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身影，王昭祚心中一股悲凉油然而生，此次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了！可是，相见又能如何？从前期待重逢，毕竟重逢还有个盼头，可是从今往后，没有了！
他很清楚，李存勖才是她的英雄！即便他也曾深入虎穴，也曾以死相救。即便，在外以命搏杀为李存勖创造机会的是他，可他终究只是李存勖的一步棋，终究只能为李存勖做嫁衣。他不怨恨什么，甚至为她庆幸，庆幸她选择的是李存勖，而不是自己。因为，若她选的是自己，他不敢确定自己能给她什么。甚至，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和这镇州城一起，被千军万马踏裂。
既然如此，又何必重逢呢？
他苦笑的唇角和朦胧的泪眼却被独孤成看得一清二楚。独孤成望着高高低低的屋瓦，和天上飘忽不定的流云，感慨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在开封城的时候，大公子不是把离合聚散看得很开吗？如今经历的事多了，反倒看不开了？”
王昭祚听了，也自嘲道：“是啊，经历的事多了，牵绊就多了，反倒没有从前那么潇洒自由了！对了，你可找到了万皓？”
独孤成把眼睛望着别处，摇头道：“没有！那天我还是去晚了，没追上！”
“也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王昭祚喃喃道。
看着王昭祚紧皱的眉头，独孤成暗中叹了口气，为了仁德却不能保护臣下的王昭祚，也是为了心死却不能忘却忠义的万皓。
在要离开的时候，独孤成问万皓：“想好去哪里了吗？”
万皓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窗外日渐稀疏的树梢：“来不及想这些，也不愿去想！”
“要不——”独孤成用开玩笑的口吻试探道，“跟我一起回晋阳？”
“跟你回去？背叛旧主，投靠晋王吗？”万皓摇头笑道。
“这也不算背叛吧！我家大王跟你家大王是盟友——”
“呸——盟友！”万皓毫不掩饰地冷笑道，“这乱世之中，有什么真正的盟友！镇州，总有一天会变成晋王的囊中之物！”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失落，却不至于悲痛，仿佛这一切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一样。因为，他已经无数次地预感到这种结局了。
独孤成也没有生气，而是继续问道：“不跟我走，那你要去哪儿？镇州肯定是不能回了，你一个人在这儿，也不安全，若是有一天被王镕的人发现了，再派人杀你一回，可没人救你了！”
“多谢你想得这么远了！”万皓故意朝他翻了个白眼，笑道，“真到走投无路的那一天，我一定会不远千里去投奔你独孤大将军的，怎么样？到时候，你可别翻脸不认人啊！”
“那你记住了！”独孤成笑道。
“是！这哪能忘？”
“哈哈——”爽朗的笑声飘散于风中，直上九霄。
回到晋阳的时候，秋天已经老得不像样了。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枯黄的墙根边随意堆散着枯黄的落叶。独孤成站在这间熟悉的小院前，院门轻轻掩着，从狭窄的缝隙里，他看到院子里大朵大朵金黄的菊花，仿佛远远就能闻到那喷薄而出的寒冽香气。院内的野草又在不知不觉间疯长了起来，曾经茂密的葡萄藤也已渐渐枯萎，地上还散落着几粒早已腐烂的暗紫色葡萄。
他推门进去，院内晾满了衣裳和被单，井边还残留着大片的水渍。屋内妆台梳镜一如从前，摆放得整整齐齐，桌上、凳上也一尘不染，反而比他离开之前更亮堂了。
他闻到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便走进了厨房，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灶台边忙活得不亦乐乎。他没有出声，因为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可是小慧却好像后脑勺也长了眼睛一样，高声招呼道：“回来了？坐一会儿，菜马上就好！”
她的语气中充满欣喜，让独孤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是我？”
小慧一边掀开锅盖，一边回头，咧嘴笑道：“我就是知道！”说罢，她又接着炒菜去了。
独孤成坐在灶口的小板凳上，一边帮她塞柴火，一边试探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小慧的声音融进油锅的“吱吱”声中，有些听不清，可独孤成一字一句地仔细捕捉着。“那次你说你要去追击刘鄩，我想着战乱，就没去开封，直接回来了！”
独孤成正沉思，小慧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笑着打掉他手中的柴：“这么旺的火，你还拼命塞柴，我的锅都要烧破了！去去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你呀，就等着吃吧！”
她一边把独孤成往外推，一边朝他露出甜甜的笑。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在这琐碎繁杂的柴米油盐之间，独孤成丝毫不觉得凡俗，反而觉得她的笑比任何时候都更纯粹，更美好。
她越是这样若无其事的笑，独孤成心中越挣扎，越隐隐作痛。
