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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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碾灭它的两秒钟里他已经大致考虑清楚,要不先走,否则等她出来了,这该是多么难堪,他可受不了她看着他结结巴巴的解释,齐享,你听我说。这要是真发生了,得在多长的时间里彻底败了他对感情的胃口。

    趋利避害是天性,但是,齐享说,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解释,他在那接下来的两分钟里,为什么没有趋于理性的离开。

    现在,铃声响了,教室里,她站了起来。

    我站了起来,踢开方凳,把书本一本本捞起摞在臂弯里,你知道,我做这个事的时候有点不拿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当回事的劲儿。齐享的视线隔着人群,他也许在想,她又不知在跟谁犯浑。问题是她自己还一点意识没有。

    我收拾完毕懒洋洋地往外走,没戴眼镜,黑压压的人堆透着雨天的潮湿气,卡梅隆同学从身后挽住我的胳膊:"庄凝。"

    "干吗。"

    "期末时能把笔记借我复印下么?就指望你了。"

    "我又没抄。"

    "但你肯定弄得到,你谁啊,是吧?"

    她接着说什么我都没注意,因为我瞥见谢端和沈思博,他们在门口,众人纷纷低调的侧目而过。

    我在那一瞬间,真的觉得我可以做出任何事。他们至于这么,一刻也熬忍不住,彼此相思入骨?

    我想哭、唾骂,像个小孩子去踢打让自己痛苦的对象。

    但是庄凝,但是庄凝,周围有这么多眼睛在看你,请你多少给自己留个退路。

    我转头,对着卡梅隆:"咹?"

    从这个字的通常读法来看,它不该是这样一个荒腔走板的爆破音,卡同学不讲话了。

    彼时的画面是需要被记住的。

    就像一部电影,某些镜头看似寻常,却有它独特的语言。事过境迁后我常常想,这唯一的一次,我们四个人狭路相逢,它是要指向哪一点呢,我如果在那一点上做出截然的态度,此后又会有什么样的蝴蝶效应生成?

    我一直记得,那一刻我跨出教室,沈思博从身后碰碰我,其时齐享就站立于我前方一米半处,但是我竟然没有发现他。是的,我意识里其实在等待那一对的招惹,他们不招惹我反而要意外,我几乎是又切齿又快意地转过头。

    谢端在沈思博的肩膀后,这是个保护的姿态。同时他手握伞尾,用伞柄轻轻拍一拍我的手臂,像是开玩笑的意味,搭配的台词应该是这样的--"嗨,这还不接?还想让我亲自送你手上?"

    书上说,这是符合礼仪的方式,交递物品时柄而非尖端指向对方。他仍然是细节都让人无可挑剔的准绅士。

    他在微笑,笑的就像是我的沈思博,我恍惚了一秒钟,接着就反应过来。

    他在为喜欢的女孩请我--还谈不上求--接受这个人情,就像心灵鸡汤那种满口大词儿的书里常说的那样,让我们把那一页翻过。

    我偏不。

    你们瞒着我做的,我一样一样,全部都记得。

    卡同学嘀咕道:"有些人,还要不要脸了?"

    她的声调不高,刚刚够当事人每一个都听到。

    我再看看那一对,扭头问她:"你说什么?"

    她耸耸肩,意思是你要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我笑笑:"你之前要的什么,笔记?放心,有我就有你的,我不过都会保你过。"

    她眨眨眼睛。我脱开她的手臂,转过身去。

    至此我才看见齐享。

    从时点上来说,齐享是先看到沈思博递伞给我善意温和的神色,他和他女友渐起的难堪,男孩子收回伞,耸耸肩,转头对女孩宽解、无奈又怅然的一笑。

    齐享看着这一切。他承认,姓庄的在某些时候,的确让人够受,折腾过了度,没有谁能无条件宠她,她这样总有一天要吃苦头。

    然后他才看见我回过身,脸上的神情。

    多年后某天我在沙发上观看动物世界,鹿群淌过奔流的河水,折了腿的幼鹿被遗留在原岸,哆嗦,趔趄,盯着镜头,又疼痛又茫然。

    齐享从身后经过,驻足陪我看了一会儿,蓦然间他俯下身搂住我,吻我的头发。我抬手去抚摸他的头颈:"怎么啦?"

    "长得多像你。"

    他真是有办法让我脆弱。虽然在零二年秋雨枯黄的那个日子里,这一点尚未表现的十分明显。他只是看着我,面色还谈不上多缓和。

    我向他走过去。沈思博还在看着我吧?太好了,不枉我一场无望的刻薄。眼前这个男人,我是要主动扑进怀里呢,还是等他来拥抱我?

    但显然,我们彼此都下不了这个手,太尴尬,而且又有一个多月没见面。

    四周有同学侧目,冲我挤眉弄眼,有女生人过去了还回头张望,我脊背挺的像颈椎病患者,不止因为齐享,还因为身后那两个,我有受到夹击的感觉,开口就不流利:"你......"

    他等着我说。

    "......带伞了吧?"

