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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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显比从前细心多了,不短的一封书信,没有任何可捉拿的把柄,词句推敲,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难为他了,挨了良庆砍一刀,怕要休养一阵子了。”

    “阿显长大了,不是从前那个孩子了。”洪伯如是感慨。

    容翊依旧笑。

    长大有什么好?他只在心里这样说。

    方显的姑姑方蕙仪嫁给他的堂兄容辉,他的两位姑姑又分别嫁给了方显的伯祖父和叔祖父,按照辈分来算,方显应该叫他一声叔叔。

    但他比方显大不了几岁,从小一处玩耍,方显拿他当兄弟,“阿翊”“阿翊”地叫着,从未将他当作一个长辈。

    他以前也是这样的。

    只不过后来,他担起了两家的担子,无论做什么都从一个大家长的方面去考虑,慢慢地,自然而然就将方显当作了一个晚辈来看待。

    方显正直,刚强,眼里揉不进沙子。这是好事,也不好。

    容翊想,反正朝中有他,军中有方严和方廉,后宫还有卿言,也够了。就让他照自己的性子活着吧。

    一个人,一辈子,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情和好恶行事,不被世俗束缚了手脚,磨圆了心性,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他是不能够了,他希望方显能这样过一生。

    事实还是不能够。天天

    荒原一役之后,方显的言行明显起了大变化。

    容翊不知道他是关起门来,花了多长的时间才逼着自己接受那些光鲜下面的阴私与腌臜。

    总之方显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出现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秉着自己的心意和原则做事的耿直将军了。

    他学会了权衡与妥协,愿意去做一些从前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事。就像洪伯说的,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大人。

    小孩子简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大人总有许多无可奈何。

    小孩子真诚,大人虚伪。

    他说:阿翊,原来你的心,这么苦。

    他苦吗?容翊不知道。

    他最苦的事,是他憧憬了无数次的大婚,牵手入洞房的却不是那个他心爱的女子,他还要笑得让所有人的都以为他快乐;最苦的是他一个人站在边北的城墙上吹着冷风,读着她写给他的最后一行字:阿翊,我要嫁人了。你好好的,活着回来。

    他活着回来了,只见到她坟头的青草。

    那时心里是怎样的感觉呢?万箭穿心不过如此,黄连不会比心更苦。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他都已经不太记得了。

    终究,还是护不住阿显一辈子。他有些失落地想。抬手掸一掸薄衫上的灰尘,提步往书房走去。

    雕花曲栏一重重,走转光影明复暗。

    红栏外是细雨和花丛,如春;他沉默地走在动荡的长廊里,却有一种秋日般的萧瑟。如同踩着时光和岁月,一步步回溯,将这一生都走尽。

    书房里案牍成堆。

    两整排酸枣木黑红漆书柜背墙而立,上面密匝匝地塞满了书,一眼看去,全是厚重的书脊。

    左手边的一面墙上砌了青砖格子,一整面墙全是格子,排放着他多年来搜集的各种孤本典籍,羊皮的,绢帛的,竹简的,残破发黄,有一种岁月老旧的伤感,被拾掇整齐,静静躺在幽暗的阴影里。

    说死气沉沉,像个垂垂老朽给自己备下的墓穴,看着怪难受的。

    方显倒是没觉得,他一向不爱想那么多。

    整个书房的色调都偏于暗沉,只在书桌一角供了一只羊脂白玉净瓶,盛了半瓶水,插放一只细柳。

    是这阴沉死气的房间里唯一一丝鲜活的颜色。

    容翊走到暗红书桌旁,卷了袖子,濡墨援笔,开始写奏折:

    “戴罪之人惶而上表:

    臣无能,自奉诏以来,日夜兢兢,殚思竭虑,不敢有怠。

    然经多方查探,戮力搜寻,仍不得贼子其踪。

    大将军显奉命入滁州安民,惊闻明宫之圣女穆典可安榻于常家堡之分药堂怀仁堂内。大将军率亲卫一十二人前往捉拿,无果,重伤而返。

    ……

    穆典可虽系明宫之人,然与金雁尘有隙已久。经查实,其于民变之中倒戈护民,有弃暗投明之意。罪臣窃以为……”