“客气了！”王昭祚痴痴望着她，仿佛一眨眼她就会不见了似的。
人们常说，只有真正用心爱过的人，才能看懂另一个人眼中的爱意。李存勖太明白王昭祚这眼神里的爱意了，他不喜欢王昭祚这样看着蒋玉衡，更不喜欢蒋玉衡老是冲王昭祚笑。于是，他竟像个赌气的小孩，当着王昭祚和独孤成的面，一把牵起蒋玉衡的手，拉着她就往外走。蒋玉衡则乖乖地跟在他身边，像一只温顺的小羊。
他收起了胡思乱想，长叹一口气，冲独孤成笑道：“还没谢你！”
独孤成笑着摆摆手：“别说这种话！你我初次见面，还是你救了我呢！如今，我只不过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罢了！从此以后，你我两清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虽然嘴上说着互不相欠，但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从此，他们的生命中将多一个挚友。
因是王昭祚和镇州的众文武大臣宴请李存勖和身为将军的独孤成，蒋玉衡并没有前来，而是在赵王府中转悠。到杯盘狼藉曲终人散的时候，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蒋玉衡才到大堂前等李存勖和独孤成。
自她被救出来后，这还是王昭祚第一次见到她。他的眼中满是欲诉不得的关怀，哪怕她款款走到自己跟前，冲自己笑，他也只能将心中的千言万语吞下，只不痛不痒地问道：“没事吧？”
“没事！”蒋玉衡笑着摇摇头，“多谢你去救我！”
她唧唧歪歪说了一大堆，李存勖却一句话也没有，只静静地看着她，叫她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望才好。“大王——看什么？”她羞涩道。
李存勖见她两颊绯红，灿然一笑，竟一把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故意用责怪的语气问道：“下次还乱跑吗？”
蒋玉衡伏在他的胸膛上，心跟着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一起跳动着。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的温度，感受到他身上独有的沉香气味。她笑了，笑着笑着，泪水湿了李存勖的衣裳。
此后，独孤成便匆忙离开。李存勖在来镇州之前，已经命令百里之外的晋军连夜前进，独孤成没有给刘鄩任何喘气的机会，率领连夜前来的晋军一次次突袭梁营，又联合王昭祚，前后夹击，打得刘鄩猝不及防。权衡利弊之后，刘鄩决定放弃镇州，班师回开封。
刘鄩退兵之后，王昭祚邀请李存勖和独孤成进城赴宴。这一次的镇州之宴，王昭祚俨然已是镇州之主的气势。而王镕被切切实实地冷落一旁，只能借身体不好为由，回到房间独自生闷气。
可是独孤成从他失落的神情中看得出来，他终究还是被牵绊着。于是，独孤成安慰道：“其实，对王昭祚也好，对镇州也罢，你已经竭尽全力了！从一开始，就是你以身犯险，到开封解救王昭祚，你不欠他什么！”
万皓淡然苦笑，是，他不欠王昭祚什么！可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别人对他有一分的信任，他便愿意回报以十分的忠诚。更何况王昭祚一直对他推心置腹！
“伤得如何？”李存勖的目光不肯从她脸上移动半分。
“只是些皮外伤，无碍！”蒋玉衡双目含情，“倒是大王，中了那黑衣人的毒，昏睡了一夜！好在况姐姐从前教我识过几样简单的毒，我也会解，不然这荒野之处，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万皓脸上露出凄苦和不屑：“我也没打算再回去！”
从他和王昭祚争吵，从他怒骂王昭祚是懦夫，从他领着那几个兄弟想以一己之力阻拦王镕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一趟，有去无回！他本想做个忠臣，可是上天没有给他明主。他本想保卫家乡，可家乡抛弃他，置他于死地。
从此孑然一身，又何必为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君臣之恩而牵绊呢？
而另一间屋子里，满身创伤的万皓正僵直地躺在床上，他的肩膀、腹部、腿上都中了箭，胳膊和背上还被张文礼的人砍了几刀。如此重伤，能从鬼门关被扯回来，也实属不易了。他虚弱的眼神一直望着站在窗边的独孤成。
“张文礼的确是奉了王镕的命令，镇州，只怕你是回不去了！”
清晨，山风从云端拂过树梢，摇曳一院的野草，吹进破败的纸窗，轻轻拨动蒋玉衡的鬓发。她不施粉黛，不着珠翠，浓黑的长发披肩，鬓边两绺微微蜷曲，素雅中显出俏皮。此刻，她打了一盆温水，正极轻柔地给李存勖擦脸。
李存勖原本沉沉睡着，这会儿白净的脸上却慢慢露出浅浅的笑，他突然轻轻握住了蒋玉衡的手，吓了蒋玉衡一跳：“大王，你醒了？”
李存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极温和而惬意地望着她，仿佛在望着一幅渺远的山水画。蒋玉衡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憋出汗来，却丝毫不敢乱动，她只娇羞地低下头去，唇边抿起一缕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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