    他怔了一怔,接着莞尔:"当然。"

    走前我回头看看,沈思博和谢端可能已经沿另一边的楼梯下去了。

    我想,也许齐享也就一般在意,甚至也许他来是告诉我,庄凝,这一个月来我发现我们并不合适。所以他名义女友我怎么闹腾他都不气恼,不妒忌。

    我当时不明白,这种情况是,他理性上明知我不妥,却又在不自觉当中偏袒我。偏袒二字,在一个已经基本社会化的成年人,他的选择性意识里,是奢侈任性的小东西,不是谁都可以。不是对谁都可以。

    在楼道里,齐享方才给面子的那一点微笑就全都不见了,面色倒也谈不上多难看,就是没表情。他就这么端着挺合适的,宽容得跟个二百五似的行为完全跟他文不对题。

    我想,他要是敢开口指责我,我一定会说,唷,你管得很宽嘛。

    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又沮丧又懊恼,真要解释吧,再一想,还真没得解释,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还没放下。这一点无可辩驳。

    所以我无话可说,爱谁谁。

    我怎么可能对他讲,从反应过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逐渐感觉--其实要谢谢你来,我下午在教室里非常孤单和难过,再加上刚才的事,如果你没有回陵城,我都不知道这个周末要怎么熬过,上自习,看资料,或者一个人在房间里胡思乱想。我现在的室友是个晨昏颠倒的夜猫子,我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了一句话,一旦开口那突兀的声调,连我自己都得罪了。

    谢谢你回来,虽然突然了一些,虽然一见面就不是愉快的场景,我不是故意的。

    我怎么可能对他讲这些。

    如果他现在要走,我现在二话不说就帮他拦车。

    所以说齐享遇到二十岁的我,还真是蛮作孽的,此女一点柔软的心意收的比存折都严实,他笑她觉得他虚伪,收敛了她又觉得自尊心无处安放,又不是只有她神经长全了,别人也得慢慢调整情绪是吧--他单手撑伞转眼看看她,她紧着一张脸毫无愧疚的颜色,还得他找她讲话:"冷吗?"

    话一出口他可能自己都想,真废。

    但我密不透风的心境,竟然暗暗透开一线:"还行。"

    齐享抬手探向自己的衣领,我急道:"我不冷,你别脱给我,冻死你!"

    这位帅哥今天十分学院派,外套里头只穿了衬衫和薄毛衣,而今早骤然降温,温度不到十五。

    他手指停在领口处看着我,有点要笑起来的样子,然后他从外衣内袋里抽出手机,它在他手里振动的非常欢快。

    我大为尴尬,看他接完电话放回去,才忽然想起来问:

    "你怎么找到我教室的?你短信里只问我有没有上课。"

    "选修课的安排,系部教务栏有详细公布。"他说:"另外你可能忘了,有个下午我发短信问你在做什么,你向我抱怨《法律经济学》这门课教师只懂照本宣科。那天也是周五,跟今天一样。"

    我默然,那是学期初发生的,他要是此刻再追加一句"你看,你说了什么我都记得",我心里对他的惭愧全得显山露水,但他什么都没再说。

    我叹口气,自己都觉得很莫名。

    "干什么,老气横秋的。"

    我纠结良久,低头盯着潮湿路面:"哼哼哼哼哼?"

    "?"他侧过脸:"再说一遍。"

    "唉。"我只好说得更清楚一点:"你不生气了?"

    "哦。"他转回头,听起来挺冷淡地回答:"没有。"

    我后悔了,让你事多,让你问。

    但接着,齐享就把伞换到左手,我刚想,不是吧,连雨都不给我遮了,他就用右臂搂过我肩膀,贴紧他的身体。

    我们晚饭仍然在"佳缘小栈",齐享说自己对这一家的**藕甚为想念,那只盛放它们的,莲花状的瓷碟被端上桌时,他微笑起来:"竟然连容器都没变。"

    对啊,一直是两人吃刚刚好,这样子嘛。上菜的小姑娘笑眯眯地回答。

    如果我没记错,在饭后离席那个点上,雨曾有一小段的停歇。走到门口有电话进来,我和齐享说着话,一边抽出手机来瞧一眼号码,立即噤声。

    齐享正穿外套,也没注意我的神情,只随口问了一句:"换手机了?......"就被我急赤白脸地制止:"嘘!别说话,千万别说话--喂,妈?"

    我的声音很饱满,很抖擞。

    "小凝,最近还好吧?"我妈在电话里说。

    妇联主任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声调久矣,业务不熟练,频率在高昂和低柔之间岔来岔去找不准:"呃?"

    "挺好的啊。"我用肩膀和下巴夹着手机,两只手拉上包链:"怎么啦?"

    我脚步缓下来,齐享也就没有等,独自走在前面,我不时抬头看看他的背影,两个人形成和马路平行的一条直线。

    "我是你妈,没事就不能打给你?"

    "能啊,能啊。"我说:"我最近挺好,奖学金拿了二等--哦这个说过了。我竞选上了学生会副主席--这个也说过了?反正我挺好的。"

    我妈静默了几秒,叹口气,温柔地问:"在学校冷不冷?"

    "还好。"

    "我帮你收拾了几件过冬衣服,有时间回来拿一下,你爱吃的笋,你爸去黄山开会给你带的,也放冰箱里了--"

    我怔了一怔:"哦,哦,好呀。"

    "暑假也不回家,开了学又不......"

