，这才起了误会也说不定。”
陆晋舸一笑：“原来如此。”
李半世心中冷哼一声，面上没有带出分毫，与陆晋舸一前一后驰向回雁关的城关之内。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瞥了一眼身旁的亲兵，那亲兵便已明白，不做声地跟着跑了一阵之后，悄悄离开。
陆晋舸见有人离开，心里有数，只做不知。
片刻之后，青青听到了这个亲兵的复述。
她笑着道：“辛苦齐大哥，你回去吧，跟半世姐姐说我知道了，让她放心。”
这位齐姓亲兵点点头要走，又扭头说了一句：“不说我们大将军，就是我听着，那特使话里话外都是说你，你自己小心一点。”
青青笑道：“知道啦知道啦，齐大哥放心，我明后日就走了，他再想找我都找不到。”
齐姓亲兵笑了一下，说道：“我们倒是都不想让你走，难得有个人能让我们大将军放在心上，你走了，大将军又要回到以前那个样子了。”
青青笑道：“咦？齐大哥，你这是在说半世姐姐以前的样子不好吗？小心我告你的状啊。”
齐姓亲兵笑着摇摇头，上马走了。
青青目送这位亲兵离开后，目光沉了沉。
她身边一个副将小声道：“南国那特使是什么意思？单单点出你是什么个说法？”
青青一笑，道：“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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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
他的小徒弟。
陆晋舸嗯了一声，并不意外，道：“回雁关兵力不足，李半世才一直固守城关的。以李半世的性子，若是援军到了，只怕立刻就会出兵。”
孟将军道：“是，那小娘们儿是出阵了，不过她没打先锋。”
陆晋舸道：“哦？那这次谁打的头阵？”
孟将军皱着眉毛想了一会儿，说道：“末将离得远，也没看太清楚，就看了个大概，像是个小女孩，比李半世那小娘皮再小点，瘦不拉几的，不过武艺不错，杀人也凶。”
陆晋舸手中的笔停下了。
孟将军虽然没有看清，但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陆晋舸并不在意顾摧城的死活，他们原本就只是合作的关系。顾摧城有求于他，他帮他得到了祭司的身份，他为他卖命，仅此而已。今日事情败露，顾摧城失去在罗庭的一切，丧家之犬一般逃离，却其实对陆晋舸并无太多影响。
对于罗庭，陆晋舸原本就是用来引开大周注意力的。
他更感兴趣的是回雁关。
孟将军似是想到了什么怪异的东西，脸上表情有点不自然，道：“也是个小娘们儿，看着年纪也不大，末将从来没有见过她。”
陆晋舸心中微微一震：“又一名女将？来将什么模样？”
陆晋舸抬头看他一眼，道：“不必多礼，孟将军何事？”
孟将军道：“周国将士出关了。”
他的手边放了一封信，打开了一半，随意丢在一旁，显示出阅读之人的漫不经心。
那是罗庭传来的消息，说是顾摧城的身份暴露，战败外逃，不知去向。
正看得入神，中军账外有亲兵道：“大人，孟将军有事禀报。”
陆晋舸嗯了一声，道：“请他进来。”
帐帘一掀，一个满脸胡子的武将大步走了进来。他对着陆晋舸一抱拳，道：“末将参见大人。”
桌上这些都是回雁关的战报，从这次战争开始，南国的探子和将官，就把能收集的所有消息都陆陆续续收集回来。从守城主将到出战兵卒，只要能收集到的，事无巨细。从这些数据，便可大概知晓大周东北边境的布防与应对速度。
可以说，这次战争，南国花费了金钱与兵力，没有赢得一城一池，却也足够了。
南国边境。
燕山边城。
陆晋舸看着这些时日的战报，浓眉微颦，凝神静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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