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瞒天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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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将军要问的是,你是不是这‘义和拳’的军师?”聂士成插话问道。

    “非也!”韩金镛摇头,说道,“去年,我和师父奉中堂李鸿章之名,去调查‘温凉玉’一案,因为侥幸破了那案子,闯出些名堂,又因为把拿到的花红赏银花在开粥厂赈济穷人,这才在穷苦兄弟们中间有个虚名,大家抬举我,如此说来便是!”

    “你可知,我朝自康雍乾盛世,便有定论,‘左道惑人,最为风俗人心之害,必当严绝根诛。’‘务需加意查办,杜绝根诛,嗣后凡有干涉烧香聚匪之处,俱当留意心查察,一有访问,即行擒捕,不可稍有怠忽’……”聂士成微皱眉头,兀自向韩金镛背诵。

    “写给老皇爷的奏折,您能直接背诵,乾隆爷的朱批,您能牢记于心,聂将军,您果然是文武全才!”韩金镛点头称是,说道,“却不知,您是在旗的奴才,还是汉人的臣子?”

    “我是汉人!”聂士成说道。

    “那便罢了!”韩金镛点点头。

    “大清定鼎中原已久,你还对这满汉之分,心存如此的芥蒂么?”聂士成问道,“这就是你加入义和拳,给他们出主意出点子的原因?”

    “反抗的发生,并非总是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最经常的情况是,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的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们,一旦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将它猛力抛弃。人们耐心的忍耐着苦难,以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有人出主意能消灭苦难时,它就变得无法忍受了!”韩金镛说道,“在当下,这最难以忍受的并非是满人的统治,而是外夷入侵后的肆无忌惮,在他们的放浪不羁下,我看到了饥者不得食、看到了寒者不得衣、看到了劳者不得息,如果说真有什么,促使我一个之前还在给朝廷办差的老百姓,突然之间成为朝廷的对立面,那这个便是了。当然,我这么做并非是为了对抗朝廷,而是为了改变‘国相攻’‘家相篡’‘人相贼’‘强劫弱’‘众暴寡’‘富辱贫’‘贵作贱’的现状。”

    “唔……”聂士成听了韩金镛这话,一时间竟然难以对答,只得点点头,徒然发出声感叹。

    “我问你,天津卫久有聂士成将军驻扎,为何你不找他,却要舍近求远来结交我呢?”马玉昆问道,“身为义和拳,你们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意义还不明显么?”韩金镛左瞧瞧曹福地,右看看刘呈祥,答道,“如果这一案,直接犯在聂提督的手中,恐怕不用等到转天的闹市枪决,只要义和拳的身份一暴露,我们头一天就会被就地问斩了,不是么?”

    “嗯,这倒不假,我肯定会杀了他们,却不知,您为何要留他们几个人在啊?”聂士成听了韩金镛的话,深以为然,他点头,也把目光聚焦到马玉昆的身上,问道。

    “其实简单,大战一触即发,国家正在用人之际,现在甭管是好人坏人、甭管是官是匪,甭管是敌是友,只要目标是对准了洋人,那都可以为我所用,我都愿意结交!”马玉昆点点头,回答了韩金镛和聂士成的问题,转而又向韩金镛发问,“我问你,小伙子,你一味的结交于我,不惜设了两条计谋,却又是为何?”

    “他们设计谋害你了?”听了这话,聂士成有些惊讶。

    “没有,头一道计谋,这小伙子令旁边那壮汉,用好酒诓骗了我的马;第二道计谋,却是把那马饿到半死,假借还马的机会,来主动靠近我,如果不是我用英吉尔,探出了他们的虚实,恐怕自己还会被他们蒙在鼓里!”马玉昆答道。

    “其实,计谋不是两条,而是三条!事已至此,我便和你明说了吧!提督爷!”韩金镛站起身,抖了抖肩膀,对马玉昆说道,“事已至此,您也知道我们绝非有不轨之心的人,能否先给我们都松绑?”

