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神情还是冰冷，眼中却有泪光闪动：“告诉我，你有不得已的原因才骗了我。”
她不相信，那个宽厚的、为她的安危担心了很久的人，温和地安慰她的人，不问因果护着她的人，会披着另一张面孔的人皮。
她真的不信。
袁十七看着青青，悲怆，却仍然没有说话。
青青咬住嘴唇，眼睫微微颤抖，一滴眼泪沿着脸颊滑下，而后，大滴大滴的泪珠接连不断滚落，很快便湿了她的脸。
这个倔强的孩子，眼睛已经哭得红了，却还不肯哭出一声。
袁十七心中酸涩，对这个孩子，他一直都没法狠心。也许因为她救过他的命，也许因为她喊他一声十七哥，也许只是因为不想看到她流泪的样子。
袁十七叹了一声，伸手擦去青青的眼泪，低声道：“丫头，对不起。”
青青小声哭着，固执道：“你说你不是故意害我，你说你有原因，你快说。”
袁十七小声道：“如果可以，我宁可自己死，也不会害你。丫头，我有不得不做这事的原因，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向你保证，我没有一点点想你不好的意思，我希望你每一天都能过得开心。”
袁十七常年习武，又多年从军征战，手劲大了些，青青的脸被他擦红了一小块，让她面上的委屈之色愈发明显。
袁十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哭了，再哭眼睛就要哭坏了。”
青青揪住他的袖口哭个不停：“你怎么就这么坏呢？我当你是朋友，你怎么能帮着别人设计我呢？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我会恨你的？”
袁十七不断道歉：“我是坏人，我混蛋，我该死。”
青青又不同意了：“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找谁出气去？”
袁十七愣了一下，心想我死不死这事还能是自己决定的？不过这话他没敢说出来，只笑了一下点点头算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青青不哭了，抬手摸了摸袁十七的左脸，小声道：“疼不疼？”
疼是一定疼的，不过袁十七不觉得这点疼算什么，摇了摇头：“不疼。”
青青看着他红肿的脸，咬了咬唇：“对不起，我不该打你的。”
袁十七叹了一声：“你不气了？要是你能消气，打我几下也没什么，我不疼。”
青青垂下眼睛没说话。
袁十七把她让到屋子里，给她倒了杯茶暖手，又把屋子里的火盆点上，看着她身上不再那么僵硬了，才在另一边坐下，问道：“你……见过萧相了？”
青青凌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袁十七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说实话，青青方才那一眼，几乎把他冻成冰。
过了片刻，青青抬头问道：“太子和萧相不睦？”
袁十七愣了一下，道：“这是萧相说的？”
青青回想一下萧相说的话，露出一个冷笑：“他说太子是为了拉拢秦家才把我送回萧家的。”
袁十七咧咧嘴：“这不可能。秦家素来不参与朝堂之争，更不会把私人恩情带入军中。”
青青道：“我听说秦家忠君为国，这样的人大约不需要拉拢便会以太子为尊吧？那位相爷满口都是胡说八道。”
袁十七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丫头，那是你父亲，不能这样说他。”
青青嘴角勾出冷笑：“我认不认他还在考虑之中，凭什么不能说？父亲？生而不养，算什么父亲？要非让我找个爹，我宁可找我嗣哥，他比我师父都像爹。”
袁十七无语了一会儿，决定把这句话忘掉。他道：“只要秦家不会被四殿下拉拢，这就够了。”
青青手指在茶杯上摩挲片刻，道：“太子对秦家无求。也就是说，太子设计我，不是为了秦家。”她的眼神变得有些阴郁了，“让我想一想，我那便宜爹一直在向秦家的方向引导我，这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他是不想让我知道太子目的究竟何为？可若与萧家无关，我那便宜爹又何必误导我？”
她微微沉思片刻，笑了，看向袁十七：“十七哥，太子想控制的不是秦家吧？是萧家？”
袁十七看着青青发愣：“丫头，你……”
青青一笑：“我那便宜爹和我刚见面就开始算计我，能是什么纯良的人？这样的人，想必也不会信念坚定不为所动，我若是太子，防也会防这种人。”
