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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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疾当然想学武功。

    他呆在薛家,看起来不愁吃穿,实际上情势颇为坎坷:薛府是环状架构,中间一泊大湖,内院大略在湖心,是女眷的活动限定范围。外院环湖而建,薛家子弟自由出入,往外就有护院把守了!

    大概是为安全计,薛家的守备安排是出去容易进来难,这也勉强算是一桩好处。然而吴疾虽有薛成璧的免死金牌,能离开女眷固定活动范围、在外院活动,但只要一接近通往大门的第一重小门洞,都会被拦下。真要落跑,他起码得有能撂倒几个护院的身手才保险吧?

    仙术神通看起来遥遥无期,武功却是最实际的。他曾经向薛成璧提过学武功的要求,却被后者满脸怜爱地诱哄着拒绝了:“小小女孩儿,学武功做什么呢?磕磕碰碰、辛苦打熬,这骨头是要变形、手脚是要生茧的,那就不好看啦。”

    说这话时,他甚为专注、小心地抚摸着她光滑长发,谆谆劝诱,说到最后,语气里有一种异常的得趣。

    “学武的人,为的无非是两件事:夺走别人的、保护自己的。你与别人不同,想要争什么,张张嘴就有了;想要自保,笑一笑也有了。”

    他的眼风就这么顺着吴疾的后脑一直捋到指尖,满眼痛惜,真是个风度翩翩的多情下半身。

    在那之后,吴疾的活动范围还多了条限制:薛家有固定的练武场所,在有人练武时,吴疾是不能进也不能旁观的,“以免误伤”。但这条规矩也未必就全因为这件事,想必和大少爷薛元顾总是趁吴疾去练武场围观时,一个劲地往吴疾面前凑也有关。

    同样被拒绝过的还有吴疾“府墙外头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天真要求,薛成璧对他的宽容显然是有明确界限的。

    逃跑问题日渐严峻,吴疾难免心浮气躁。席间骤然听到曲昭阳说让光头指点薛元顾武功,他不由又想到了这一茬。待席散,他一贯的和薛成璧打了招呼,就“自己玩去”了。先是避过领着一干亲儿子、庶儿子往外走的夫人,再带着几个照顾他的下人往兴光园走。

    兴光园其实是个养鸟园子,里头饲养了不少孔雀、白鹤之类,平时供人玩赏。吴疾常来这里喂喂鸟,下人们不疑有他,被吴疾指使着去拿鸟食。吴疾甩开了人,立刻离开青石路,趟着葳蕤的花草到了园中一处角落,钻过下头一门小洞,翻到一处水榭外头。

    薛成璧喜水,不计练字看书抚琴焚香客谈,日常活动都在水上,以兹风骚。这处水榭是他除捕星台之外的最爱,平时用来和重要客人单独谈话,早上就有下人特意来收拾过,吴疾猜他没准要带曲昭阳来这里。他窝了一会儿,果然听见那头有脚步声。

    吴疾在偷听一事上已经轻车熟路,早早就背靠水榭栏杆下的浮基藏好,少顷薛成璧和曲昭阳的声音果然还算清楚地传过来。

    曲昭阳的声音:“明年三月,天子圣寿,正可以把你那义女送去。”

    薛成璧的声音:“这……之前掌门大人不是说,可再缓两年之期么?”

    “怎么姐夫这是舍不得了么?”冷笑一声,“也罢,我就提醒姐夫一句。师父亲口同我说,老天子已经弄坏了身体,圣寿一过,还能活多久也未可知,恐等不到两年之后了。姐姐在天香苑里养着的那些丫头,我看也不必再去相看了,有你这一个义女,足可成事。待我回去禀过师父,明年你只要平平安安把这份寿礼送到鹿州,事必大谐。”

    薛成璧叹气应了,又幽幽道了一声可惜。

    吴疾听到一半,已经皮紧:玛德,万万没想到恋童癖是这么个角儿!再一听自己死线提前,等不到十二岁,又有了确切的大限日期,半是皮紧、半是庆幸:他这偷听的时机总还算是压对了点子。

    他继续拧脖侧耳细听,等两人说完这个话题,转而说到其他无关的事,便准备偷偷再摸回去。不料一回头,却看见水榭对面的游廊上,一个帅得反光的光头正静静看着他!

