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襄宁镇鬼醮(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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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出院门,就看到这小客店前头,热热闹闹地泊了一绺车队,车马间逡巡着清一色穿着青色布衣的大汉,应该是车队原本的力工兼保镖,个个看着力气不凡,腰间还缠扎着兵刃。黑脸正站在那里,同一个车队领头人模样的男人交涉。离得近了,就听到那领头人说:“……小女孩?决计不行的。”

    黑脸求告道:“那小娘子确有要事,只要鲁老板乐意关照,价钱好商量。”

    鲁老板摇摇头,“这可无关银钱。不同天里情况有变,我妹夫上个月跑了一趟来回,险些折在里头,人是回来了,耳朵也没了一只。我若不是与人有约在先,不可失信,也绝不会再豁出命来跑这一趟。你那位小娘子给的钱再多,我也断不敢说能将她平安带过去。有什么要事,还能比命重要?”

    黑脸听得一惊,“真有这样凶险?我还当那运冰的胡吹诓我。”

    正当两人说话时,车队尾巴里一辆马车上,竟然次第下来三个裹着帷帽、身形曼妙的女子。

    黑脸看到了,狐疑道:“鲁大官人,这……?”

    鲁老板知道黑脸是质疑他嘴里说着凶险,车队里却带了女人,便低声解释道:“那几位都是有高明功夫在身的,只是借我的车马脚力罢了……”

    就凭这几个柳树身段儿,看着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娇娘,还“高明功夫”?黑脸一脸的不信,刚要辩,就见紧跟着第三个女子身后,车上下来一个佩剑的少年。

    按说这荒郊野岭,三个盘正条顺的妹子已经够吸睛了,可那少年却能生生把人的注意力都暴力拽过去。

    看着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穿一袭朴素的白裳,一头黑发上就简简单单束着一尾缟白的丝绦,两侧耳上编缠了几股辫扎垂到脑后,露出他一张泛着寒的脸,五官无一不精致夺人,冬月照雪般的凛冽好看,点漆的凤眼透着一股凌厉的剑气,和薛元顾截然不同;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往燥热的荒原上一站,倒仿佛一簇冰。

    吴疾也在朝这边看,边看边心想,怎么能觉得人眼里透剑气呢?可能是因为当先那三个妹子,都是工整漂亮地佩着丹色描金的长剑,彤彤剑穗色泽娇艳显得十分考究,可这少年的剑却是随便绑在身后,漆黑一柄剑鞘,没有任何多余饰品,甚至有好几个开裂破损的地方,但却能神奇地让人直观甚至被迫地生出一种认知:这是个少年剑客。

    可惜比起光头,好像还是缺了一点……说不好,发量不同不能比啊。吴疾望着这少年走下来,个头和身边三个美女齐平,……约莫好像还少点。脑内的直男小人蹦跳着打分:哥们,你这就很可惜了,……一个十分帅气的矮子。

    吴疾瞅她一眼,突然福至心灵,问她:“你是仙人?”问完自己先是一阵牙酸。

    这一开口,奶声奶气又婉转清甜,实在可人。饶吴疾没啥演技,这台词也被完美加成了小女孩的天真懵懂气质。苟娘子只当他是听了自己方才显摆的话,这会儿童言童语,便笑答:“我不是仙人,我主人家的亲戚才是仙人。我主人家姓薛,你可要记得了。”

    吴疾又追问道:“怎样才能做仙人?”

    苟娘子耐着性子答道:“这世上之人,得了仙缘,做了修士,修到极处,便成了仙人了。”必答题做完,居然还附送了一发抢答,“咱们薛府就与不少名门大派的仙长交好。”

    吴疾捕捉到“修士、成仙、名门大派、仙长”四个关键词,真是递归懵逼。他作为一个从小就被严格管理教育的海归金融精英男,对这类亚文化实在知之甚少,狠命搜肠刮肚一番,顶多回忆起自己小学看过的注音图画版《西游记》。

    在种种胡思乱想中,他慢慢冷静下来,将一干“我是谁、我在哪、What should I do”的问题抛在脑后,转而思考自己回去的可能性:这里果真是个神仙妖怪的世界,那他会不会还有机会回去,来个月光宝盒之类,改变自己原本身体死亡的命运,回到自己的来处?