    我听见庄主任远远的,沉稳又有力的嗓音:"我跟她说。"

    "哎呀你说什么呀你说,你光知道训她。"我妈的话声远了,紧接着又近来:"那就这样啊宝宝,有空就回来。"

    "嗯,拜拜。"我指尖已经摁在结束键上,突然又听见我爸的声音在那头:"注意别冻着......"

    我反应不及,按了下去,耳边顿时空茫。

    他们很少这样,在更多的时间里他们好像都忘记我是他们的小孩,而从小当我是生理心理都能自理的成年人,不专制,不粗**涉,但无条件的迁就也请免谈。我心里软软的,有点想掉泪。

    是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在家待了,最近我时时有逃离一切熟悉人事的欲望,梦想失忆加换脸或是被外星人绑架。

    此刻我握着手机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颊,那什么,还是歇了吧,得对爱你的人负点责。

    然后我才想到,齐享呢?

    齐享正立在路边,凝视被淋透的街面,小马路看过去像雨夜里微光闪烁的一条河。我在他背后喊一嗓子:"喂!"

    他回身:"讲完了?"

    "讲完了。"

    "那走吧。"

    "那个,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他惊异地看着我,我很窘:"哦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回市里,然后各回各家。"

    "母亲大人下命令了?"

    "其实是我想家了,再说。"我想想又补充道:"这样我们如果明后天要见面,也方便很多。"

    齐享陪着我,回住处收拾东西,拿手机充电器。

    当时是差不多七点四十,我对他讲,如果我们动作快一些,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八点半的专线公车。他也没有表示异议,他有点偏沉默我注意到了,但我没有问。

    我住的不远,学校周边盖给教师的公寓,新的,没怎么装修。我进门把手里的书放下,翻找物件:"院办的苏老师你还记得吧,学校分给她的房子,准备以后给儿子结婚用--哎你就坐那个整理箱上吧,没事。"

    齐享没动,只拍拍我堆满衣服的靠椅,语调调侃:"看来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刚收的还没叠,反正你就随便坐吧,你站着我着急。"

    "没关系,你慢慢收拾。"他脱掉风衣搭在椅背上:"我用一下洗手间。"

    "就在旁边。"

    齐享大概也就刚刚来得及移动分毫。

    说的迟那时快--抱歉我又一次用到这个词--只听对面房间门扇一声巨响,睡裙带起来一阵风,有人瞬间抢占到目标,拧开笼头,动静很大地刷牙,动物一样打呵欠,不关门。

    我们面面相觑,再同时看向洗手间。

    当时我正拉开抽屉,东西找齐就可以撤了,但生怕里头的女性再做出什么更彪悍的举动,我情急之下提醒道:"小言姐,能借张椅子吗,我这儿来个朋友。"

    言维维穿着睡裙,满嘴牙膏沫子伸头出来,睡眼还惺忪着,很淡定:"哦,有男人啊。我刚起床没看见,不好意思,你自己去搬。"

    话已至此我只好真的直起身去她房间,齐享问:"要不要帮忙?"

    我随口说:"那你就帮我找下充电器吧,应该就在这个抽屉。"

    言姑娘的房间好在没让齐享进门,内衣就挂在门后的把手上,电脑旁边一堆零食残骸,啤酒罐,以及半空的烟盒。

    我拎个方凳出来,一面回想月前我刚搬进这栋屋子,那时多么万念俱灰,也不由被这位姐姐超乎常人的生活方式给惊着了,此女每日三更做人昼伏夜出,我一度以为她至少是个卖***的。

    直到某天我们俩趴在阳台上分享了半包烟,才知道,她是个网络上写小说的。

    诸位其实见过她,说男人特别爱自作多情以及劝我认栽的那位。她听了我的经历,说庄凝,我有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的冲动,但我还想等等,等着看它的结局。

    齐享接过我手中的方凳放下,把充电器递给我:"怎么说,现在走?"

    听见言维维还在哼哼唧唧地洗漱,一面唱歌,我摇摇头:"至少等她走吧,不然多傻。"

    说这话我有种被自己下套套住了的感觉。齐享笑一笑,坐下,他脸部的线条难得这样柔软,温和甚至让他显得稍稍有些疲倦,接着他拉过我,胳膊圈住我的腰。

    我站立不稳。这样不讨厌,但是姿势挺别扭:"干吗呀?"

    "跟你说说话。"他一使劲,我就坐到了他腿上。

    "哎哎,外边有人。"其实外面看进来,这里是个视线上的死角,但心理上总有点过不去。

    他低低地说:"那就去把门关上。"

    "......我才不要!"我听言维维欢乐地哼着小调从洗手间出来,再啪一声把她自己的房门带上:"我们走吧,走吧。"

    但是他扣在我腰间的手臂反而收紧。我去掰他的手指,气喘吁吁它们却丝毫不为所动,齐享并不看我,他耐心地用左手抚摸我的头发,唇角是志得意满的一个小弧度。

    事后回想起来,他这样相当迷人。但当时我很紧张:"喂?喂!别。"也想不起来摆事实讲道理,只能小声威胁:"我那个什么,我喊人了?我真喊了。"

    他的回答很简短:"好的。"

    这么一来我突然没忍住就笑了,额头抵住他的肩膀,整个人都松弛了。

    "笑什么。"他动作很轻的捏我的下巴:"不许笑。"

    然后他低头吻我,温柔而简略,只用他的唇碰碰我的,离开:"再笑?"

