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六十章 段归,段怀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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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你不必说了... ...如果朝廷有旨意要我领兵,我必当奉诏,其他的事,你们自便——但有一点,先攘外,后安内,否则我恕难从命!”段之泓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后说道。

    即便是段归和段宣忱,也不明白他为何对太子有如此刻骨的敌意,算起来一众兄弟里,他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本该最近——段之泓的生母淑妃在他四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之后他便一直由东宫抚养,而当今皇后太子的生母甚至一度保举他为亲王,无论如何,势同水火的都不该是他们两人。

    其中缘由,段之泓从不对任何人提及,段怀璋更是讳莫如深,以至于天长日久竟也成了朝野的一桩悬案谈资。

    “最后,还要请一人力荐太子殿下亲征,否则他万一真的对横山王不存戒心,那就前功尽弃了... ...人选么,百里大人最好,毕竟他老成持重一心为国,由他推荐,方才显得顺理成章——但是,却要劳烦晋王去将消息走漏给百里大人。”司徒靖的笑透着十分诡谲,段宣忱当即会意。

    百里涉是仁人君子不假,但段怀璋若是知道有人在他背后煽风点火,那就难免要怀疑其动机。

    “... ...即便真如司徒先生所言,太子调派的也必定是狐氏或中行氏的亲支近派... ...”段之泓当然清楚段归想要做什么,只不过他实在不喜欢朝堂上的尔虞我诈。

    “琅琊王自然不需要靠那些蝼蚁成事,横山王所言先攘外后安内确实金玉良言——因为琅琊王的根基,全在宁缃郡主!”司徒靖看向宁缃郡主的眼神冷酷而犀利,如同穿心之箭直指要害。

    “先生妙算,宁缃不敢欺瞒——不错,而今我手中尚有舍龙一部忠贞不渝,但连番变故之后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更遭其他五部团团围困危在旦夕... ...不瞒诸位,此次货卖自身,便是想借此筹措粮饷说动平浪部反水助我舍龙部脱困,所以这助拳之事,并非不愿,实在是无能为力。”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待郡主彻底平定黎越之后,再倾举国之兵襄助殿下——郡主也该明白,身为执宰,离心异己者须当借刀除之这个道理吧?”

    “先生不必言语试探,妾身此来,本只为舍龙子民求一个安身立命而已,若是侥幸得报父母血仇,更是此生无憾,至于权位,妾乃女子,本无恋栈之心——若殿下可助我黎越重生,给我黎越方寸之地以蕃息,便是六部尽归殿下驱策又如何?”原本柔弱娇媚的语气忽然变得高亢激昂,众人正诧异间,宁缃郡主手中忽然多了一柄比匕首长不了几寸的弯刀,然后刀光一闪,鲜血便如丝缕倾入酒杯,“今日宁缃对天立誓,只要琅琊王殿下可助我报仇雪恨解民倒悬,我便永生为奴为婢决不食言,殿下,请!”

    血誓,黎越族的至高礼节,立誓双方各以鲜血倾入酒杯后各饮一半,以示从此血脉相连——也有人说是因为黎越人血中养蛊,背誓者必遭反噬。

    “好!段归今日对天立誓,若不能收服黎越善待子民... ...还有,此生若是有负宁缃郡主... ...五雷诛戮形神灭,黄沙盖脸尸不全!”段归接刀在手,径直划向了手腕,登时血如泉涌顷刻就盈满一杯,他顾不得自己还在淌血的伤口,举杯一仰便是半尊入喉,然后将剩下半尊又递还宁缃。

    宁缃双手接过啜饮一口,不知是因酒力还是段归放浪的言辞,不知不觉她已俏脸含春,即便是麦色的肌肤也清晰可见羞涩的红晕,段归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柳娇花媚,恍如魂游太虚。

    “哈哈哈~宁缃郡主,我小皇叔可是头一次发这么重的毒誓... ...你、你可别让他失望了~哈哈哈~”段宣忱看着段归如痴如醉又束手束脚的窘态,一时间笑得前仰后合泪流满面,最后甚至自顾自趴在桌面上,埋头狂笑不止。

    “有什么好笑的... ...你年满二十即有国家法度来操这份心,我可没人管,如今三十多尚孑然一身,得遇如花美眷,孟浪些又何妨?”