    这光头走路没声,他又听得太入神,竟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吴疾悚然一惊,那边薛成璧和曲昭阳止住了谈话,走到这水榭边上,远远招呼道:“素蟾法师。”

    水榭和游廊隔湖相望,这两人自然是能看到素蟾的。而吴疾人紧贴着水榭外头的浮台,正好在他们的视线死角里,却能被素蟾看得一清二楚。

    这光头一旦撞破他偷听的事,破了他笼中鸟的人设,那可真就歇逼了。吴疾无法可想,不意素蟾的眼风却从他身上恍若不见地掠过,远远地冲薛成璧和曲昭阳施了一礼,平静地招呼道:“薛檀越,曲檀越。”

    曲昭阳对素蟾一向特殊对待,破例纡尊降贵地放下他的鼻孔,道:“法师是来此观景么?”见对方点头,笑道:“法师喜欢清静,不妨随意游览,过晚再让元顾来拜见法师。”

    话落又客气了几句,就和薛成璧一起离开了水榭。

    吴疾劫后余生,有些疑虑地松了一直绷紧的那口气,滑坐下来、双脚沁入水里。他本想等光头先开口,却没想到后者转过身似乎要走,不得不先张嘴:“谢谢你了。”

    素蟾闻声回头,眉目间透出一种柔和的不解,问话的语气却又像是并不在意答案。“……谢我什么?”

    吴疾对上他宁澈的眸光,顿觉自己这句谢是掉链子了,又没有什么由头施展话术。好在他这时候才十岁出头,勉强仍在屁孩范畴里,可以运用屁孩的优势,遂强行解释道:“我只是来这里采花的。”说着指了指湖上漂着的烹月莲。

    素蟾听了,垂眸看了看女孩被湖水浸湿的衣摆和水下影影绰绰的双足。停了一息,他转身顺着游廊悠悠然地迈步。吴疾起先以为他又是要走,正要开口,却见他从栏杆开口处的台阶走下来。

    这台阶架在水中,用来玩赏湖中游鱼,人站在阶上,鱼就在脚边。素蟾走下最后一阶,仍不停步,他那轻云似的雪白衣衫似乎眼看就要碰到碧波潺潺的湖水,下一刻他一只赤足已轻轻踏上水面,足下泛起一圈涟漪,缓缓荡开;再踏出一步,他整个人竟然就这样轻盈地站在了水上。

    他那一星衣摆,这才姗姗地被风漾开,不沾湖水半分。

    湖中各色鲤鱼早已见惯了人,并不惊慌,反而好奇地去追那衣摆落下的影子。素蟾低头看了看鱼,从容地踱着水面朝女孩指过的那朵莲花走去,弯腰将之撷起。

    这一手仙气飘飘的水上走看惊了吴疾,明明阵仗不大,逼格却莫名比曲昭阳的仙侠巨制高了好几个档次。

    素蟾捧着花,不紧不慢地走到女孩面前,递给她。

    “小檀越本不是来采花的,为何要说谎呢?”

    他问话的方式仍然柔和,但语气却和上一问不同了,倒像是真的想问一问似的。可不等女孩回答,他似乎又改了主意,说:“拿了花就回去罢。”想了一想,又谆谆道:“小檀越本不该想要逃走的。”

    光头就站在面前,离得近了,甚至能看清他眼帘上两扇睫毛投下的清影。

    这光头连睫毛影子都有股慈悲劲儿!

    吴疾被他这话说得呆逼了一下,“我逃走?我逃什么?”

    素蟾没头没尾地说:“小檀越知道前朝左将军么?他是天生霸星,成人之后,能以凡人之躯、一人敌百人。他便是相貌有异,生来就长臂过膝,耳如坠铃。”

    见吴疾神色茫然,他又解释:“我说这些,是想告诉小檀越:从来命格不是常人的,形容必然也异于常人;而小檀越你,正是这样一个人。你天生了这样一副容貌,却无自保之力,命运凶险未卜,若逃离薛府,难免被乱世里他人的贪念所害。”

    吴疾按住内心的十级海啸,脸色半点不变。“你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

    素蟾细细看了他一眼,神色认真道:“小檀越是不必对我说谎的,你心里想的,我都听得见。”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怔,叹了口气。

    “我又忘了,师父早嘱咐过我,不可将听到的心事说与人知,否则人家是要怨我的。小檀越,我失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胖胖们!

    你们想我了吗!

    用脸嫖人缓一缓,待吴同学先练个级,笑眯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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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昭阳握着酒杯说:“素蟾法师交感天道以前,也是一流的内家好手。元顾的武功心法现已练到紧要的时候,由法师稍加指点,定能终生受益。”

    ……

    而一旁的吴疾差点捏折手里的筷子:这个神仙妖怪的世界,凡世竟还是由凡人皇帝统治的。这就厉害了,究竟仙凡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态?!