    “来啊,给他们松绑!”不等聂士成的命令,马玉昆已经指挥左右,给韩金镛、曹福地、刘呈祥松绑。

    “我跟您说,这第三条计谋,全都依赖他进行!”韩金镛一指刘呈祥,对马玉昆说道,“这小伙子,是所谓曹福地这‘二将军’家的‘佃户’,实际上,却是去探您的火器库的!”

    “哦?那你探出了什么啊?”聂士成听了这话,挺感兴趣,问道。

    “这个……”刘呈祥摇头,深表遗憾。

    “他自认为什么也没打探到,但对我而言,却发现了很多端倪,他给了我重大发现!”韩金镛却接茬说道,“过去,我们大清抗击外夷,用的还是骑射、还是火铳、还是鸟枪、还是土炮。如果不是他的打探,我还不知道,朝廷已经用上了新型火器,亏您做仪仗时,还用老式的火枪掩人耳目!”

    “等等!”马玉昆听了这话,急忙叫停,他难以稳坐在将军凳,径直站起,走出大帐,四下里望了望,确定了隔墙无耳,这才走回到账内,他瞅了一眼聂士成,站在韩金镛身边,问道,“小伙子,我的计策这么显眼?”

    “一点也不显眼!”韩金镛答道,“实际上,若不是我用这三条计策相试,若不是我今天在那行刑的现场亲耳所听,我还不能确定这是您老定下的计策!深挖陷阱擒虎豹,定下妙计破强敌,提督爷,您好计策啊!”

    “我本以为我的计策能瞒天过海,骗过所有人,没想到让你小子看穿了,你且说来听听,在你看来,本官的这好计策,究竟有哪些?”马玉昆问道。

    “第一,主动示弱,把好枪好炮拿来当行刑之器,仪仗、主战武器,用的依旧是那些已经落伍、过时的旧兵器,这是您的诓敌之策!第二,声东击西,明明已经收到了风声,即将调任直隶提督,却依旧以浙江提督的身份行事,便于查访敌情,访查强弱,这是您的辨敌之策!第三,粮草先行,位于城南的行辕内,没有多少人马,却在火器库内,暗藏了大量的先进的火器,想必是您分期分批运抵此处,却为了备战而用,这是您的破敌之策!”韩金镛掰着手指头,说道,“却不知,我分析的对或不对?依我看,韬晦已久,您这宝剑,是准备出鞘了!”

    “罢了!罢了!”马玉昆含笑颔首,点头称是,他瞅了瞅聂士成,说道,“你小子确实不是浪得虚名,不错,我是最近接到的风声,有可能新年接任直隶提督!”

    “那您呢?您掌管直隶附近的新军?”韩金镛向聂士成问道。

    “我掌管的武毅军改编为武卫军后,便兼任武卫前军总统,对我而言,统兵备战原本就比走官场仕途更有吸引力,我深以为然!”聂士成答道。

    “那就罢了!”韩金镛说道,“既然我们义和拳的身份您二位已经知晓,而您二位的认命,我们也都知晓了,那便商量商量,怎么协同吧!”

    听了韩金镛的话,马玉昆静默无言,聂士成却瞪大了眼睛,面露惊诧神色。

    “协同个什么劲!”聂士成只说道,“咱得把话说明白,你我都是明白人,我们是官,你们是匪,对你们而言,‘官匪’相安无事,已经是我们给你的天大的恩典,你们还想要什么?”

    “关起门来说,您我都是中国人,都是一家人,那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韩金镛面露诚挚之色,只向聂士成、马玉昆问道,“您二位且扪心自问,朝廷最近调兵如此频繁,却又为何?中外之间,不日必有一战,这一战,恐怕我们面对的将不止一路敌人。现在,你们必须要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不是么?”

    韩金镛面带恳切,这一番话说的,更是令马玉昆、聂士成叹为观止。

    “此子不杀,日后必成大患!”聂士成心有戚戚然。

    “好小子!”马玉昆笑了,他点头,问道,“我且问你,你是这义和拳的军师?”