    “好好好!不愧是我大吴出了名的浪子段归,为皇叔的真情实性,侄儿敬你一杯!”段之泓举杯满饮,点滴不剩。

    “好!干!”

    段归放下酒杯时惊觉一阵香馨扑鼻而来,接着冰凉的触感缠上了手腕,一个令他迷醉如痴的声音道,“这汗巾是雪绒所制,止血有奇效的~”

    段归的脸也红了,是醇酒遮面还是英雄意气,又或者春心萌动,他自己也说不清。

    ... ...

    不同于晋王府此时的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东宫却是一片愁云惨雾,祁环凄凉的嚎啕让所有人都如刀刮骨,不寒而栗。

    段怀璋面沉似水,左手抵着下颌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眼前那汉子撕心裂肺的嚎啕让他几乎忍不住想要站起来踹他一脚。

    “大哥~!!大哥~!!你醒醒啊~!!他们把你怎么了~!!你说话呀~!!”祁环声泪俱下,涕泣横流,哭到伤心断肠处时不住摇晃着眼前痴痴呆呆的祁玦。

    “咳咳~令兄的遭遇,本宫深表痛惜,但你一味在此痛哭又能有何助益?不如先告诉本宫,是谁派你们来行刺,本宫只有知道了行刺者是何人,才能设法救治啊?”段怀璋走上前拍了拍祁环的肩膀,努力装出十二分的悲悯说道。

    “殿下,不是草民不说,实在是... ...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祁环抹了抹眼泪,嗫嚅着说道。

    “怎么讲?”

    “一线牵的规矩,买卖双方除非买方自愿,否则互不相见,所以我们只是接到指令行事而已... ...”

    “那你告诉我,是谁给你们发的指令,建康城内的一线牵,该早被铲除了才是!”段怀璋惊诧莫名,也许周国境内一线牵势力庞大,但在吴国却是另一番景象——吴国的公卿们各自兵权在握,即便是党同伐异也大多默契地选择诉诸于庙堂而非武力。

    当大家的手里都刀剑在握的时候,互相之间自然会彬彬有礼起来。

    于权贵而言百无一用,又时刻如芒在背,这样的组织不被肃清才是怪事。

    “那天我们失手之后,想来想去只能回一线牵复命,可我们到了那里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然后就突然出现了几十名杀手,我哥为了替我断后,以至失手被擒——现在想来,那些人无论成败都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祁环拿出了一张带着花押的信笺,膝行双手捧到段怀璋面前接着说道,“殿下请过目,这花押是一线牵的无疑,至于地址,一线牵本无定规,我兄弟二人当然也未深究... ...”

    “慢着,你们怎么知道那里是一线牵的?”段怀璋敏锐地发觉了祁环话中的破绽——兄弟俩人生地不熟,建康城内的一线牵又早已被剿灭,他们如何接到的指令。

    除非,是有人故意找到了他们!

    “进城之后,我们想找个落脚点赚点盘缠,一个曾经共事的同行带我们去的... ...”

    “是谁?”

