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真的伤心。
自她听从雷亢的建议，随苏鸿遇来了滁州，日子就没有片刻安宁过，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遭灾，或是死去。
她明白穆典可身为明宫圣女的种种不得已，可是歆红语、雷亢、花绯于，那都是她自幼相识的人，是有情分的。
她却主动设局杀了他们。
她曾与穆岚姐妹相称，再见时，却毫不留情地废了她一双手。
穆岚全部的骄傲，来自她那双手，手下拨弄的那把琵琶。她这样做，比杀了穆岚还要残忍。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穆月庭捂着嘴，哽咽不成声：“就连大哥和岚姐姐，她都不肯放过……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美人哭起来也是美的。纤长五指半掩着玉容，泪痕宛然，有清光折射。
足以柔了半天下的英雄肝肠。
可惜金雁尘无动于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院中悲戚不胜的美人，眼中尽是漠然，还有嫌弃。
“等有一天，我杀了穆沧平，再杀光你的族人。让你不得不背景离乡，蝼蚁般卑贱地生存。你自恃的美貌，成为招徕祸事的罪恶——”
他嗓音哑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到那时候，你就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穆月庭后背僵硬，依旧掩着面，却忘了哭泣。
金雁尘说：等有一天，我杀了穆沧平，再杀光你的族人……她早就想过，他死里逃生回来，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但亲耳听他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心中的六表哥，依然还停留在白衣翩翩，笑容耀目的少年时代。而眼前的这个人，他玄衣如墨，他浑身上下都是一股阴沉寒冷的气息，他表情冷酷，好像从来都不会笑一样。
从前的那个六表哥，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些人，跟小四儿，你想让谁死？”金雁尘的嗓音很低沉，如雷声在她心头滚压过。
没等穆月庭作出反应，金雁尘又追问道：“穆沧平和小四儿，你想让谁死？”
“不，不会的。”穆月庭几乎是立刻驳道。
下一刻，在对上金雁尘讥诮的双目后，她终是安静下来，眼中惊慌转为茫然，最后绝望，泪湿的睫毛垂了下来。
她明白金雁尘的意思。
——穆典可没有选择！她以她有，其实根本没有。
从她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走上一条你死我活的道路。
雷亢说，只要穆典可不跟穆沧平作对，不主动出击，他们就不会对付她。现在想想，这种话怎么能信呢？
当年穆典可还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还什么都没做过，穆沧平尚且容不下她，况且现在？
“你可以走了。”金雁尘说道。
“对不起……”穆月庭嗫嚅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当时太伤心，听到这些——”
穆典可冲了进来。
徐攸南悠悠然踱步在后，走得并不比穆典可慢多少：“我说吧，活得好好的，看把你紧张的。”
穆典可的眼神便有些虚。
金雁尘的眉头再皱一下，她就更加难为情了，羞惭地把头低了低。
“我……”她支支吾吾的，避着金雁尘的视线，委实难开口。
说什么呢？说自己不信他，总觉得他要害这个，害那个？
她抓起穆月庭的手，连拖带拽地把人拉了出去。
金雁尘笑了下，却迅速敛了，负手往里走。
徐攸南小跑上了台阶，迅速跟上。
“谁去找了穆月庭？”
“穆岚。”徐攸南道：“穆子建离开滁州，她本来一起走的，后来又回来了。想来是怀仁堂失火，扯出了穆子衿，不舍得走了。”
金雁尘嗤笑了一声。
徐攸南道：“这穆岚也是有本事，跟老二好上了，又跟了老大。不如就留着她，叔嫂情深，兄弟阋墙，好大场戏看。”
“你看着办。”
“薄骁和桂若彤也出城了，不过被他们带走的那一班穆门杀手却并没有出城，中途失去了踪迹。
让六公子料中，谭周那个老匹夫果然是想牺牲一部分人，玩一出假死了。”
江湖重义气。
可是为了讲义气愿意把自己的命搭上的少之又少。
穆门这些杀手都是谭周从洛阳带来的，肩负着杀死金雁尘的重任，功未竞，先内讧，或许真有脑子发热这么干的，但也不会有这么多。
多部分是受了谭周的指使，假意倒戈。这部分必然是精锐，才值得谭周这般煞费苦心留存下来。
随他进了地道的，自然是诱饵，是计划中必须要牺牲掉的。
因为穆月庭，真的很蠢。
穆月庭掩住了脸，泪如走珠，把五根嫩葱似的的手指染透。
“我想见小四儿。”她说道。
“见她做甚么？”金雁尘语气不耐，将视线从台阶下亭亭绰约的女子身上收回，静看远天白云不定处，沉声问：“质问她？讨伐她？为她杀了你在意的人。”
“是她杀的对吗？”穆月庭忽然情绪激动，声音也急迫起来：“歆红语，雷亢，绯于，都是她？”
他在想一个问题，一个穆月庭不平过，家中堂兄弟们也讨论过的问题：明明月庭年岁长一些，模样也更美一些，金震岳为何偏偏越过她选了小四儿。
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这个问题。也没有觉得小四儿不美。
今天他才明白，即使小四儿天生是一副无盐貌，祖父还是会选她。
金雁尘站在窗前，望着城外积云山上的塔尖出了会神。风和草泥香，习习拂面，少得怡旷。他心绪终平缓一些，提步出了书房。
轻岫已经不再抹那道擦了不知多少遍的桃木隔断了，翘着手指倚门涂指甲，见金雁尘大步出来，面上一喜，就要起身迎上来，却瞧得金雁尘面色不善，颇见嫌恶，瑟缩了一下，把手收到身后，终是没敢动。
金雁尘便目也不侧地从轻岫身边走了过去。
这个事实，她已经从穆岚嘴里听说过了，只想再确认一遍。
金雁尘没看穆月庭，也没说话。
“不想走。不怕死么？”金雁尘的嗓音冷冷的，带着极易察的嫌恶。
穆月庭眼神颤了一下，仪容不乱，却分明有了丝凄然的味道。
金雁尘眼底滑过一抹讥诮，颇为轻蔑，手腕一抖，将那黑虫又甩回缝隙当中，还刀入鞘。
雨后天清明，一段山色云截断，绿竹隐白墙。
细雨湿流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身缟衣素服的女子静静立在庭中，不施粉黛，却依旧美得不可方物。眉微蹙着，眼角下一行湿痕，然并无楚楚可怜之姿。哭相端庄。
因这分端庄，绝美姿容里多出分让人肃然起敬的味道，不敢心生亵渎。
他也没下台阶，就站在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穆月庭。
轻岫既酸且恼，刚染了丹蔻的五指紧紧握住，沾了一手掌凤仙花汁。
瑞兽錾金炉里，香料燃欲尽，轻烟一缕，渐稀渐薄，已然不成形。
金雁尘抽出悬挂在墙上的玄铁长刀，在一水沉黑的铁桦木书架上点过，刺进一架木格的边缝里，轻轻一挑，刀尖上多了一条通体漆黑的细小爬虫。
此时，从香炉里飘出的烟已散了，屋中熏香味道已淡，虫身略颤了一下，有苏醒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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