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报仇 第99章 老武夫说书老儒士骂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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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老头一介粗鄙武夫出身,今天就与诸位说说沙场上的旧事。”

    潘太师撩起朝服下摆塞进腰带上,两臂一甩,宽大的袖子卷在手臂上,背着双手,眯着一双虎目,缓缓地踱步。走到一位年轻的御史面前,斜着眼憋了一下这位双手轻轻发抖正四品年轻官员。

    这位年轻的清贵刘御史出身富殊的江南,家乡与杜老二打架的地方相距不远。年纪轻轻,学业有成,在国子监求学时,便被朝上各位满腹经纶的老大人交口相称,后来考了进士,才外放三年就召回京中,四五年时间,升迁之快令同辈难望其项背。

    潘太师忽然闪电出手,一把夺过刘御史手中捧着的玉笏,照着他的脑门用力砸了下去,刘御史满面鲜血淋漓,昏倒在地,千金难买的玉笏碎成数块,半点不值钱了。

    “这场波及朝野的口水之争,便是你这厮在背后卖弄聪明出谋划策推波助澜。读的圣贤书,做的却是猪狗事,老头子今日就是杀鸡儆猴。”潘太师指着地上的刘御史骂道。

    “二十二年前,北庭举国之兵,把先帝围在澶城。先帝甘愿背负了青史骂名力主与北庭和议,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大颂子民过几年逍遥日子。否则一咬牙,打烂了半壁江山,把侵入中土的北庭人剿灭了,赢一个身后武帝谥号不在话下。是不是有人要说先帝怕死啊?先帝十七岁跟随太祖征讨四方,提矛跃马,亲冒矢石。在澶城,以九五之尊,在城头上亲自挽弓射贼,身旁飞矢如蝗,可是个怕死的人?”潘太师闭上眼,一字一句铿铮有力。

    “澶城之围消息传出,豫陇两地军卒民夫勤王,解甲轻装,以十搏一,硬是靠人命把数百石米粟推到澶城城下。那些米粟,都是染血结成块,用水泡数个时辰方才散开,熬成粥后,入口一股血腥味直冲脑门。”潘太师咬牙切齿,腮帮子上筋肉跳动。

    “蜀中道路崎岖艰险,出剑阁道救援澶城的青壮蜀民二万余人,在雨湿路滑中,光着脚五日四夜就走过了六百里山道,摔死山崖狭谷的就有五千人,赶到澶城外围时,没有一个人的手脚是齐全的。”

    “而江南呢?澶城危急,江南正是春日好风光,江湖游宴,香风送暖,丝竹出林,不论晨昏。整个江南十三州郡,只是象征性地送了几船米粟进京。还曾记得杭州知州陆放是怎么死了吗?是向江南豪族乞粮,跪死在杭州城最热闹的街中!”

    “都是江南来的读书人,知道赵钱孙李吗,钱就是当初的吴越钱氏,钱氏率众归颂的识大体呢?才四十年都扔到钱塘江里了?豫、陇、晋、蜀等地的子弟血洒西北,江南倒好,还书生论武,见识过五尺长的弯刀掠过,连人带马断做两截吗?吃过风沙见过关月吗?还他 娘的无病呻吟沙场雪大如席卷?”

    “……”

    潘太师闭着眼,缓缓吐纳,胸膛起伏,竭尽全力许久了才压制住激动迸发的情绪。

    “两朝国战,打的是底蕴,更是一国人心,无非是一个显浅的道理而已。一朝开国之初的三四十年是最为关键的大关口,原来吃过山河破碎人不如狗的苦头的老人,入土的入土,交权的交权,子孙后辈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这一关过不了,一朝一国便戛然而止,过得了这一关,就有接下来的二三百年江山,回头看看秦一统中土之后到最近五十年,这一千三百多年江山,莫不如是。”

    “都离心离德了,咱们拿什么跟北庭打?”潘太师轻轻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又是一年立春到。

    因为有了潘太师大闹朝会在先,许多眼耳灵活的人都敛迹了,没有那些清谈名家倚老卖老争占位子和风头,维熙三年立春大梁报国寺的国子监学子辨论会上年轻人都放得开,反而比去年更加热闹,但依然不如前年杜老二舌战群儒那般令大梁城轰动。