    “我!”声音沉稳浑厚,一听便是江北人士。

    一声大喝和如雨而下的瓦砾之后,是一柄从天而降的巨锤带起一阵罡风呼啸而至——一条人影从近两丈的屋顶上一跃而下,锤如陨石人如流星,直贯段怀璋所在。

    祁环急急闪身,避之唯恐不及。

    “刺客!护驾!”两旁侍卫见状大惊,不及细想便纷纷上前,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有人赶得及扑在了太子的身上。

    一锤之威直欲裂地,扑在段怀璋身上的三个人当即一口鲜血喷出,然后气息奄奄。

    一击不中,来人再起抡起大锤横扫而至——近看这大锤更显凶悍,锤柄长近三尺足堪双手持握,缸口粗的锤头细看之下竟是由三十六瓣形如山梁的锋刃绕锤柄而成,一击之下切削砸砍四式齐备,锤头伸出一尺多长的尖锥,形如枪刃足堪透甲。

    可挥舞着如此庞然大物的人,却是个身长五尺,枯槁瘦弱的侏儒。

    “太子殿下!还记得我么!”这一声令段怀璋如梦初醒,之前便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此刻他才发现这正是琅嬛阁里与他争执不下的那个江北豪客。

    “是你!”话音未落,大锤已再次扫中了另一名侍卫的胸口,断骨之声清晰可闻,中招之人当场殒命。

    侏儒再次高举大锤,八名侍卫已去其半,剩余四人中并没有一个能在他这一击落下之前赶到段怀璋身边。

    可是他们眼中却全然没有护卫不力即将被抄家灭族的绝望。

    因为挟雷霆之威呼啸而至的大锤被一只手擎住,再难动分毫。

    段怀璋的手。

    “你们这些江湖匪类啊... ...是不是都觉得天潢贵胄就理应是尸位素餐一事无成的废物?”阴影中的段怀璋,适才还略带惊恐的脸上此刻充满了猫捉老鼠的快意,原本的慈眉善目也已化作了狰狞暴虐。

    “吴国能打的,可不止一个段归!”四具尸体中一条人影激射而出,略显臃肿的身躯却无比灵活。

    侏儒惊诧之际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接着就被一脚踢中了心口,随即飞出去六尺,手里的大锤也被段怀璋趁势夺下。

    “这么好的兵器,你用,可惜了... ...”说完他把锤子随手一扔,看似轻描淡写却仿佛千钧之重,大锤落地之际铿然作响,把地面砸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大坑。

    “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若是还这么不争气,本宫可就不留手了... ...”说完他眼神瞥向了祁环,叹口气继续道,“别等了,你等的机会根本就不存在... ...”

    段怀璋一直都知道这是个骗局,他只是好奇谁才是幕后主使。

    “祁老二,既然已经被人家看穿了,动手吧?”

    “上!”

    祁环一笑,片刻之前的怯懦和卑微一扫而空,那个嗜血好杀的怪物再次出现,他脸上满是对于厮杀的憧憬和见到鲜血的兴奋,那种由衷的愉悦欣然简直令人作呕。

    “若你所说,我在建康他尚且不放心,若是远调啸月城去和... ...那岂不是如虎添翼?”

    “殿下若是无意,在建康或在边疆并无区别;殿下若是有心,一旦起事就是造反谋逆... ...到时以有名伐不义,即便琅琊王,恐怕也是无力回天... ...”

    “既不放心又安心?先生话中的意思我明白,可满朝文武中除了小皇叔,还有谁有资格叫他不放心... ...”段之泓依然背靠着廊柱斜望江天,不过他也说出了段归等人的疑惑——现而今却是无人可以制衡段怀璋。

    “横山王忘了自己么?”司徒靖闻言一笑,拿起酒壶起身走到他身边又为他斟满一杯。

    “我?满朝皆知我是个无用之人,而且... ...”忽然间他神色一变,怒目瞪视着司徒靖,然后一把挡开了对方手里的酒壶,随即当啷一声,酒杯也掷地有声砸的粉碎,“你什么意思!”