    我还没来及做出反应,他又吻下来,这次更深切一些,再离开。我使劲敛容,气都喘不匀:"我没笑,没笑了。"

    齐享莞尔,黝深的眼睛此刻柔而亮,声调却已难以清明:"抗议无效。"

    我做了个很孩子气的举动,两手交叠着把嘴巴捂上。他只用了一只手,就把它们握住,接着他再次俯下身。

    这是第一次在他离我这么近时,我既没觉得是在坏给谁看,又没觉得恼怒,但喜悦或激动也谈不上,我心里只有一种奇特的平静,以及混了复杂成分--比如怜悯,比如怅然--的温情,就像你的一生都摆在你面前,跟你预想的不一样,但你也已经准备接受。

    你看,庄凝,他们这个时候,也可能在拥抱,接吻,就像你一个月之前看到的那样。

    齐享的气息近了,我闭上眼睛。

    现在我可以说一说,那一年的仲夏到初秋,到底什么事在瞒着我发生。

    七月,沈思博从溧城无功而返。

    在那个地方,他晚上住在招待所,白天他爱的女孩陪着他,坐公车晃过溧城的大街小巷,这是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每天要经过的路线,他这么想想,就觉得,好亲切。

    他们像所有初恋的青涩孩子一样又傻又快乐,她带他去尝她最喜欢的小食铺,带他去看她最珍爱的风景--但只要谈到他们之间,哪怕最无意的谈话也能引来她的缄默,他的心在这深不见底暗无天日的缄默里,一点点沉下去。

    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那个叫庄凝的姑娘,她们两年的友谊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良知上,庄凝对她的好,庄凝的眼泪和疼痛。

    他离开的时候她想,他大概对她失望透了。他们明明彼此贪恋,却要分担求不得的痛苦。但她没有办法。

    暑假将要结束的某个晚上,他给她打电话,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漫无边际,彼此都够不到真正想表达的衷肠,直到他提到当天的一桩意外。

    这桩意外的当事人我也认识,我和沈思博初中时期的同学,我从上海回来以后听说,他打篮球时心脏病突发,送到医院已经不治--沈思博当时就在场。

    "一个人,之前还跟你说说笑笑的,说没就没了。"

    谢端想,难怪他今天这么郁郁的样子,她正要张口安慰,他在那头低声道:

    "端端,如果是我呢?"

    "......"

    "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你会不会后悔?"

    她拿着话筒,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无常的悲伤摄住:"你不要胡说。"

    阖上电话以后,谢端设想了一下他苍白着脸躺在那儿,这个我懂,我偶尔也会这么想,爱一个人不就是这样吗,关怀,怜惜之外,又有满心对不可知的臆测和想象。

    她非常痛苦,拨给我,当时我正坐在电影院,和齐享一起看电影。

    那之后的第三天我从上海回到陵城。

    我有点缺氧,迷迷糊糊地问:"齐享,你喜欢我吗?"

    他刚刚结束一个漫长的亲吻,我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在我的肩颈间,他的手把我外衣的扣子解开,又系上,手指慢慢摩挲这个牛角形状的小玩意。

    男人碰到这种问题,多少都会有点尴尬,善于在这类事情上表达自己的男性,现实里其实非常稀缺,我也没有碰上例外的一个,他斟酌几秒:"不然你以为呢。"

    我想说,或者是,同病相怜?在佳缘小栈时,服务员说**藕正好是两个人的份量,不是吗?

    "我真跟她像吗?"

    "谁?"他几乎立刻也就明白:"你又想哪儿去了?"

    他样子有点生气,把我放下来:"算了,走吧。"

    这个人怎么一点交流的诚恳都没有呢,我把充电器塞进包里,一边说:"像就像呗,我又不介意。"

    我话尾刚落,齐享原本已经走出门,退回房间把门啪的带上,转身向我走回来。

    "庄凝。"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不惹我你就不开心,是不是?"

    我到家的那天沈思博已经去了学校,他妈妈在门口看见我:"小凝?听说你暑假去了上海,回来啦?"

    "对啊沈伯母。"我讲话的语调,就跟我不曾为她儿子伤过心似的:"沈思博呢?"

    "他去学校了,今天刚去。"

    "哦。"我松口气又觉得略略失望:"也是,他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她诧异的瞪着我:"你在说什么呀小凝?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也诧异地回望她,她坚定地说:"不会的,我了解我们家思博。"

    我再不走就要重燃希望了,赶紧苦笑一下:"哦,那也许我搞错了。"

    沈伯母叫住我:"哎,小凝,思博有件衣服落在家里,你给他带过去吧。"

    她在衣橱里翻找,一面跟我唠叨,我和沈思博小时候的事,说他因为我生病自己也不肯睡觉,说他总记得我偏爱吃什么,每次我到他家吃饭他都会关照保姆做,说他上中学前都不和别的女孩子讲话。

    我靠在一边,想,其实沈伯母是知道的,她只是向着我。但她这样,并不能改变现实,那些事是真的,都是真的,却只会让我更难过,这就好比一场人命官司,无论舆论如何偏向,逝者却到底已矣。

    她说,小凝,你多担待他一点,他会懂事的。我笑了笑,这时我闻到房间里有香气。

    清淡的,微酸的甜。

    沈思博从来不爱吃小零食啊之类的,我有一次拿话梅塞给他,他皱皱眉头又笑起来说,这不是小孩子吃的吗?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写字台上,那里有一小盒茶梅,跟谢端喜欢的那种,一模一样。

    我也不怎么高兴了:"我又怎么惹你?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吃饭的时候你明明想到她,而且你之后情绪也不一样。"

    他停下来,顿了一顿:"对,我跟她就在那条马路上分的手,那天我态度很坏,不肯听她多说一句,我有时也会想,如果那天我稍微好点会怎么样--但这并不说明什么庄凝,现在跟我在一起的是你,你难道不能......"