    但这个念头一起,他立即感到太阳穴泛起一阵被细线紧勒似的尖锐疼痛,同时脑海中猛地又拼凑出一幅记忆的图像来:他想起自己死后,曾在茫然的漂浮中“亲眼看到”自己躺在棺椁中的身体被推进焚化炉,他的挚爱亲朋在为他哭泣;而他的灵魂则在被牵引时感知到某种强大的规则,令他得知他的死亡和重生都不可逆转——他回不去了。

    记忆戛然而止,吴疾当下只觉得不可自控,浑身颤了颤。但他优秀了许多年,早已习惯于作为一个强大的存在,才呆坐一刻眼神就又清明起来,自然而然地想到:规则让你干嘛就干嘛,那规则让你吃shi你吃不吃?

    这些念头转完,吴疾就又是那个吴疾了。神仙妖怪、次元穿梭都是将来的事,为今之计也只能是暂时好好扮演一个女童。

    玛德,他居然都能想出“为今之计”这么高深的成语了!

    正在这时,车帘子突然被外头人一掀,山羊须贼眉鼠眼地探进来,冲苟娘子道:“这孩儿果然不是那村汉的闺女。他家是刚迁到喜鹊塘的流民,刚好赶在乱军后头,在死人堆里找到了这孩儿,见其容貌好,便养了个把月,想送到咱们这来。”

    这就是一桩无头公案了。苟娘子心底一喜,道:“封了他的口。”

    山羊须忙应了,下车时忍不住又看了吴疾一眼。

    甭管什么年代,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吴疾看到山羊须飘过来的这一眼,立时读懂,心里反射性地骂了一声“孽畜”,随即断定这事有点邪门:他也许未必只是那个车夫嘴里“好看的屁孩”那么简单。另一则,看这俩人就买卖儿童一事上对答时的熟练程度,十分可疑啊……

    他打眼看了看车厢里,也就一个水盆能当镜子使。但苟娘子的胖手紧紧揽着他,不像抱孩子,倒像是揣着一兜金元宝,他若稍想动弹,免不了和对方攀谈。他现在只想多听少说,又十分抗拒和古人唠嗑,只好暂时作罢。

    好在过不多时,外头车夫吆喝着把选中的村童赶上另一辆牛车,这便开拔回府。吴疾这才明白原来后面七、八个人要同挤一车,自己则和苟娘子坐一车,待遇差别颇大。期间趁无人时,苟娘子又逗他说了好几回话,翻来覆去的还是“你叫什么”、“可还记得你家家(父母)”,他一概不回,做一株完美的沉默呆逼。苟娘子只当她骤离养父母吓着了,试了几次无果便悻悻放弃。

    车帘扎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外头的情况,一路上无聊到屁股朝天。吴疾心神不宁之下,不觉竟然睡着了。如此睡睡醒醒地颠簸,到了第三天黄昏,吴疾在睡梦中教苟娘子叫醒,抱下了车,结果被眼前景色唬了一跳。

    他原本住的那套二环内的天价房子,号称平时吃完饭遛弯儿,走不两步就能日常刷一波故宫副本。弯儿他确实没少遛,故深觉故宫威严有余,震撼度好像妹有那么高。他对古建筑最高规格的认知皆缘于此,没想到眼前所见,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只见一扇大门扎进眼里,衬一排几乎望不到边际的玉墙,看不出比故宫大还是小,精致度却见所未见。吴疾以屁孩的短腿站在这扇威仪不减野趣的门前,肚里那些“雕梁画栋”之类匮乏的成语不足以形容万一。

    他无奈地收回小刀,琢磨着小时候陪他爹看的那些港产武侠片、陪历任女友们看过的仙侠巨制,似乎也有这类兵器滴血认主的奇幻段子。但他是不会脑残到滴自己的血进去的,谁知道这刀的吸收机制有什么古怪,目前先当个利器用就行了。

    吴疾研究一阵,见再没有新的发现,就窝着小憩了一会儿,可脑子却静不下来,兴奋远大于疲惫,干脆装束好,打算去外头看看新鲜。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了小羹汤。

    不大的房间里,一声清凉刀鸣悠悠回荡,仿若一头大鸟睡梦里被惊醒了,举颈而唳。

    雪亮刀影印在眼里,吴疾垂眼看:一想这野趣儿刀名,还真想喝碗热乎乎的肉汤了。

    吴疾心念一动,继续催气上行,这气刃立刻又伸长了一些。他脑子里刚想着“也就是个空气剑吧,不知道能不能当空气鞭使?”,就见到剑气形状突变,在半空中舞动着变成一道如鞭的气刃!

