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十六章 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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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明白了,就过来烤烤火,吃点东西。”佟林从怀里拿出几个早已经硬邦邦的东西,放在灶火上开始烤——厨房里能吃的东西已经都不见了,明火执仗的匪徒们把财物洗劫一空之后,照例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来搜刮浮财,所以他们只好在偌大宅邸的厨房里吃白天讨来的馒头。

    没一会儿,谷物的焦香味就溢满了整个房间,小碗儿迫不及待地拿过一个最大的,直接就放进嘴里咬起来,烫的她直咋舌——沈稷站起身,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回来坐下。

    佟林对正在大快朵颐的小碗儿使了个眼色,小碗儿假装扭过头去没看见,咀嚼声大得像一头在拱槽的小猪。

    佟林无奈,只能自己动手挑了一个品相还算完整的扔给沈稷,讨来的剩饭难免有被人咬过的痕迹,可沈稷并不在乎。

    “谢谢。”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 ...”

    “... ...我知道这里藏着很多钱,我可以分你一份——但是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 ...你说~”沈稷只能小口地吃,而不能像小碗儿那样大口大口地往下吞,他的脸有一半是僵硬的。

    “... ...我是通缉犯,她... ...还太小,所以很多事需要你出面。”佟林苦笑道,他已经被通缉在案难以露面,而一个孩子拿着金珠玛瑙去变卖,即便官府不怀疑也会招惹到歹人——沈稷却不一样,即便样貌再骇人,总不至于会出太大的麻烦。

    请君入瓮的计划其实很周密,按照田乾的设想,恼羞成怒的贼人会将一无所获的愤怒宣泄在人偶身上,然后他们就会被炸成齑粉,这样灵床上的钱牙也算是亲手报了大仇。

    但他想不到的是,他的计谋从一开始就已经泄露了,轰成粉碎的只有这间屋子和钱牙的遗体。

    物是人非,这里已经没有了丝毫当初的痕迹。不过佟林还是很快找到了地窖的暗门,然而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地窖的暗门被人打开过,青石板很随意地仍在一边。

    小碗儿看着空空如也的地窖,沮丧地撅着嘴,那些油滋滋的冰糖肘子和烤羊腿都离她远去了。

    而沈稷则还是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挨个拍打着空空如也的箱子。

    “就是这些?”他看着佟林,好像一本正经地在问这些花梨木的箱子他可以分到几个。

    这里收藏的珍玩宝器和金银至少价值二百万两,是田乾几乎一辈子的积蓄,然而现在只剩几个空空如也的箱子,佟林第一反应是怒不可遏地看向沈稷,而对方毫不避讳的迎向他怒火中烧的双眼,那意思很简单——不是我。

    “哇!哎~大管家,真的哎!你看这粒珠子,这么大这么圆这么亮一定值很多钱!”小碗儿从角落里找到一颗硕大的珍珠,区区一颗漏网之鱼已经足够让她兴奋得大叫,因为这一颗珠子让那些美味的烧鹅和腊肉又在慢慢得向她走回来。

    佟林完全绝望了,他根本没有办法在重重护卫之下孤身手刃丘禾——那种一剑能挡百万兵的传奇只是戏台上的故事而已。

    仇人将继续锦衣玉食得过完下半生,而他注定只能和这两个人一起相依为命下去,他好像看见了丘禾充满嘲笑的脸和田乾失望的眼神,然后在小碗儿和沈稷的注视之下,他的世界再一次斑斓飞旋起来。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正午,不问而知他所在的一定是钱牙的卧房——阖府只有他这个主子无论如何都睡不惯雕花的木床,而非要和下人们一样在房里盘了偌大的一张土炕。

    小碗儿不在,应该是上街去找吃的了。

    沈稷在窗户根靠着廊柱抱着肩膀晒太阳,虽然这里现在已经称得上破败不堪,但是恍惚间,佟林却觉得这种破败似乎比之前的唐璜更为温馨。

    “我回来了~!!你们知道那珠子卖了多少钱么?”小碗儿的声音显得很兴奋,她进门后佟林才发现她还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的刀柄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的鹣鲽。

    “你醒啦!喏~你的刀——哦~还有你的,这个药膏擦在患处每天... ...哦!两次!还有这个,一天一副熬了喝。”她应该是有点愧疚,所以不大好意思看佟林,毕竟当初未经允许就当了他的刀——而面对沈稷则是一副气哼哼的表情,好像还在生他的气。

    “你没从大门进来吧?”佟林有点担心她冒冒失失得暴露行踪。

    “我又不傻!不过你说的那个狗洞太小了,害得我折腾了半天... ...晚上得去把它开大一点。”显然她已经打算在这常住了,这里比那个窝棚简直好太多了——屋上有顶,雨天不漏;院里有井,水质清甜。

    骤然看到鹣鲽,佟林迫不及待飞身而出。

    矗立、屏息、凝神,然后他轻舒猿臂,随手划了一条完美的弧线之后鹣鲽飞旋而出!