    我看来,这误会大了,他以为我吃醋?他以为我在乎?

    "你解释什么,我说了我不生气。"我觉得语言还不够有说服力,也真的不想跟他争执,我要表达的意思到了,就认为别人也该就着这个意思顺流而下。

    这时候言维维过来敲门:"庄,小庄你还在么?"

    我直起身想应,不知为什么又没有出声,大概这个情景实在尴尬,估计她也没什么要紧事,回头再联系不迟。

    言维维在外头嘀咕:"看来走了呦,真是,比我还糊涂。"

    然后她离开,从大门出去,拧转钥匙的声音。

    我把视线调回来,耸耸肩膀对齐享补充道:"真的。"

    我其实,怎么说呢,也不是那么真的。但你知道一个女性,她在感情上已经挫败一回,弄那么难看,在下一段里多少要找回点姿态,再拿它当回事一次,她不愿意。

    齐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会儿,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竟然,笑了起来--虽然算不得多么开怀。要描述这个笑,就得跑一下题。

    记得我刚上小学,有天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一定要看一个电视剧,我爸说:"不许,去睡觉。"

    平时我是反驳不能的,那天魔怔了:"我要看,不要你管!"

    我爸脸板起来了,才可怕:"再说一遍。"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头:"我就要!就要!!就要!!!"

    一出口我想完了,这不挨打往哪儿跑,结果我爸沉着脸瞪了我一两秒,接着挺突然的,他笑了,过来掐我的脸:"这个小丫头!倔的!"

    事情的结局是,虽然我没看成电视被送上床睡觉了,但也没挨打,我爸对我还特别和蔼,我被彻底搞糊涂,觉得成年人翻脸如翻书,不可理喻。

    后来想想他就是,一方面被气的无法可想物极必反,另一方面,竟然跟他七八岁的小女儿这么较真,他估计也觉得荒诞。但是说来说去主要的,还是他爱我--还是个小孩子呀,教育的机会多着,现在就让一让她吧。之后我大了懂事了,也就基本再没这种契机。

    齐享此刻的模样,跟庄主任当年那个路数是差不离的。就快被气崩溃了,但是稍微一个转念,你看她肩膀耸的活像个阅历丰富的女郎,不知道从哪个蹩脚电影里看来,但这个动作明显跟她文不对题。

    算了,让一让她吧,你还不知道她么?

    是啊,他知道我。他一笑,我就傻了,他继续跟我吵下去我应付得来,不是这个。

    "真的?"他反问我。

    "啊。"我说:"可能是吧。"我忘了我之前说什么了。

    他看着我,慢慢道:"现在我回答你之前那个问题。"

    "?"

    "对于这么一个一根筋又笨得伤心的,我还真是希望。"他蛮淡地说:"能少喜欢她一点。"

    我背靠书桌,瞪着他,花了几秒钟才理解过来:"呃。"

    好了,这下攻守易势。同时我手机在包里鸣叫一声。我伸手去翻,一面纠结,这怎么,这怎么回应呢。

    短信内容很简单,我第一遍没看明白,又看了一遍,然后我像一只闻到毒品的警犬一样绷紧身体站直。

    小庄,你钥匙丢在大门上,我给你放苏老师那了,你回来自己去拿。

    "齐享。"我很崩溃地,对他说:"我们可能被锁在里面了。"

    我回到寝室,里头空荡荡的,我把遮挡书橱的报纸撕下来,小苹果的相框里是我和端端的合照,我对着它看了一会,然后爬上床躺着。

    不会的。

    她前两天还打电话给我,说她想我,她不会那样。

    你多可笑啊,就一颗茶梅。

    但是她说,她爱上一个男孩子,但他们不可能。沈思博说,他爱上一个女孩,一个隐形的,我从来没见过,卓和又只字不肯透露的女孩。

    以及,此前种种。

    你知道,人在翻找一样物件的时候,如果她已经找过一个地方,她往往懒得再去翻第二遍。于是自从去年圣诞夜我打消了怀疑之后,就再也没往那个方向想,当然,也许,我不愿也是可能的。

    可那些令人疑窦丛生的东西,它们从未真正消失,那颗话梅是一条引信,我不知道,点燃它,是什么下场,我和她的友谊,我的信任。

    而且她还没有回来,她说了她今天要回来。我打她的手机,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据我日后所知,她那时正坐在距离陵城十几里的公路边,等待沈思博赶过去,她衣袖染血,握着自己受轻伤的右手,抖的像十一月风中的一片枯叶。

    二零零二年九月二号,溧城至陵城10*国道上,发生重大交通事故,由西向东轻卡因刹车不及拦腰撞上由北向南行驶的载客大巴,碰撞猛烈,两车均侧翻,大巴旅客共计两死三十伤。