    这下吴疾兴味来了,他试着在心里对小刀发出指令,手中刀柄随即微微发热,灌进去的真力圆融如意,能随他心意变成各种模样。使气刃边缘碰了碰自己衣角,立刻齐齐整整地割下一片布来,吹毛断发不止,简直和科幻片里的激光剑一样凶猛。

    吴疾盘起腿坐在原地,挥一挥这小刀,脑子里使劲回忆光头给的外挂里有没有刀法,旋即发现:光头的招式里,没有一招是用武器的,全是肉身迎敌啊!

    布加迪诚然好, 比亚迪性价比更高。吴疾从黑脸手里买来的黄马,毛色杂乱、肩矮蹄胖, 一看就是动力小、省油、耐力好的经济实惠车型, 平凡又实用, 脚程虽慢却没耽误事,下了驿道,一口气带着他穿过荒草萋萋的平原,下午就到了十里不同天前头不远的一座破落小客店。

    客店虽小, 人却不少,来往熙熙攘攘,骡马嘶鸣相闻,旅人衣制风格大不相同,吴疾打眼一看,还有好几个腰间扎着刀剑行走、一脸恶人相的,这就更有意思了,看来这世界官府都不存在管制凶器一说。

    黑脸拿钱办事,不无周到:“小娘子,再往前去就没有回头路了,不妨在此稍歇一个时辰,也好养养马力。我去瞧瞧有没有今天进十里不同天的商队,教他们带上你同行。”

    那头傻鸡是因为脚爪上沾了血,才被这刀“吸”了的。薛元顾说这是“魂魄附在上面”了,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刀以后用起来,会有一只鸡的灵魂出来帮架?

    吴疾被这个念头弄得无比嫌弃,曲指弹了弹刀身,没有任何动静。他试了试自己气海里的真气,果然比起前一晚又坚实磅礴了几分;又试着往小刀里灌一点真力,刀身立刻荧荧发亮,笔直的刀头上,颤巍巍地延伸出了些许半透明的气刃。

    这小客店是个四方院落的平房,吴疾数着号牌找到自己那一间,走进去带上了门,这才拆下帽子,坐在简陋的地榻上松气儿。昨晚通宵到第二天中午,几乎一直在马背上度过,他这具五年来养尊处优的身体,现在还真有点累了。

    但吴疾向来觉得人是累不死的,只会蠢死,所以甘之如饴,心情反倒不错,掏出褡裢里的家伙事来点点:一枚苟娘子那顺来的镜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奥妙,一照,依然是紫红二气,无声彰显着他的与众不同;一瓶曲昭阳出品的伤药,关键时刻或可救急;再有就是最玄的了——

    选择走十里不同天, 一是能避开追捕,二是能最快速度穿过慈州到达大坤港。吴疾不觉得自己能以十岁女孩的身体,全须全尾地跨越西边几个大州、抵达虚无缥缈的仙人界,所以只能趁着手上还有功夫时行险。他本来就是在赌,只能尽可能在失去自保能力前多做些事,增加赢面。

    ……

    “年纪这样小?”

    黑脸龇牙一笑,“莫要胡乱打听。”

    伙计也不恼,看了吴疾一眼,自管做自己的事去了。

    野外生存,最好别作死,多听向导的话。吴疾没异议,拉低帽子走进这小客店,数几个铜板开了个钟点房,期间颇有几个人对他和黑脸的怪异组合频频侧目,其中一个与黑脸相熟的伙计还问:“马黑脸,这是谁家的孩子?”可见吴疾的身量是真瞒不住人,也可见黑脸的诨号十分精准。

    黑脸道:“是我家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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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疾发现, 这年代人受限于交通速度,又有乡土情结,恨不得一辈子在出生的地方安居乐业,因此见识多以讹传讹, 唯有自己用脚亲去丈量广阔天地才是正理。

    他的问题,或许只有接触到这个世界最高等级的超自然力量体系之后,才可能会有解答。他没有太多线索, 要求个仙缘, 就得往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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