    他在信中将金、穆、常三人的纠葛详述一遍,七分是查实确认过的,三分系捏造,虚虚实实,拿捏正好。

    又力陈明宫实力之强悍,正面对敌或恐伤亡惨重,可采用招揽之策,分个击破。如上不允,则请调派兵力支持,以免一击不中,打草惊蛇……

    写完之后,又认真看过一遍。另取一本新的奏本,添减少许字,重新抄誊了一遍。字迹中规中矩,谨小慎微,几有懦懦之态,与先前的笔迹又大不同。

    他点了一只火折子,将最初的那本奏章扔进了铜鼎。

    橙红夹杂蓝焰的火舌呼呼卷上来,顷刻间将那幅笔力铿锵的墨迹舔个干净。

    抬手将奏折递给洪伯,温和嘱咐:“寻个恰当时候,递上去。”

    能以白衣之身,随时随地地上达天听,放眼整个朝中,也唯有容翊一人。

    刘颛在午饭后接到了容翊呈送上来的奏章。

    天气渐热,凤藻宫中早已摆上了冰盆,紫檀几上置着一只三足栖瑞兽錾金香炉,正袅袅熏着宣和帷香,和着冰盆里散发出的丝丝凉意,入鼻一股冷香幽韵。

    暑意尽消。

    “洪伯还是这么会宽慰人。”

    他淡笑说道,从洪伯手中接了字卷来看过。

    还有,穆四对常千佛情根深种,被他鼓动,与金雁尘反目。目前看来,并未参与滁州民变之事,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信上的内容,有一多半是容翊早就知道的。之所以还要再传递一遍,是为了给有心的人看。

    信还是原来的信,火漆和封蜡却不知道被刮下又涂上过多少遍了。

    容翊看着脚下团团摇尾的彩鲤,淡声说道。

    “它也不自在。”洪伯道:“终生困囿一方窄小的花池里,不知江河,可怜得很。”

    容翊淡淡笑了笑,转过身来,微微抬手,便有侍立在月门下的青衣小童跑过来接了食钵,拿去清洗了。

    时至五月,池子里的新荷长成,翠色清圆,一张张浮在水面上,生机盎然的一池子绿。

    容翊穿了一件绛色的薄长衫,头发用一根式样简单的白玉簪子簪住,肤白色明,望之若芝兰玉树,又自有一股闲散的山林隐逸风,一手握着一只玫瑰红的雕花漆钵,闲闲地倚着花池边的栏杆喂鱼。

    容色淡然,全然看不出一丝被迫赋闲应有的郁郁之态。

    皇室和宁玉的相府里,养着大批的奇人异士,专门琢磨这些门道。

    “你看着这些鱼儿,多自在。它们终生所求,不过一口吃食。求的少了,心就轻松,就自在。”

    得了容翊的允准,洪伯拆开封了蜡的竹筒,又除了信笺封口上的火漆,迎风展开。目光在纸面上扫过,说道:

    “阿显说他在怀仁堂发现穆四的踪迹,带兵前去捉拿,反被良庆重伤。

    高墙之内,厚瓦重檐,楼廊迂回,雕梁画栋历历展开去,纵目而望,不知其深几许。

    信鸽振振翅膀,向着繁华葳蕤的大院深处飞去。

    “说了什么?”

    容翊漫不经心地捻着鱼食,洒在花池子里,落下叮咚作响,池水泛起细密涟漪。红红黄黄各色锦鲤穿梭在荷叶下觅食,好不热闹。

    容翊的神情突然就有些落寞。

    “公子,阿显从滁州来信了。”

    洪伯手持刚从信鸽腿上拆下的竹筒,在容翊身后站定,因为路上走得急,气息尚有些不稳。

    一只洁白的信鸽飞在建康城绵稠的细雨中,穿风掠雨,飞进了城南那条有名的墨水巷里。

    墨水巷之所以有名,不仅仅因为它有异于其它街巷,清一水地用墨石铺路。更因为这里居住这座皇城里最有权势的两大家族——相府容家,以及国公府方家。

    大约是飞了太长的路倦累了,信鸽在高墙上停足,扭头用坚硬的红喙梳理微湿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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