    他之前问她,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你会不会后悔。

    真像命定。

    最初是不觉得怕的,只是麻木,难以置信,等她从一片空白中醒过神,被救援人员安置在一旁,恐惧慢慢舔进她的意识,四肢冰凉,本能的,不能控制的颤抖和哭泣,牙关几乎不能咬合。

    她的手机天线断裂,向别人借来电话,拨通他的号码:

    我后悔了,沈思博,我后悔了。

    无人接听。我阖上手机,从床上爬下来,突然感觉少了什么,手腕上。

    我拉开书桌抽屉,沈思博去年圣诞夜送我的,五块钱的仿水晶珠子,它们躺在一个玻璃盒里,连接它们的那根线莫名断掉了。我东翻西翻,抽出一把西瓜形状的小扇子,对着坐在那儿的齐享扇扇。

    他头也不转:"有劳。"

    我转过来对自己扇一下,冻得一激灵,赶紧放回去。

    他停笔,转头对我说:"无聊就找点事做。"

    "你把我的位子占了啊。"

    他无语,想了一下,自己点点头:"好在我习惯了。"

    然后他继续奋笔疾书。我凑过去看:"谢谢你,写肤浅一点。"

    之前我发现被困家中的惨剧,第一时间去拨言维维的手机,她没接,我知道这个人,有手机跟没有一个样,经常调成静音往哪儿一扔就忘了。

    当然,还可以打给苏老师。她一家就住在几步之外的教授楼,所以言维维才能那么迅速的把钥匙扔给她。

    但等苏老师一上来,见到齐享......她每次来都愿意每个房间走走,看我们是不是乱接水接电啦,有没有注意卫生啦,藏都没得藏。

    只能等着,等言作家给我回电。

    在等待的过程中,找个最不暧昧的活来干,比如,写论文。

    诸位都知道,大学在课程的设置上,哪个专业都至少有门把课是鸡肋,学之无味弃之不能,比如这门《法律职业道德》,人家德里达"法律可以解构,正义是不能解构的"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问题,它用了整整两百多页来讲,授课老师还要求我们期中交一篇心得。

    我趴在一叠稿纸上,从第一个字开始使劲叹气,课本需要讲的讲了,不需要讲的都讲了,我还上哪掰豁去?

    齐享原本在一边翻小说,实在听不过去,把我拎起来:"算了算了我帮你写,什么内容?职业道德和公民法德建设--够无聊的。"

    "是啊是啊,你看你的小说吧。"

    "这小说比你的论文还无聊。"他说:"我没得选,起来。"

    于是我就开始在旁边东游西逛的生涯,把所有小玩意都摸过一遍,最后在床沿坐下来,看齐享偶尔翻翻书,就能那么专注流畅的写,觉得很神奇。

    我盯着钢笔移动,听台灯底下沙沙的声响,俯在桌角睡着前的最后一点感受,是突然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放瘫当寄生虫的幸福感。

    谢端第二天回到学校,在曾小白和苏玛之后,差一点就没有赶上注册,后来有人描述,是一个高高的,长的很好看的男孩陪她去的教务。

    是谁啊,是她那个室友的男朋友么?听的人这么问。

    应该是的吧,还能有谁。

    啧啧,没想到啊,她看上去那么......说话的人被捣捣胳膊,我正在他们两米开外,面色平静内心翻腾--那已经是事态落定以后了。

    当时我什么都没有问,她回寝室那一天,我们四个人还去学校门口吃了一顿,很欢乐,但我揣着那个小谜团,就像揣着一颗***,它在我心里不断劈啪作响,我在别人--甚至我自己--都不注意的时候,阴沉的注视着她,你有没有骗我,你有没有话对我说?

    但我不敢,真的,我不敢。

    我和谢端开始躲避对方。一个去上课另一个总要磨蹭一会儿,或者,你去不去上自习?--哦我还有事--那好,我去了,我给你占位--好的。

    于是一个溜之大吉,另一个根本不会去。

    苏玛都留意到了,那个冷漠的小苏玛,她问我,庄凝,你是不是和端端,你们?

    我说,没有啊。

    她说,别这样,都是好朋友。

    我说对,本来就是。

    我也没再联系沈思博,他的外套还压在我的衣橱里,不知道他妈妈有没有跟他提,但他也没有找我。

    我睡不着,她深夜的每一次翻身,发出声音,我都会惊醒,她每一条短信,每一个电话,她每一次微笑,叹息,我都会猜测,从何而来,指向何处。白天她跟我说话我也拎着一颗心,我怕她下一句就说,庄凝,我告诉你一件事。这句不知道在哪个语音转折处等着我的咒语,我时刻提防被它击中。

    但就这样,我还是不敢问。

    与此同时,另一些行为开始自主发生。比如我跟卓和在Q上相遇,他问我过的如何,我说一般,他问为什么,我黯淡地笑笑,你说呢。

    还是因为他?