    论雄辨口才,北地士子远逊于江南士子心思旖旎细腻,才一日功夫,江南士子便把长辈在朝会上被潘太师踩踏在地上的面子捡了起来。

    不幸的是,呼朋唤友准备乘胜追击的江南士子们第二日遇上老流氓。

    老流氓是白发白须稀疏可数的杜老太爷杜审。杜老太爷出场生猛,带着一个小丫头,径直来到正中的讲席,一脚把正在旁征博引侃侃而谈的江南士子踢翻,鹊巢鸠占坐了,仰颈灌了一口酒就开骂。

    “没卵 蛋的玩意,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就可以兴师动众,事关国运西北一战,却不出钱不出力,都比不上天桥上的市井脚夫糙汉,围观顾瞎子说书还扔俩铜钱叫喝一声好。就会一日到黑无所事事搬弄是非,是以东越遗民自许,不认是大颂子民,在旁边幸灾乐祸了?”杜审不愧是杜老二的爷爷,姜桂秉性老辣得很,一开口就杀人诛心。

    “大梁城里死人够了,但江南、江西还是死人不够多,为什么大梁敢死人?前事还历历在目。四十多年前,羯族破入大梁城内,整个大梁人口十不存二三,倘若整个中土落入北庭手中,诸夏也如同四十年前,十室九空,高门豪族就逃得了?屁!看看这二千年来历史,那个高门豪阀能在战乱中独善其身?”

    “江南富裕,无非是怀璧其罪。江南翩翩公子最是柔弱无力,北蛮子骑在马背上,一把长刀扫过去,就可以撂倒三四个。你们家那些豆蔻花信的女子,水灵灵娇滴滴,北蛮子最是喜欢,掳到军帐中,白天浣衣,晚上侍寝,一个晚上要接待好几位北庭新姑爷,过了三五年,你们这班免崽子,保管外甥满堂,你们父母,也是外孙满堂。”杜老太爷越说越不像话,这种污言烂语都出得口。当下有个义愤填膺的读书人,站起来挽袖子,准备与杜老太爷干架,却被杜老太爷醉眼一瞪,想起刚才那位莫名其妙挨了一脚的同乡还昏迷在地,只好讪讪坐下。

    “看过最是无情又无义的七十二家青楼赶客出门红灯换白灯吗?看过药王庙数十位老丐朝西跪死在雪地中吗?看过大梁城半城缟素吗?听说过洛阳踹爆客人蛋的婊子吗?你们这班读圣贤书的天之骄子,比岔开大腿做生意的娘们都不如!”

    “大颂与北庭之战,靠啥?靠高坐朝堂至尊椅的那位?靠红墙琉璃巷的将种门庭?靠满腹经纶的尚书和侍郎?都不是!是靠拧成一股绳的民心,是靠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壮,是靠砸锅卖铁支援边送的大义,是靠国子监年轻人的呼吁呐喊,是靠听闻朝庭点兵就扔下锄头应征的觉醒……”

    杜老太爷仰颈一口气灌完一壶酒,道:“都回去跟你们中老不死的长辈们说,这些都是江南书生杜审讲的。”

    一盏茶功夫,杜老太爷把话撂下,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杜老太爷回望西北方向一眼。没有西北一战,国人还在睡梦中呢,这一战,惊醒了多少龙蛇蛰虫。

    “崇关奏章未到,各位就在此地又吵又挠的,外人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市井里面长舌娘们捕风捉影搬弄是非呢。”潘太师把头上帽子摘下来倒捧在手上,话头一转吆喝起来:“诸位看官听众,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

    “去年冬至日,国子监太学生杜由在江南一个小郡里和当地学子们打了一架,打架的原由,诸位听说过么?认真想过么?西北一战,不到两个月死了四万多精锐键卒,杨氏在西北的三千余人死绝,杨氏一门孤寡,至今无十七岁以上的成年男儿。杨氏被围时,以一万五千人拼死了北庭二万多人,一万二千豫陇子弟无人苟活,未死一人的江南,学林士子尽道杨令不知兵!?”潘太师停顿一下,冷笑一声,“二十二年前,先帝被围澶城,江南的士子们,是不是也要腹诽一句英明神武的先帝也不知兵呢?怎么就轻而易举落入北蛮子的圈套了?”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我觏之子,笾豆有践。”门外又响起了李棠溪温醇的嗓音,还如学塾蒙童一样摇头晃脑背诗经,“晚辈可是奉旨保媒来的,还请杜老太爷醒醒,准备点酒水,扣个猪蹄膀子给我这个媒人解解馋。”

