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出世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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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氏这才发现蹲坐着的福生的身后竖立着两块门板。

    “不敢搁外边,怕贼偷了。”福生母亲说。

    “真是多谢他五爷。贵生爹妈走得早,你们就是他的亲生爹娘。”白氏说完就又止不住抽泣起来。

    柳树堡不大。遇到红白喜事,十几户人家都是一起上手。邻居们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女人们在制备一些丧葬物品,纸钱、孝布、送行饭之类。男人们拆门板,拼出一个简易的棺盒,将贵生装殓进去,两头用麻绳扎紧。将要抬走时,白氏扑上来,紧紧地抱住,死不松手,哭声悲切。棺盒在屋里又放置了一天,傍晚时分才抬出门。

    初春时节,冰风似剑。艳红的落日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意。

    忠儿戴着白布孝帽,一双乌黑皲裂的小手捧着父亲的纸牌灵位走在前头。他已经从昨晚的伤心和恐惧中恢复过来,面对死亡,表现出超越其年龄的少有的冷静。白天守灵时,他甚至向福生叔打听那贼人是何等模样,为何要加害他的父亲,父亲为何没有打败那贼人。福生是个木讷的人,但仍然很认真地回答孩子的问题。

    “流贼跟我们一样,也是穿得破破烂烂。说话跟我们一样,长相也差不多,二十几岁模样。有的看起来才十三四岁,猴瘦猴瘦的,还是孩子哩。”

    “流贼要抢我们的红枣和行李,我吓坏了,瘫在地上。你爸爸紧拽着行李不让,一个领头的贼人就捅了他一刀,贵生哥嗯了一声就倒下了。”

    “流贼有几十个人,我们打不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背走了红枣和行李。我把你爸爸抱到车上,赶紧回堡子,可还是晚了。哎!”

    忠儿稚嫩的双眉拧出了一个肉窝,吸拉一下欲坠的鼻涕,“长大了,我要讨回爸爸的红枣。”福生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忠儿的脸蛋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沟底的风愈加的紧,卷起漫天灰土,在沟底两侧的墚塬之间横冲直撞,上下翻飞。细沙随着一阵阵疾风扫过脸庞,像无数根钢丝在抽打。抬着棺盒的四个男人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双腿,迤逦前行。白氏跟在后面,腰间的粗麻绳垂在地上,拖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灰槽。

    在富裕一点的人家,示孝的材料通常是白布。

    她只是伤心地哭,茫然地跟着,几乎直不起腰来。福生的母亲扶着她一起走。福生的父亲张长礼抱着宝儿走在后面。

    距沟底一丈多高的墚腰处,墓穴已经挖好,周边生长着野柳、荆条、刺槐、野枣、枸杞条,稀稀拉拉,了无生机。男人们将棺盒小心翼翼地放入土穴。白氏带着忠儿和宝儿跪在墓穴的前面。张长礼往棺盒上撒了几把粟米,里面还夹杂有不多的几枚铜钱。“贵生啊,今天给你送行,放心地走吧。忠儿、宝儿都来了,他们都是你的后人,以后年年上坟看望你。也请你在那边多多地保佑一家老小平安兴旺……”

    在张长礼的祷声中,灰土慢慢掩埋了棺盒,堆成一个不高的坟头。

    “亲人啊……”白氏晕倒在坟头之上。

    撕心裂肺的呼号冲破狂风的阻隔,回荡在茫茫荒原。

    “活人要紧,忠儿和宝儿要紧。”福生的母亲一边说,一边抱起忠儿,想把他放到床上去。忠儿突然惊醒,紧紧地抓住福生母亲的胳膊不愿意走。福生母亲只好抱着他继续坐下。福生从怀里摸出一块饼子塞到忠儿的手里。忠儿吃起来,不一会又睡着了。

    “这几年闹灾荒,流贼乱窜,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活人都过不下去,死人也只好将就了。”张长礼指着屋子角落的两块门板说,“我让福生把我们家的门板扛来了,再合上你们家的两块,天亮了请人拼出个木盒子。只能这样凑合了。”

    “贼人早就候在那里,你为啥不迟一步去啊?”

    “千条路,万条路,你为啥非要走盐池茆啊?”