袁十七有点懵，这个分析起局势头头是道，看人眼光毒辣的女孩，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只爱肆意江湖逍遥的青青丫头吗？
青青看着他发呆的样子笑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十七哥，太子布这个局是为了萧家，所以让你把我叫到郎熙，和萧相相认。你是太子的人，我既能被你差遣，想必和你关系不菲，就这一点，就注定萧相会因为我而与你们有联系。我回到萧家，势必会和秦家舅父相认，萧家和秦家的姻亲关系会再次被人注意到。两相下来，四殿下绝不敢再把萧相视为自己人。”她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凌子轩啊，一旦恢复太子的身份，果然让人难以捉摸，用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就能彻底断了萧相的念头，佩服。”
袁十七这会儿一个字都不敢说，太子不让他告诉青青真相，可青青自己已经猜得差不多了，他要再开口，估计青青能把剩下那点也猜出来。
青青笑道：“十七哥你怎么不说话？我猜得对不对？”
袁十七擦擦额上的汗：“对……对吧，我，我也不太清楚。”
青青笑得开心：“十七哥，是不是太子不让你告诉我？”
袁十七冷汗连连：“哪儿能呢？”
青青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眯了眯眼：“行了吧你！脸都快掉下来了，不会说谎就不要说了，小心累死自己。”
袁十七的脸被她掐红了也没敢吱声，心想他是快累死了。这丫头和他不是一类人，人精似的，不好应付。
青青喝了一杯茶，把茶杯放下，起身要走：“我走了。”
袁十七跟着起了身：“青丫头，你要去哪里？”
青青笑笑，那笑容里没有什么怨气：“你家主子算计一场，我岂能不配合？我去让我那便宜爹把我弄回萧家去。”
袁十七愣了愣，没想到青青这么快就同意回萧家了，刚才那个气到哭的人是谁啊？
青青撇了撇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的身份也已被人知晓，就算逃出京都，以后也不会有安宁的日子，还有可能连累师父和嗣哥。与其这样，还不如接着走下去，也许会有别的出路也不一定呢？”
袁十七没说话，他不知道别的出路是什么，只知道青青回到萧家后，这辈子都很难再摆脱这个身份了。
青青却不再多说，把凌轩给她的玉牌拿出来晃了晃，道：“你替我跟殿下说一声，就说这个我不还了，算这次的报酬。还有那六百两，让他趁早给我。”
袁十七默默从怀里掏出六百两的银票递给她。
青青看一眼，讶异道：“殿下早就让你备着了？”
袁十七含含糊糊没回答：“你拿着吧。”太子没有给他这个钱，可他早就准备好了，想着趁早给了青青，让青青和京都城里的事做个了结，没想到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他断了她的后路。
青青心中好笑，却没表现出来，瞪他一眼，向外走去。
她让袁十七给太子带话，意思就是说太子对她的算计她认了，以后如果有需求，她仍然会去做，换个角度来说，她认了太子为主。
而她要那六百两银子，则意味着先前的江湖恩仇一笔勾销，她以后只会听命行事，再不必提及先前的救命之恩。
这话袁十七不会懂，可凌轩一定明白。他是东宫储君，青青想，和储君谈及救命之恩，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早早舍了，也让凌轩对她少一些防范。
青青看了一眼身后的袁十七，笑了一下，她和这人不一样，她遇到事会暴怒会跳脚会骂个不停，但是也只是这样罢了，跳过骂过，她只会沉默着接受。
其实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明白，她所有能够任性不肯接受的事，都是因为有人愿意把她放在重要的位置。如果有一天，她失去了这个位置，那么，她其实什么都没有。
袁十七送她到院里，看她衣衫单薄，不禁道：“你总是穿这么少，不冷吗？”
青青笑一下：“不冷啊。”
袁十七碰了一下她的手，只觉得有些凉，不由分说便把外衫脱下来给她披着：“手这么凉还不冷？”
外袍上带着袁十七的温度，还有些独属于男子的味道，随着他的动作将她包围起来，肩头传来的热度，仿佛他的手臂环在她的身侧。
青青抬起头，看着面前站着的人，眼神复杂。
他的个子很高，青青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肤色有些黑，浓黑的眉，深邃的目，端正的鼻，有些发干的唇，冷硬的线条让这个男人看上去如山一般厚重。