    可惜飞舞了不过三丈而已回旋之势已现穷竭,接下双刀的一刹那他明显感觉到了疲态——这样的刀,别说杀人,恐怕连用于杂耍都堪忧。

    “你这刀法,势在回旋二字,以你出刀的手法来看威力绝不仅限于此,你受伤了?”佟林心神专注,完全没感觉到沈稷的到来,而沈稷的一句话,更是让他惊讶。

    “你学过刀?”还没人能一语道破他刀法的玄机——始于意,发于心,出于臂,囿于环,圆通自如,来去往复。

    可他十分肯定,眼前这个年轻人,分明并不会武功。

    “你试试出刀之前先转几个圈,以身体带动手臂,再以手臂... ...”沈稷没有回答,要说学刀,那刀法的用途仅仅是切肉而非杀人,他总不能告诉佟林自己学过屠刀——刚才 ,他不过是根据战场上生死搏杀的经验,和自己与生俱来的敏锐脱口而出罢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佟林的人已飞旋而起!

    一念斩长空,贯日刀如虹,六丈外碗口粗的玉竹应声而断,片刻后鹣鲽盘旋而回,依然势若奔雷!

    佟林甚为诧异,自己浸淫刀术半生,竟然被一个毫无根基的人点破迷津,过了好久他才缓过神来——眼前这个年轻人天分之高世所罕见,若得悉心调教他日成就必不在自己之下。

    “你想学刀么?”

    “... ...想。”

    “我教你,但,有条件。”

    “说。”

    “学成之后,替我杀一个人。”

    “好。”

    “你不问是谁?”

    “不必... ...就算是束脩好了。”

    ... ...

    为了安抚生气的小碗儿,佟林只能暂时把已经不剩几支弩箭的清风送给她,要不然她每次见到沈稷练刀都会气哼哼地把嘴撅上天。

    她一点都不喜欢打打杀杀,但是她觉得佟林的好东西怎么都应该先给她这个恩人而不是一个刚认识的外人。

    沈稷的天分确实惊人,或许过早的沙场生涯令他对各种兵器足够得心应手,短短几天,他对鹣鲽的操控已经初窥门径——虽然做不到收放自如,但已经足够令佟林满意,当年他学会熟练使用这对奇怪的兵器,用了整整一年。

    “喂,你是不是一定不教我?”看着那两把短刀飞出去又自己飞回来,小碗儿的嘴又撅起来了。

    “... ...小碗儿,你的手是干净的,可以的话,最好一辈子都别碰这些东西。”佟林蹲下拍拍小碗儿的头,小碗儿已经不是几天前脏兮兮的模样,田府虽然被洗劫一空,但水总是不缺的——擦洗干净的她看起来确实白白胖胖得不像个朝不保夕的小乞丐。

    沈稷本来就狰狞可怖的脸上满布愁云显得更加骇人,他一声不吭地把玩着鹣鲽刀,翻来覆去得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仅仅是飞旋往复,即便力道再足,招式也很会轻易被人看破,虽然可以在出招的瞬间通过手腕的扭转和力道的变化略微控制刀势去向,但如果遇到经验丰富的高手,根据出刀的轨迹判断后势根本易如反掌... ...

    “想到怎么解决了?”许久,沉吟的沈稷都没有发觉一直有个人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佟林微笑着打量着他,看来他已经发现了那个问题,当真孺子可教。

    “没有,但应该和你送给小碗儿的那套暗器有关。”刀身之上细微的擦痕当然瞒不过沈稷的眼睛。

    “不过,你用错方式了,而且你有没有发现... ...鹣鲽越来越难控制了?”他依然低头凝视着鹣鲽,丝毫没有发现对方的眼神烁烁放光。

    “你为了让清风可以施加足够的力道,所以将机簧扣得很紧;而为了兼顾锋锐又用了很坚硬的材质去打造弩箭... ...我看过,好像是百锻的大食钢吧?虽然鹣鲽材质更佳,但经年累月的碰撞已经不可避免得让刀身出现细微的形变,近些年你的武功再难寸进恐怕也与此有关。”沈稷一口气娓娓道来,一边说一边摩挲着鹣鲽的刀身,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佟林彻底被惊呆了,他好像看到一块璞玉上的砂皮正在一点一点地剥落,内里华光四射璀璨夺目。

    “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可以找到解决的方法... ...”沈稷完全沉浸在对刀的执着里,他完全看不到佟林的惊讶,因为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手里的锋刃——或者说,从头至尾,他根本就是在和刀交流... ...