    “殿下息怒!请容片刻,若听完之后殿下还是愤恨难平,在下甘心就戮!”千钧一发之际司徒靖身影往左横移三尺,堪堪避开了致命的一击,饶是如此,咽喉也不免挂上了一条血痕。

    “你!好... ...说!”段之泓再想动手,却发现手腕已经被一条柔索紧紧捆住,对方若有意他的手腕应该已经脱臼。

    “传言虽不可信,但太子身居其位却断不会一笑置之,在他眼里,任何有可能的威胁都必须准备相应的对策,所以此时最好的选择,便是将横山王远调他乡,犹如当年对琅琊王所为一般~”

    “既如此... ...妾身也不便强求... ...”宁缃的眼神由期待变得落寞,凄然神色我见犹怜。

    “不过,此事倒也不是全无转机——司徒,你从刚才起就一副胸有成竹的欠揍德行,说说吧,别卖关子了~”

    “难得殿下美人在侧时还有空把眼珠子往我这里稍移片刻,在下不胜感激——其实要成事也不难,首要的,就是先把黎越内乱的消息弄得满城风雨。”司徒靖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殿下恕罪... ...近些年来赵氏渐趋式微,除了人才凋零之外,与陛下的刻意打压也不无关系,那传言... ...”

    “你找死!”段之泓暴起,手中不知何时就多了一柄镶金嵌玉的匕首,不待司徒靖有所反应,刀锋已近咽喉。

    “嗯,有道理,司徒先生,您继续~”段宣忱点头称是。

    “现而今有了那颗百辟回生丹,他便更离不开建康,试想若是陛下... ...诸位王爷恕罪,若是有个好歹,而他又恰巧远在千里之外,那这究竟是药不灵还是子不孝就全在别人怎么说了... ...可南征时机稍纵即逝,他断不会去背负这一日纵敌百世遗患的骂名——所以,消息一旦走漏,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派一个既不放心又可以安心的人去顶缸!”司徒靖扫视了一圈在座的诸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段之泓的身上。

    还未离开平京时,司徒靖已然从他的坦然和赵复的焦急之中大致猜出了他孤身犯陷的另一重深意,他是有意露出破绽诱使其对手展现爪牙,而他归国后日日与段宣忱胡作非为闹得满城风雨也不过是为了造势——如此不出数月,天下将尽知天子和朝廷鸟尽弓藏,负了他这舍生忘死的忠臣良将。

    无巧不成书,眼下宁缃郡主正好送来了他东山再起的契机。

    “这就怪了,兵部尚书狐纯是二哥的亲舅舅,按理说正可借此让二哥掌握兵权,为何要压下消息呢?”段宣忱的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样,而段归和段之泓却意味深长地不住点头,若有所思。

    “太子名义上不掌兵权,可吴国公卿之中,以狐氏和中行氏兵权最重,现而今这两家唯他马首是瞻,他又何必再多此一举?事发于数月之前,正是他罢黜琅琊王的关键时刻,此时若是走漏消息,岂非是自认飞鸟不尽先藏良弓?如此作为,他仁义之名必然受损,届时这体恤宗亲就变成了因私废公,如此得不偿失的事,他怎么可能去做?”司徒靖摇晃着手里的空杯,嘴角不自觉地挑出一丝笑意。

    朝堂之争历来如此,即便是胜券在握也必须要一个大义的名分,否则若九五之尊只是兵强马壮者为之,那天下便永无安定之日。

    “北边内乱方息,吕奕的注意力全在西戎和东羌,而扬州慕流云的心思都用在了扩充实力与之一争长短上——不得不说,此时正是吴国平定黎越之患的千载良机。”

    “按郡主所言内乱已过月余,可兵部这边却毫无动静,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便是边关的奏报被人拦了下来... ...”他手指叩了叩桌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殿下... ...不是才晋了郡王?”

    “明升暗降,以虚衔夺实权,这等伎俩自古以来屡见不鲜,况且我本来就只是代行前将军事,就更不必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了——况且两国如今休兵罢战,陛下有心太子有意,满朝公卿皆以我为心腹之患... ...若非百里大人独伸大义,此刻我还有没有命在,恐怕都是未知之数~”段归一声叹息,然而瞳孔深处却并无忧愁之意,反见窃喜之色。

    在座之中,恐怕只有司徒靖看得出他此刻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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