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命就能逃出去，没有命拼命去争也是枉然。”李袢之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就像你我兄弟，一个打前锋，一个做后卫，按说都是死责，不也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么？”
“是这个道理，一切都由命中注定。”高杰眯起眼睛尽量向远处张望，想看看海的那边究竟有啥，“就拿闯王来说，兵力原本没有八大王多，可是连赢两阵，竟然顺利当上了盟主。可说是命好。可谁知刚刚坐上盟主的帅位，偏又遭遇隰州大败，生死未知。又可以说是命不好。这一吉一凶全由命运掌控，个人无可奈何。”
“第二阵李褓之没有输，”李袢之拿手指揉一揉鼻梁上发痒的伤疤，再往上提了一下鼻子，“没见过落马的人还能够高高跃起飘然落地的。”
“那是，你们是师兄弟，彼此更了解。”高杰当时在一旁观战，对李鸿霸的获胜其实也是心存疑惑。
“要说命好，赤帝算得上一个。那是真正拥有天命的人。”李袢之脸上现出羡慕的神色，“他原本是日月国辽东总兵的一个小侍从，二十五岁起兵，五十七岁就做成了青水国的开国皇帝。”
“听说他仅仅凭借祖上遗留下来的十三副甲胄起兵，人马不到百人，到三年前年他死的时候竟然发展到了十万兵马。”
“就数量而言，十万兵马倒也算不得什么，三十六营不也有这个数么。”李袢之将头转了回来，以回避海上日渐强烈的阳光，“关键是他这十万兵马竟然能够屡屡打败蓟辽总督的五十万兵马，三任兵部尚书都在辽东铩羽而归。”
“听说曹诏蛟也是在辽东战败后才被贬到山西的。”高杰的牙齿咬得嘎嘣响，“这小子到了山西反倒硬气了起来，隰州一战竟然灭掉了我们三十六家营寨。”
“那倒不是。我听说这个姓曹的和前任兵部尚书袁桓还是能打仗的，青水军都怕他们的‘关宁铁骑’。”李袢之瞥了一眼高杰，“但日月国这个新皇帝却是个混蛋，刚愎自用，疑神疑鬼。他前年刚一登基就裁撤驿站，搞得我和鸿霸丢了饭碗；接着今年又上了青水国皇帝的当，说袁桓是青水国的奸细，故意把青水军放过燕山引到了北京城下，就把袁桓关进了死牢，把姓曹的调到了山西。”
“依我看，这样的昏君迟早要完蛋。”
“那是自然。所以，我们兄弟这一次被送到辽东来充军，怕是凶多吉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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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山海关。
日近正午，雾气消散，阳光明媚，气候宜人。典型的北国之秋。
队伍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
“到了！快看，锦州城到了……”有人高喊。
接着是更多的人跟着喊。
李袢之有些诧异。清早那位小校说“再走五天”的话他也听到了。怎么才走半天就到了？
“袢之，看，城楼，好大的城楼！”高杰首先看到远处屹立在官道左侧的城楼。
走到近处一看，城楼高约四丈，灰瓦铺顶，单檐歇山，分上下两层，四个檐角装饰有各种奇形异兽。城楼上开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窗。正对官道的西面屋檐之下，悬挂着一块巨幅匾额，白底黑字，上书“天下第一关”五个大字。
“哪里是什么锦州，是山海关。”李袢之一边看那五个大字，一边对高杰说道。
“空欢喜一场。我还真地以为到了哩？”高杰有些失望，“我后背的箭伤疼得不行。”
这时从前面传来口令：“就地休息，打尖方便，半个时辰后出发……”
高杰和李袢之一屁股坐到路边，喘着气，弓着腰，把两腿伸得直直的，似乎想把累弯了的筋腱都重新拉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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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锦州。
大海从官道的东面消失之后，战俘们开始活跃起来，锦州城就要到了。