    你说呢。

    卓和劝,哄,安慰,欲言又止。我就像个坏掉的留声机,一遍遍暗示自己还留在旧日光影里,迟迟不肯去。

    我做这些,心情很矛盾,鄙弃,又咬牙切齿。终于,卓和在半月之后,打电话给我,声调很虚,下了很大决心,庄凝,如果你现在有时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但你要答应我,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太激动。

    彼时是黄昏,我记得,我正在排演国庆会演的节目,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从食堂经过时,有学生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我别的不记得了,心里只有一个画面定格--某档国外罪案节目中,受了欺骗的老人盯着镜头,面色已经看不出悲喜:

    "这件事最关键的部分,是他们说谎,是他们看着你的眼睛说谎,从此以后,我不能再相信任何人。"

    有人从臂下托起我,我迷迷糊糊地让他把我往后安置在床上,在我身上盖过暖暖的,也许是薄毯,也许是外衣。他摸我的头发,把额前的一缕拨到耳后。

    "庄凝?"我大概是没反应,他低下来,离我很近了:"小凝?"

    我想我是笑了,叫我小凝的就那么几个,笑一笑准没错。

    几乎是紧接的,就好像你打开一瓶浓香水和你闻到香气那么紧接,我上半身被紧紧压向床铺,他又一次亲吻我。

    你问我什么反应?还在睡?多谢,我只是睡着了,没有被下药。这样我还不醒,齐同学就啥也别指望了,直接考虑起身拨112吧。

    我醒了,他继续。

    这次比较不同,他差不多是在咬我,他身体的热量就像争先恐后地跑到了皮肤表层,唇舌柔软,每一寸肌肉却都临战般坚硬,我很费劲才倒腾出右手,又被他握住手腕扣在床上。

    来势汹汹,不由分说。我真的没弄清,怎么突然就失去一切发言权。

    接着他腾出一只手,开始和我的手玩游戏,解我的衣扣。

    这个男人,他呼吸一次比一次来的长,以及唇齿间难以抑制的颤音,但他一个字都不说,静默,非常耐心,拨开我,解掉一个之后绝不恋战,迅速移向下个目标,于是我总在重新扣回去和继续缠斗之间忙乱不堪。

    他脱掉我毛衣的时候我是真的慌了,慌得牙齿乱颤:"齐享,你不要,齐享,你不要。"

    "我要的。"他微微笑,笑得不那么正经,声调还略有些岔:"别紧张。"

    我不知道有多少女性的第一次,并非在百分百情愿的情况下发生,**倒谈不上,但性这种事,一份不情愿,心理上会有三分的屈辱,这一点绝大多数男人都不会了解,他们看女朋友抵抗的不激烈,以为,啊,她忍一忍就会过去。

    眼下就是这样,我不愿意,但不见得要咬舌自尽或者喊的四邻惊起,只能跟他说,不断的说,但他显然并不信,他想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于是我终于没忍住,泪奔了。

    齐享这时,手已经贴着我的肌肤,我文胸的一边吊带正被他扯到胳膊上。然后他怔了一怔,过了几秒钟他将那条肩带扶到原先的位置。

    "小朋友,你这么讨厌我么?"他温和、低声地问,跟我商量,额头一层薄薄的汗。

    "不是的。"

    齐享看了我一会儿,坐起身拿薄毯盖住我:"好了,不碰你了。"

    他只穿了一件衬衣,七扭八歪,袖扣也开了,一边衣袖覆在他手背上,另一边却稍稍短了一截,我一只眼睛还在流眼泪,没忍住就笑了,天哪,这是齐享呀。

    他瞥我一眼:"别招我,我很难受。"

    "唉。"

    "你不讨厌我,是不是?"

    "嗯。"

    他伸手过去,啪得把台灯关上:"证明给我看,往里头去点儿。"

    我立刻又紧张起来。

    "我说了不碰你,就一定不碰。"他掀开薄毯在我身边躺下,在一片黑暗里:"是让你碰我。"

    我要是说我完全没听懂,那是我在扯谎了,大一时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正流行,我也看过,其他什么都没记住,就觉得它很黄很阴暗,人挨个不拿自己当回事,**像手术刀一样冰冷,一个叫直子的彪悍女人对男主(名字我已经忘记了)说,我用手帮你吧。

    此刻我只巴望没听过这句话,巴望齐享是随便说说。

    但大概没有男人会拿这句话"随便说说",他扣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腰腹间,高温,结实的阶段,他尽量平缓,尽量平缓的呼吸。

    我说:"我不行......"

    但这一次他没再理会,哀兵无效,他的手掌像可靠的交通工具,载着我的手到指定地点,好,请下车,完成你该完成的事。

    这个游客胆怯得很,使劲往后缩,但被拦截,毫无退路。

    他把我的手指一根根轻轻掰开,然后。

    他把自己交给我。

    我半边身体发抖,头晕目眩,耳鸣,真的,一点都不夸大其词,世界打着旋,像灰白色的棉花糖。

    齐享苦笑:"你就这么......呃?"