    夜半时分,寒风吹走最后一块乌云,院场里亮堂起来。今日竟是一个圆月夜。月光穿过杂乱的枣树枝,投射到破败的木门框上,在屋里画出一个歪斜的门字,与贵生躺着的草铺大致平行。框顶划在白氏蹲坐着的脚底旁。

    “宝儿娘,先别哭了,我们合计一下明天的事儿,看看咋办。这天也快亮了。”福生的父亲叫张长礼,论辈分和宗族排行,宝儿叫他五爷。

    白氏止住哭声,“他五爷,我都恍惚了,你看照祖辈的规矩,该咋办就咋办吧。”

    “也不能按老规矩办了,咱们不是那样的家。”张长礼叹了一口气,“置办棺木,花不起那个钱。请先生操办法事,也花不起那个钱。”

    从上午拉回来至今,已经过去了大半天时间,贵生一直躺在堂屋地上的枯草堆上,没有能够和她说上一句话。事实上,福生说,清早在盐池茆下的沟口,贵生被流贼一刀捅进肚子里,就再也没能说出话来。

    今日清早,福生和贵生推着枣车走到沟口花了两个时辰,返程时福生推着贵生只花了一个半时辰。福生不停地絮叨说:“没成想流贼那么早就在沟口里等着”。福生是贵生的同宗弟弟,今年十九岁,比贵生小六岁,寡言、忠厚,多大的苦都能够咬得住牙,十六岁起就跟着贵生往返于定边与银川间贩卖红枣。

    那血水早已不再流,血痂也变成了黑褐色。忠儿挽着妈妈的手臂,使劲地摇晃,“妈妈,妈妈,给爸爸盖上被子吧!冷。”

    “亲人啊,我的亲人啊,咋忍心撇下我们娘儿仨呀!”白氏凄厉的呼喊,从门框处穿出,汇入一阵紧一阵缓的夜风的呼号里。

    不知何时,福生又回来了,默默地坐在贵生脚头的草堆上。一同来的还有福生的父母,坐在旁边的条凳上。忠儿坐在福生母亲的腿上睡着了。

    后悔又变成了埋怨:

    “他们都去绥德,你为啥非要去宁夏啊?”

    宝儿的哭声不再那么响亮,断断续续之中夹杂更多的是抽泣。鼻涕与眼泪已经分不清边际,在紫红色的脸蛋上划出各形线条与团块,有些已经冻结。污泥和涕泪染黑了两只皲裂的小手,灰土在黑色的棉袄背后蹭出厚厚一层白色。他斜靠在土墙根处,长时间的哭泣与饥饿令他疲惫,丝丝倦意袭来,头不由自主地朝一侧歪斜。每当快要歪倒时,他总是倔强地直起身子,同时发出几声下意识的抽泣。

    屋里黑洞洞的。白氏还在用布巾去擦拭贵生腹部流出的血水。那血水没完没了。每一次的流出都在提醒她她的男人还在活着,而每一次的流出也同样令她心碎、绝望。泪水已干,她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似旷野中风吹枯草划出的哀鸣。村医和邻居是何时走的,她完全不知道。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动作,擦啊擦。仿佛只要那血水不再冒出,男人就会复活。

    伤心已经变成了后悔:

    “才刚开河,我为啥催你去宁夏呀!”

    “清早给你做饭时,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就担心出事,我咋不拦下你啊!”

    白氏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把忠儿冰凉的小手挪开,艰难地站起身来,沾满枯草的身体有些发飘,摸索着点亮油灯。微弱的光亮照到贵生那惨白的脸,白氏回到了现实,男人走了。她找来一条打满补丁的床单——这个家唯一的一条完整的床单,轻轻地盖在贵生的身上。又找来一张火纸,对折出一条线,再展开来,遮盖住贵生的脸。一瞬间,泪水止不住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她连忙扭转身去。活人的泪不能滴落到死人的脸上,这是本地说法,否则亲人在那边会同样伤心。

    她走进厨屋,盛上一碗冰冷的粟饭,再插上一双筷子,搁在贵生的头边。这是盛给丈夫的第一天的送行饭。在盛饭时她才注意到三岁的宝儿还睡在墙根下,便将他抱到床上。在做这些事情时,忠儿都紧紧地跟着她,一步不落,一声不响。五岁的孩子分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古长城自西北向东南,带着沉重的喘息声由西夏延展到陕北,在漫漫旅程中一路抛洒下凄绝与荒凉。北风缘着破败的边墙呼啸着灌进定边县,扭曲着它那强劲、诡谲的身形扫过一座座山茆、墚塬和一道道沟壑、深谷,凌冽,肃杀,横扫一切。

    落日在边墙的西侧划出一道糁人的红光,照亮狂风中飞舞的沙土,在天地间形成一道令人窒息的黄褐色高墙。

    日月国钧帝三十九年二月。定边县柳树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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