高杰有些激动，似乎这一趟不是来充军，而是归家。
从山海关到锦州城已经走了整整五天，他后背的箭伤被衣服磨掉手掌大一块皮肉。每当干结坚硬的衣服蹭到创口时，他都要咧着嘴尽力地将两个肩膀向后张开。两个膀子都已经张得酸痛。前天晚上宿营时，他实在忍受不住疼痛，就让李袢之帮他将创口对应的那片衣服给剪了下来。十月中旬的北国，早晚已很寒冷，冻得他瑟瑟发抖。他比任何一名战俘都渴望早日到达那生死未卜的辽东战场。
最后一抹夕阳隐没于努鲁尔虎山时，高大雄壮的锦州城终于进入了战俘们的视线。
“就地休息，打尖方便，不得随意走动……”
从前方传来的号令让战俘们疑惑不解。城门近在眼前，为何要在城外休息？
不一会儿，战俘们获准到马车上取回统一存放的个人物品。高杰和李袢之分别取回自己的长枪和断魂刀。
接着，押解的军官开始分捡战俘。
伤未痊愈的站到路的西侧，约五千人。未受伤或伤已痊愈的站到路的东侧，约一万五千人。
随后，那五千带伤的战俘队伍缓缓地朝城内开去。
人声嘈杂，到处都是战俘们相互告别的喊声。
高杰扛着长枪，一边走一边朝站在路东的李袢之挥手，“袢之，保重……”
“高兄，再会……”李袢之朝他大喊。
带伤的战俘队伍开走后不久，从城内驰出一长串马车，来到留在原地的队伍面前。
扑鼻的香气从车上散发出来，把空气染得温馨诱人。两个半月来，战俘们第一次闻到如此香郁的饭菜气息。
漆黑的夜里，冷风嗖嗖，一片寂静，只有战俘们“巴塔”“巴塔”的吃饭声。
送饭的马车拖着空空的木桶咣咣当当地向城内驰去。吃饱喝足了的战俘们开始继续前行。没有人说话，人人都在渴望尽快到达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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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河城，鹰嘴台。
东方泛白时，队伍来到一座比锦州城要小得多的城池外停下。
在恍恍惚惚之中走了整整一夜的战俘们疲惫不堪。队伍停下时，许多人还在打着盹往前走，十几个人由后往前依次被撞倒。
“原地休息，不得随意走动……”
再一次听到“原地休息”的口令，战俘们已经失去了议论的气力，纷纷瘫倒在地。
李袢之扛着四十斤重的断魂刀走了一夜，两肩红肿，双腿像石条一般沉重、僵硬。听到口令，他没有挪动半寸脚步，便在原地躺下，呼呼大睡。断魂刀扔在地上时将旁边的人砸到，他一点都不知晓。
不知睡了多久，李袢之被人踢醒：“起来！起来！点名了。”
“李盼！”
“到！”李袢之站起身来。这是他在隰州城外被俘时报的名字。
李盼接过号铠，站到那军官指定的一群人之中。
一万五千名战俘穿上号铠，变成了一万五千名日月军士兵。他们被分作一百多个小组，人数从五十名到三百名不等。李盼所在的小组只有五十人。
早已等在路边的老兵们跑过来，带领各自分配的小组，陆陆续续地离开。
没有一个小组进城。
一位年轻的把总带领李盼所在的小组，绕着城墙从东门走到北门，再从北门向西北方向前进。经过一座离北门约五百步的大台堡，再向北行走约一百步，跨过一条干涸的小河，进到一座小台堡里。
此时天已大亮。
李盼放下断魂刀，回身看六百步外的小城，城东一带已是霞光初照。
李盼一行五十人到达后，小台堡里的五十名老兵异常兴奋，他们背起自己的行李很快就撤离出去。堡里还留下二十名老兵。
年轻的把总将大家集合起来，请千总训话：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朝廷的人了。这里是鹰嘴台，是辽东前线的前线。我们身后一河之隔的大台堡叫鱼嶂台，鱼嶂台的后面是凌河城，凌河城的后面是锦州城，锦州城的后面是宁远城，宁远城的后面是山海关，山海关的后面是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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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睡了三天之后，李盼终于缓过劲来。
他仔细观察周边环境，大致弄清了鹰嘴台的方位和布局。