这样一个人，据说在沙场之上悍勇无比，手中斩落敌首无数，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英雄。可是这样一个人，却甘心舍弃性命救自己的主君，也会不计后果保护一个相识不久的孩子。
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也很老实。
其实他并不适合卷入这些尔虞我诈之中。
青青想，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到了门口，袁十七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丫头，你不恨我吗？”
青青翻身上马，低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叹了一声：“你家主子不肯亲自出手，你听命行事，能有什么办法？”
袁十七小声道歉：“对不起。”
青青心中有些酸涩，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眸中已是一片淡漠。
她把袁十七的外衫脱下来给他，淡淡道：“十七哥，不论为何，你算计我是事实。虽说我不会记恨你，却也很难再把你当朋友。”她一夹马腹，掉头而去，声音遥遥传来，“我们自此再不相见吧。”
袁十七站在家门外，看着那一袭青衫在马蹄声中带起烈烈寒风，突然觉得有些冷，仿佛那一个转身而去的人，把周围的温度也都一起带走了。
他站了很久，想，他做出这样的事，青青不恨他已是万幸，不愿再见他也是常情。可为何，他的心里会像压了一块大石一般沉重，让他喘不过气来呢？
好半晌，青青松了手，声音低了一些：“那么，告诉我你是有原因的。”
“什么？”袁十七吃惊地抬起了头。
袁十七常年穿玄甲，这几日因为进宫复命，便只穿了官服。他个子很高，青青即使揪着他也不过是把他的衣服拧皱了些。可他此刻的表情却很惭愧，有些无奈，有些挣扎，也有些坚定。
他小声道：“青丫头，你别问了。就是知道为什么又能怎样呢？你到底还是被我害了。”
青青双目喷火：“你把我牵连进来，却连一句话都没有？没这么容易！我告诉你袁十七，你今天必须告诉我一个答案！”
这算什么？算计了她，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青青冷冷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说不说？”
袁十七看了看自己被揪得皱皱巴巴的衣服，没说话。
于一个从军多年的男人而言，这样的耳光无异于羞辱了。若这人不是青青，袁十七一定会要了他的命。
可动手的人是青青，他内心愧疚，也觉得这一记耳光活该，便没有躲，任由这一耳光扇在脸上。
青青的眼神如冰，袁十七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
袁十七低头站着，不动也不出声，一副任凭青青处置的样子。
青青胸口剧烈起伏着，咬牙咬到脸颊都有些变形，显然气得很了。她没想到，她人都站在这里了，袁十七还是给她玩沉默。
袁十七避开她的眼睛：“没有为什么，我混蛋，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恨我吧。”
青青上前一步揪住了他的领口：“我要知道为什么！”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青青现在满腔怒火，只想找到袁十七。
她骑得很快，不过两刻钟便赶到了城南袁宅。袁十七在家中，听到马蹄声后起身开了门，还未说话，青青合身而上，一记耳光扇在他的面上。这一记耳光力量极大，袁十七只觉面上一木，很快左脸便肿了起来。
青青冷冷道：“你配吗？”
袁十七道：“我不值得你生气。”
青青道：“告诉我为什么。”
其实，事情已经做下了，再说道歉，又有何用呢？
院子里的老婆子早被吓得呆了，袁十七挥手让她退下，苦笑一声道：“还要打吗？”
青青在街上夺了一匹马，也不管周围的人呼喝惊叫，一路飞驰着向城南袁宅而去。
萧相的话她并不相信。说对朝局毫不知情，只是应付萧相的话罢了。明教与罗庭朝廷有联系，她怎么会一点都不在意朝堂之事？凌轩的确设计了她，可当真如萧相所说，凌轩只是为了秦家吗？
她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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