    接下来他边虐筷子边旁听,爆炸信息量接收了不少,也感到了重重矛盾。

    曲昭阳的师父,是一个叫做“溅花观”的大门派的掌门,而且还是“天子师”。薛家上下能做乱世富贵人,看来很可能靠的就是曲昭阳身上的层层关系。

    他食不知味地拣了一筷子小菜咀嚼,眼风一飘,到了对面的光头身上——要说那个素蟾是个牛逼人物,他倒是信的:光头面前的菜色和其他人都不同,全是精致素斋,他执着筷子,神情宁和地慢慢吃着,身边一干鸭子打架,全然不入他耳。

    话说回来,都吃上素斋了,到底算不算和尚?

    吴疾就这样动着脑筋吃饭,吃到最后,总算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还是薛成璧打圆场地说一声“暮凝,见过你昭阳舅舅”,才让曲昭阳回过神来,迅速收拾表情,这一次再和薛成璧答对,心情显然好了很多,意有所指道:“姐夫养得好女儿。”

    薛成璧闻言,骤然狂喜,又很快将神情掩饰住了,“昭阳也觉得暮凝不错?”

    曲昭阳瞥了吴疾一眼,满意道:“姐夫悉心教养,前途可期。”

    以吴疾现代人的头壳去解析,这个“溅花观”大概就跟武侠小说里的名门大派差不多,只是不知道所谓“门派”的生态是类似于政府默认的宗教组织,还是拥有隐形公权力的在野派?吴疾只是亲眼见了曲昭阳腾云驾雾,对修士能力的论据不足,但作为聚集修士的“门派”,估计能在战争中起到极大作用、拥有压倒性武力优势是没跑儿的。

    他又想:俗话说“会叫的狗不咬”,越是大手,越是谦虚低调,这普世真理到哪都适用。而观曲昭阳装逼之能,直比一只二十四小时狂吠不止的博美,哪怕身世背景说出来多唬人,恐怕都只是食物链里的三流人。但哪怕只是三流修行人,都能在薛家这种人家里作威作福,令他越发想知道:所谓“修行”,究竟是一个何等牛逼的力量体系?

    夫人紧随其逼,逼意逼人道:“如今天下初定,这稳稳当当的龙座有大半是掌门大人携溅花观上下之功,天子焉敢薄待?”

    曲昭阳显然被这抛接球似的阶梯式装逼法伺候得极为舒服,矜持道:“姐姐慎言。”脸上却丝毫没有半分小心的意思。

    以上种种心理活动,也不过心念电转之间,吴疾就移回目光装作没事儿人。

    那头曲昭阳看着吴疾,挂着震惊脸,通身俯瞰俗逼的冷艳逼格尽碎,表情简直是惊奇乘以惊艳的五十个王祖贤次方。

    几个薛家儿子挨着父亲下首,都是一脸崇拜又有些惧怕地望着这个舅舅。席间唯有夫人在曲昭阳面前说得上话,斯斯文文地说些时局朝政,竟连薛成璧都插不上嘴的样子。

    她道:“不知掌门大人近来如何?自鹿州一别,竟已是十余年过去了。”

    也只有对着姐姐,曲昭阳才有点好声气,“师父他老人家年前业已出关,北上丰京,实在是天子倚仗、多次来请,其情难却。”言语间满满的骄矜装逼之意。

    吴疾看两人眉来眼去,心里骂娘,面上还要装无知,冷眼看着薛成璧殷勤地让众人入座。

    那几个曲昭阳带来的童子,俱和曲昭阳一样臭屁,鼻孔朝天xN地被丫鬟们领到席上另一边。曲昭阳被让到上首,竟然也毫不谦让,神情倨傲地坐了。薛家人显然已习以为常,屁都不放一个,让过了他又让素蟾,光头一副外物不入心的模样,也是一让就坐。

    吴疾余光发觉素蟾目光,不由下意识回看过去,不意和素蟾对上眼,登时愣住了。这光头半垂着眼还好,此刻双眼全睁开了,瞳仁如夜、眸光如雾,眼尾微挑,真是不尽风流。

    这是一双绝不该长在一个光头脸上的眼睛。

    可这双眼又太清澈了,令他压人的风流里又流露出丝丝入扣的宝相庄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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