凌河城在大凌河的西南岸。大凌河自西北流向东南，在凌河城东南一百里外注入大海。鱼嶂台位于大凌河的南岸，凌河城的西北面，是凌河城的主要屏障。而鹰嘴台则是河中的一个小岛。秋末少雨，小岛南侧与鱼嶂台隔河相望的一股河道断流，而北侧的一股河道还有河水在流淌，宽约二十步。
这股浅浅的河水，便成为日月军与青水军的军事分界线。
凌河城的防御体系采用星团式布局。居于中心的凌河城不大，但城墙厚实，三万步骑驻扎城中，由一名副将统领。在城外各个险要之处设大台堡三十座，每座驻军五百到六百人，由一名参将统领。每个大台堡的外围再设小台堡三到四个，每个驻军约百人，由一名千总统领。整个凌河城防御体系共有守军六万。
鱼嶂台建在大凌河南岸的一个小山头上，依山傍水，易守难攻。是所有一百多个大小台堡中最大的一座，有守军六百人，由参将王锦统领。鱼嶂台下辖三个子台堡，分别是西嶂台、鹰嘴台和东嶂台，拱卫在鱼嶂台的西、中、东三面。西嶂台有守军九十人，由千总张岐文统领。东嶂台有守军一百人，由千总祖泽统领。鹰嘴台最小，仅有守军七十人，由千总尤立德统领。
“那倒也是，胜则王侯败则贼么。”高杰语中透着无奈，把头也转向大海，“也不知闯王他们逃出去没有？”
高杰是高闯的同宗兄弟，最先参加高闯的队伍，是闯字营里仅次于高闯的元老。
战俘们开始嗡嗡地议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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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袢之与高杰并排而行。李袢之走在右边，他左臂上的箭伤、额头和鼻梁上的刀伤都已痊愈，左脸上的刀口也已经愈合，说话和吃饭时还有些疼，但已无大碍，“高兄，我们从隰州城到这儿已经走了多少天了？”
“你我兄弟还算幸运，能够活到今日看一看这一望无际的大海。”李袢之朝东方望去。一群早起的海鸥鸣叫着掠过海面。
“听说他们把不能行走的全都活埋了。”高杰语带愤怒。
“说那些还有什么用！”李袢之没有转头，依旧向右盯着大海，“战败了就得任人宰割，自古都是这个理儿。”
两万人的队伍，两人一排，排成两列，长长的纵队一眼望不到头。战俘们个个衣衫褴褛，装色各异，无精打采。他们在这样一条由山与海夹峙中的道路上行军，今天进入到第三天。
两个月前从隰州城向北开拔，他们一路上见到的都是和家乡黄土高原差别不大的景致，土地干涸，树木稀松。前天突然见到辽阔的大海，众人不禁大为振奋。积淀已久的压抑情绪似乎被蔚蓝色的海水一下子冲刷掉了。许多人甚至不再害怕到辽东前线。
但第三天清早起来，还是在这样的景致下行军，新鲜感便荡然无存。
“两个月多一天。”高杰的双臂及后背一共中了九箭，手臂上的箭伤已经痊愈，但后背还有一处深及骨头的箭伤尚未完全愈合。两个月来，他一直是趴着睡觉。后背伤口的擦洗、上药都由李袢之帮他做。
李袢之的左脸当时完全被砍透，红红的切口向外翻开，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进食。高杰每日给他喂食，擦洗伤口、上药。
“一直都是往北走么？”
“是的，一路向北不回头。”
日月国检帝二年十月。
朝霞穿透东面海上的薄雾，投射到西边的山峦之上，在山与海之间拉起一幅东淡西浓的红幕。东面辽阔海面上的薄雾像是淡红色的轻纱，而西面连绵不绝的山峦前的浓雾则好似一块厚重的红帐。宽阔平整的官道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延伸，像是壮阔红幕下面抽出的一根细线。
“就你们这个速度，再走五天吧。”押送者似乎也有些无精打采。
“一直都是沿着海走么？”
“没错，海尽路也尽。”
“到锦州城还要几天啊？”一名战俘向旁边骑马的小校问道。
两个月相处下来，押送者与战俘之间已经没有了多少敌意。战俘们知道，到了锦州城，他们也将成为日月军的成员之一。押送者更清楚，战俘们很快就将穿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号铠。
第二部《创世》
第四章北国
一发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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