    五更鸡鸣,许久不上朝的潘太师第一个到皇宫外的候漏院签卯。等了许久,才有陆续上朝靓见的文武大臣来候朝。

    过几天就是岁末除夕,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就是为了过个年,朝野上下该干的事都收尾了,跨年的事,也都停顿下来,大家都是人,都得轻松几天过个年。

    皇帝赵垣想起李棠溪说过请杜老太爷出山骂街的事,当下忍俊不禁,大喝一声好,摘下手上的扳指向潘太师抛了过来,十二分纨绔地喊道:“赏了!”

    御史台一位骨鲠老臣却十分不高兴,跪地谰阻:“庙堂之上……”

    话刚开头,就被潘太师硬崩崩打断了:“这地儿不是天桥菜市口吗?哪是什么庙堂哪,这不,前些天诸位还在这里吵成一团的么,还动了手,不少人头发胡子都被揪掉不少吧?!”

    户部尚书铁中良,工部巡河吏出身,是个油盐不进的主,除了治河所需银钱拨得飞快之外,其他各部去要银钱,都是双手一摊,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守财奴作风,直叫人恨得牙根痒痒。

    皇帝斜了李棠溪一眼,李棠溪赶忙岔开话题:“去年立春报国寺儒生辩论会太过冷清,臣今年想去请一位老前辈出山镇场子。”

    “哦?!说说看!”皇帝被勾起兴趣。

    司礼太监已经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拉长声调唱 “有本上奏,无事退朝”,被潘太师打断了。

    “这些年河清海晏,皇上拱垂而治,各位同仁也清闲,老臣没事,许久不见大家,仿着天桥的口舌场子,来给大家说一段,给大家捧个笑场?”潘太师模仿天桥说书人瞎子顾顺的样子,双手一抱,向朝上各位大臣做了一个圈揖,惟妙惟肖。

    “恭喜杜老爷贺喜杜老爷!”杜老太爷说不见的话音还未落下,门外已经响起李棠溪爽朗喜庆声音。

    “我睡着了!”杜老太爷在屋内大着嗓门回应。

    “侯爱卿是不是也要和李知政一起去喝花酒?”皇帝笑问书房里另一个人。

    “臣没李大人福气。西北催粮催饷,臣急得焦头烂额,户部铁公鸡一毛不拔,臣正寻思去绑票他一家老小呢。”崇关大定,侯玉阶难得笑语灰谐一回。

    李棠溪青衣小帽,雪中夜访杜家。

    “不见不见……”已经喝得微醺躺在躺椅上烤火的杜老太爷一听是李棠溪拜见,还孤身便服,便气打一处来。

    李棠溪上次登门还是五年前,两手空空白蹭了一顿酒不说,还把杜老爷灌迷糊了,把杜老二他幺叔视同囊中之物的工部侍郎在酒桌上给褫夺了,杜老太爷半个月之后才回味过来不对劲,从此把李棠溪视同仇寇。

    李棠溪松了口气,借着端茶喝茶的机会,偷偷用袖子拭了额头的细密汗珠。幸好幸好,皇帝陛下上勾了,要不去跟铁公鸡要钱要粮的差使就要落到李某头上,铁尚书那一套几里外都嗅得着的酸词,叫人领教过后终生难忘,要命的是酸词熏着也罢,铁公鸡喷完了口水还不给钱!

    “臣受潘太师委托,去请杜老太爷出来骂人。顺便保个媒,拐个大猪蹄膀子回家过年。”李棠溪笑吟吟地应对。

    信誓旦旦说要次日在金銮殿骂娘的潘太师喝多了,误了次日上朝。

    李棠溪在御书房里向皇帝告假三日,不准。

    “臣和侯玉阶这些天被骂惨了,又不能在朝上撒气,还得贴笑脸假装大度。陛下就不能体恤一下,让我出去逛几天街喝顿花酒消消气?”李棠溪在当今天子争储时就跟在身边,惫懒狷狂的性子早被皇帝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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