    我就这么就已经基本废了,指望我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他只好给我一点提示。

    这场活动--姑且称为活动吧--基本由他自己完成,最后关头他放开我,快速从床头抽了几张面纸。

    淡淡的,淡淡的腥味,我怀疑自己敏感,又怀疑自己不够敏感。

    齐享在清寂的夜色里,气息由快到慢,由漫长到平复。然后他翻身把我搂在怀里。

    "小凝。"他身体还紧绷着,却轻浅地吻我:"小凝。"

    原谅我那一刻没办法诗意的回应他,我仍然眩晕的厉害,软弱地像大病初愈,没有吐在他身上已经是奇迹,除了想昏睡没有别的念头。

    这场睡眠并不愉快。

    最开始老是有摇晃,被迫的,像坐了昼夜的火车后再接触地面,周围始终是灰白的,像没有视力的眼睛。

    然后渐渐平复下来,有颜色穿透黯淡的天地,有大雨倾盆而来,有人在雨里奔跑。

    红色。

    原本非常黯淡的锈红,但被水一浸湿,突然活泛了一样,仿佛陈年的血腥一昭得雪,狰狞的欢快。

    但我没法跟你形容穿这条长裙的女孩,因为我看到她,心里就很难过。

    她是一个多月前的我。周围人都在看着她,啊,这是做什么,拍戏么?叫卓和的年轻人把外衣披在她肩上,声音忽远忽近,庄凝,你也看见他们了,重新找一个,更值得的。

    再接着,场景切换到寝室,有新人物登场,谢端,她看见那个叫庄凝的,坐在寝室中央,不动也不做声,她在屏息,酝酿,等待来一场清算。她站起来,给了她清脆的一耳光。

    我被齐享拍醒,视线适应黑暗以后首先看见的是他冒出小胡茬的下巴,然后抬头,他拧着眉头看我,我说:"做噩梦了。"

    "看得出来,想说吗?"

    我摇头。

    他温和地说:"那就继续睡吧。"

    真是噩梦。人物因为梦境而扭曲,尤其的夸张,荒诞,戏剧化,其实现实没有这么强烈,比如那一天并没下雨,风和日丽的还晚霞满天,我擦掉眼泪问卓和:

    "我是不是蠢得不透气?"

    "还好了,我也是知道不久。"

    "上学期?"

    "上学期应该还不是,虽然多少看得出来趋势,抱歉,没早点告诉你。"

    我也没抽谁耳光--虽然很想--不过当着谢端的面把装我们合照的小苹果摔碎,曾小白和苏玛目瞪口呆又不知从何劝起,谢端白着面孔开始捡碎片时,我也没好到哪里去,脸色灰败地离开,在门口旅馆开间房,睡了一天一夜。之后很快联系住处,搬出寝室。

    这就是整件事的经过,没多么不得了。不过是沈思博认识我这么多年,到头来只为遇见一个谢端。

    我继续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言维维回我电话。

    沈思博正在发短信,伞尖支在地面上。

    让我来设想一下当时的情景。齐享靠在对面的墙壁,他不看任何人,神色平淡,点燃一根烟旋即又丢弃在地--它扁平的尸体我出来以后在地上发现。

    雨滴落在扶栏。

    我不知道齐享这时候有没有在微笑,他隔着门玻璃找到我,接着他转身,清秀的男孩子正走过转角,向这个教室过来。

    沈思博显然并没认出眼前这位有过一点肢体冲突的男性,但齐享认出了他,这男孩神情平静目光却柔软,手中两把黑色折叠伞,他是一个称职而体贴的男朋友的姿态,因为这场急雨来给女友送伞。

    随便你,别把我东西乱放就好。

    我以为她会说点别的,结果她叹口气就把电话挂了。我把手机移开,木木地想,曾小白也学会叹气了,一个两个都长进了啊。

    我看过去,谢端正在发短信。

    我心情低迷。

    已经过了一月有余,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齐享沿楼梯往上走,水磨石地面沾染的稀薄雨水会让他的鞋底发粘,一年多以前他从这里离开时,四教才刚刚竣工,课桌面也还没来及被学生随手涂鸦,面前这张上就有这么一行:

    他和他擦肩而过。

    我慢慢把桌面上的字迹擦掉,一面想,我怎么回去呢,要不先冲到寝室拿把伞?曾小白前两天还打电话,庄凝,你要一直不回来,我用你的衣柜摆点东西?

    眼下是四点十六分,我的手机告诉我。我身边已经有人在偷偷收拾书包。

    而这个时点,沈思博大约正出现在回廊尽头。他和齐享几乎是同一路线而来,如果真有这么一个遇见后者的好事姑娘,那么她大概于百米之外再次对沈思博回眸。

    谢端在离我大约两排之隔的地方。

    天气冷。秋雨是昏黄的。日光灯凉而乏味的光。

    我抬头,谢端正回头张望。我把脸转开。

    绕过回廊就是我所在的教室,尽头的落地玻璃外,一棵悬铃木至少已经挥霍掉它这一季四分之三的叶片。

    一面是**墙一面是雨烟肆弥的阴沉天,像时间走慢的世界。齐享在教室后门口停下脚步。他可能看了看时间,还有四分钟。

    世间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

    是我,是我无意识地在涂涂画画,从寝室搬出去时我恨不得把这句纹在自己身上。

    齐享在十一月初某天午后抵达陵城。

    这个城市又下了雨,水雾缭绕,能见度很低。齐享在L大四教门前收拢雨伞,顺手把它抖一抖,靠放在墙边。身穿绒衣的女孩子走过去了,还回头对他望望。

    这一幕,当然,是来自我的想象。因为当时的我,正一无所知的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我身旁的座位上是个卡梅隆迪亚兹式的阳光美女。我主要指的是她的短裙子和大浓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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