    “军师不敢当,义和拳原本就是松散的组织,天津卫的义和拳,明面上的,暗地私下里的,人员无数,若说我们是有组织而生的,那是沽名钓誉,绝大多数却都是被逼无奈,自发而成的,如果天下太平,谁还愿意揭竿而起,去干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呢!”韩金镛答道,“只是,世道实在是没法子给穷苦人活路了,这才有人揭竿而起。所谓的‘义和拳’,无非是给他们个平台罢了。即便没有‘义和拳’,自然也会有‘二和拳’‘三和拳’!”

    “我们就不是死得其所?”韩金镛依旧跪却不拜,他看了看马玉昆,又看了看聂士成,答道。

    “你瞧,我说怎的?他们这帮人,骨子里就有这股豪横的劲头,明明办的是缺理的事情,却自认为自己是有理的!”聂士成气不打一处来,向马玉昆说道,“像他们这样的人,杀一个不少,杀一百不多,我真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留着他们三人的命!”

    “你别激动……”马玉昆面带微笑,对聂士成摆摆手,说道,“韩金镛,小伙子,你欺我好苦啊,我只道你真是他曹福地的小书童,却不知,你是人家的智囊团。也是我一时信了你们,没看出曹福地对你言出计从的劲头,没看出你身手、计谋都远强于他的这程度!”

    “不假!”韩金镛答道。

    “唉,可惜啊!”马玉昆微微颔首摇头,说道,“像你这样的角色,如果报效国家的话,一定会有用武之地,想你的能耐,想你的头脑,如果我奏明朝廷,是能拜上将军的!”

    “将军此言差矣!”韩金镛面露微笑,不卑不亢,只问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不在野,但依旧可以报效国家,或运筹帷幄,或拒敌于沙场,哪里都有我的用武之地!”

    “把他的头套揭开吧,他不需要这个了!”说这话的是马玉昆,韩金镛听得出这音色。

    黑色的头套,遮挡住了绝大多数的光线。当韩金镛头上的黑布被揭去,当韩金镛口中塞着的破布被人拔出。他迷蒙着双眼,极力适应让自己眼前放金星的炫目的光源。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韩金镛的双手依旧被反缚,他无从揉眼,只能使劲挤眼,四下观瞧。

    “提督这话过甚了!”韩金镛说道,“虽然我们是扮作了主仆,但昨日一会,细节已经足够明显了,想您一代名将,阅人无数,这其中的端倪,想必您也是能看穿的!”

    “你真是义和拳?你们真是义和拳?”马玉昆向前欠了欠身,问道。

    “为什么要救我们?”韩金镛问道,“或者说,如果我们没死,那谁死了?谁替我们,经历了这一场横祸。”

    “聂士成身为直隶提督,牢里还没有为非作歹、死有余辜的死刑犯么?随便找来三人,让他们代替你们去死,他们也算死得其所!”马玉昆答道,“用他们的死,换你们的金蝉脱壳,这样瞒天过海,不好么?”

    耳中,囚车轱辘转动时发出的“吱呀”声渐渐止息,囚车的木门被打开。韩金镛被人抓住了衣领、袖子,被从车内拽出。

    头上依旧蒙着厚厚的黑布,韩金镛踉踉跄跄的,跟随着拽他的人走着,直至走到目的地,被人一脚踹在大腿后侧的膝盖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曹福地和刘呈祥,倒头便拜,对着马玉昆的方向行着大礼。

    韩金镛倒还保持着冷静。

    “小子,你不叩谢我的救命之恩么?”马玉昆稳坐中军帐,他不疾不徐的问道,身边正是聂士成。

    面前的景色从模糊变清晰,视线中的成像从锃亮变得柔和,韩金镛看清了,曹福地和刘呈祥,一个跪在自己的身左,一个跪在自己的身右,他俩都还好好的活着,和他同样的动作,都是在极力挤着眼,适应着这死里逃生后重见天日的感觉。

    见了曹福地和刘呈祥,韩金镛笑了。事实上,曹福地和刘呈祥,也几乎是同样的反应。

    对于一个人而言,活着意味着全部。

    然而,当他发现与自己有同样的追求、同样的梦想、同样的目的的人,因此而死了,自己却活着,而自己对于他们的死和自己的苟活无能为力时,会出于本能的,萌发出一种激烈到极致的愤怒情绪。

    韩金镛此时就是这个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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