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随声附和让枣儿感到有些失望，但依然没有影响他探索这个秘密的兴趣。
枣儿感到祖神李跹并没有远离寨子，或许就在他家窑洞的周围，也或许在山卯顶上那废弃的古城堡里。他约上盼儿爬上高高的山卯，在城堡废墟的里里外外反复搜寻。除了颓败的城砖和枯萎的野草，他一无所获。后来他又约盼儿上过几次，盼儿索然寡味，提不起兴趣。盼儿喜欢新鲜的玩法，同一个地方从来不愿意去三回。
枣儿后来就一个人上去，甚至是夜里上去。不管是多深的夜，也不管有没有月亮，都阻止不了他上山的激情。而且一次比一次激动，有时能够待上整整一夜。他骑上断垣，或是蹲在墙根之下，甚至是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看月亮穿行于乌云之间，听从蒙古高原狂掠而来的北风的呼啸。让血脉澎湃，任思绪飞奔。
一个晴朗的月夜，万籁俱寂，时不时地从山卯下的寨子里传来几声犬吠，悠远、诡谲。当圆月移动到一块像战船一样的龙头云上时，他赫然看到了一个巨人。
巨人头戴金盔，身披黑战袍，穿着牛皮甲，外罩钢铠，手持重剑，胯下骑一匹枣红色神驹，高高地屹立在云头之上，用冷钢一样的声音对他说：
“平夏部的子孙，夺回党项人的荣耀！”
这声音似天边滚过的惊雷，轰隆隆地朝他碾压过来。他一跃而起，浑身颤栗不止。他抬头紧盯着巨人的眼睛，交会到两束幽蓝的光芒，刺得他低下头来。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龙头云已经不在，只有一轮圆月孤寂地悬挂在灰白色的天际，繁星闪闪，浩然一片。
盼儿点点头，表示赞同。
枣儿为自己因进村塾而知道了寨子里的这个天大的秘密而庆幸。这个“秘密”的存在，让他觉得自己不再卑微——自己是英雄的子孙、帝王的后代。这个自出生之日起就一直浸泡在苦海中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精神支柱。他曾经激动地把这个“秘密”说给父亲听。李守忠蹲在破败的窑门口，抬头望一望自己的儿子，连声说：“好哩，好哩。”
“他一定是住在东头！”
“你家那边？”盼儿疑惑地问道，“你咋知道？”
“是的，他就住在我家那边。”枣儿坚定地说道，“先生说神武皇帝出身贫寒，而贫穷的人家都是住在寨子东头的。”
“那是自然。”枣儿附和道。
“不知他是在哪里学的。”
“肯定不是在我们寨子里学的。”枣儿说道，“神武皇帝的武功一定比我们寨子里那些练武的人强大得多！”
李衽之比枣儿大两岁，今年九岁，已经入塾念了三年书。在李鸿霸、李袢之、李补之和李褓之这四位新生面前，李衽之不仅个头高出他们一头，而且明显表现出更多的成熟，只是比他们都瘦弱。但他仍然规规矩矩地称呼小他两岁的低阶同学李鸿霸为鸿霸叔。
李褓之对李鸿霸有点敬而远之。他总是觉得这个比他大两岁的高个子男孩，黝黑的眸子里暗藏一种霸气，看人时眼球会凹陷下去，显出两只深深的眼窝。尽管在塾里这位同届同学对他的态度还算友好，跟自己的二哥李袢之更是难兄难弟，但李褓之始终对李鸿霸亲近不起来。
李褓之也不太喜欢和李袢之单独相处。他明显感觉到李袢之把他看着是外人而不是兄弟，他有时甚至从李袢之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凶光。
盼儿有些不太相信，但又没有什么理由驳倒枣儿。盼儿虽然住在寨子的西头，也是李跹寨较为富庶的人家，但他没有兴趣跟枣儿争论。即便是神武皇帝住在他们家那一头，他也不觉得跟自己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故事本身要比书上的经文好听一些而已。先生讲这些祖先的故事，总比讲经文好听一些。
不过盼儿对另外一个话题感兴趣，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觉得神武皇帝一定拥有绝世武功，所以才夺得了天下。”
“我知道他住在哪头？”枣儿神秘地一笑。
“在哪儿？”
李鸿霸今年七岁，比李袢之大一个月。按照寨子里的辈分和排行，李袢之应该称呼李鸿霸为九叔。但在没有大人的场合他更愿意叫李鸿霸的乳名枣儿。李鸿霸根本就不在乎盼儿怎样称呼自己，他和盼儿是密不可分的玩伴。
李补之比枣儿小两岁，习惯于称呼枣儿为九叔，语气里总是透出一股子亲热。
补儿和宝儿感到那都是上辈人的传说，离自己很远很远，或者说没有一点牵连。但枣儿对此却极感兴趣。他觉得自己身上流淌着英雄祖先那滚烫的热血，似煤山上的烈焰，给予他无穷的力量，赐予他无上的荣光。枣儿想知道出生在自己的寨子，不，可能就出生在自家窑洞里的这位神武皇帝，是怎样的一种神勇，又是怎样做成了帝王。每当老先生絮叨这些故事时，枣儿都有问不完的问题。但先生知之甚少，无从满足于他。
枣儿有几次找他的好友盼儿探讨，“盼儿，先生说我们都是神武皇帝李跹的后代，你说李跹住在我们寨子的哪头？”
“这是六百年前的事情，谁知道哩？”盼儿摇摇头。
在李家三兄弟中，他和大哥李衽之处得最好，他能够感受到大哥对他要明显比对李袢之和李补之还要好。他也喜欢和三哥李补之相处。这个只比他大一个月的小哥哥对什么事情都不计较，是李褓之完全不设防的好朋友。
村塾先生在授课之余，喜欢介绍李跹寨的来历。说李跹寨曾经诞生过一位神武皇帝，名叫李跹，是大夏国的开国之君。
日月国钧帝四十一年九月。李跹寨。
李袢之、李补之、李褓之三人跟着大哥李衽之一同上学后的第三天，李守忠把他的独生子李鸿霸也送到了村塾。
李守忠是寨子里著名的破落户，住在半崖处那片窑洞群落的最东头，与西头的李鸿儒家正好相反。今年四十二岁的李守忠看起来像是六十几岁的人，佝偻着身子，用一根牛毛绳扎住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的羊皮袄，那皮袄的后背是完整的，但两片前襟已经烂成了破布条，像是被狼撕扯过一样。这件羊皮袄既是御寒的冬衣，也是遮体的夏衫，同时也是晚上的盖被。在妻子年初去世以后，他把自家的三孔窑洞卖掉了两孔，只留下最破的一孔供父子二人居住。他用得到的五吊钱中的三吊，将三十五岁获得的这个宝贝儿子送进了学堂。这件事令寨子里的人啧啧称奇。类似贫寒的人家，没有谁会这么做。李守忠还有一件令人称奇的举动，是在他得子的那一年，他将祖坟迁到了东边五十里外的三峰子山，那是黄龙岭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头。此地人家修造祖坟的传统习惯是尽量离家近，以方便上坟和平常照管。而李守忠这么做则正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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