    小碗儿这几天很郁闷,她觉得生活的重担过早得压在了她这个孩子的身上。

    过去自己一个人浪迹天涯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有两个不要脸的大人整天什么都不干就指望着她一个娇嫩的少女养活——老的那个被贴了满城的通缉令,小的那个成天抱着两把刀在那儿入定... ...

    她从戏文里听来两句词,颇有知音之感——却道是韶华豆蔻随流水,哪管它桃李春风扣柴扉。

    “哎~苦啊~”越想越生气的小碗儿不自觉地学起了戏园子里的旦角儿们那些伤春悲秋的哀怨,兴起时,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斗芳、掩袖、双运指忙得不亦乐乎,霎时间小小的厨房好像成了她一个人大大的舞台——玩得兴起还踏着台步走起了圆场,全忘了因为烧火而沾了一脸的黑灰。

    “你... ...干什么呢?”佟林挑了一担水回来,进门就看见一个黑脸儿的小胖子满屋子转圈还面露得意之色,一时间见多识广的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哎~我的烧火棍呢?刚刚还在呢~哪去了... ...”小碗儿正陶醉间猛听得有人,愣了半晌之后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边找东西边往门口走,越走越快,最后几步简直可以说是风驰电掣。

    佟林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他知道今晚要靠自己做饭了。

    他的手艺其实还不错,简单的蔬菜和米饭在他手里变得异常诱人,更遑论那一碟让人食指大动的红烧鱼。

    三个人这几天把整个田府搜罗了一遍之后,竟然出乎意料得找到了不少可以变卖的东西,虽然不过是些旧衣服破帽子之类,但毕竟也是大户人家的东西——其中最值钱的是掉在墙缝里的一根簪子,掌柜的是看小碗儿可怜才给足了三两银子。

    小碗儿拿到银票的时候几乎高兴地要飞起来了,她这短短的十三年人生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加上之前卖珠子剩下的,足足有二十六两之多,省吃俭用的话足够三人过一年。

    “喏~这个给你,戴上这个明天我们去找点活干。”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半遮面的面具,材质是上好的牛皮,可手工显然不算上乘——不光造型难看,连针脚都长短不一,粗糙地简直就像是一只猴子的杰作。

    沈稷看着手上的东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先是看看有点羞赧的小碗儿,又看看强忍笑意的佟林,一时间竟然决定不了是不是要把这东西趁小碗儿不备给丢了。

    “拿来吧,我看看。”佟林笑笑拿过面具,那做工实在不堪入目,眼睛的地方硬生生用刀子刻了一条深浅不一的缝,打算从这条缝隙里视物根本是痴心妄想——更不用说整体造型凹凸不平,根本无法贴合面部了。

    “那个~是不是有点难看啊... ...”小碗儿自己也显得颇为不好意思,因为她大功告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死也不会自己去戴这东西... ...奈何实在手艺有限无能为力,前思后想也只好就这么给了沈稷。

    “没事的,我稍微改一下就行,婉儿已经做得很好了。”佟林笑着揣了起来,这么多年缝缝补补都是他自己的事,他自信至少不会比现在的样子更差。

    “婉儿是谁?”小碗儿吃东西的样子会让看到的人都觉得饿。

    “你的名字啊,你娘起的不能改,但这样会好听一点。”佟林说着用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我不认识字... ...”

    “明天起我教你。”

    “婉儿... ...婉儿... ...还行,那我姓什么?”

    “你不知道?”

    “是啊,我又没有爹,我娘活着的时候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既然你给我取了官名,那不就只能便宜你了?”

    “我姓佟,单名一个林字,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姓佟~”

    “铜婉儿... ...也不错!挺结实!明天,先教我写名字!”

    “你呢?想一起学么?”佟林不禁莞尔,然后他转头看了看似乎心不在焉的沈稷——十四岁入伍,恐怕也是没什么机会读书识字的。

    “... ...好。”

    沈稷颓然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田乾的死是轰动朝野的大事,早就传的街知巷闻,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他只是在本能地迁怒于触手可及的人罢了——佟林说的对,田乾这个罪魁祸首都已经死了,还要找谁报仇?

    小碗还在喋喋不休的诉说他是如何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无意中拯救了奄奄一息的佟林,又夸耀佟林的武功如何得匪夷所思,还有那对儿被她卖给恒源当的弯刀,差一点就被她吹成了天下无双的神兵——可惜她忘记了,那对神兵,她只为了五两银子就兴高采烈地抵给了当铺。

    她更加没有注意到沈稷的变化,刚才还盯着窗外发愣的他听见佟林是田府的人,神色凛然一变继而满脸都是怨毒,这些天城里传言四起——田乾于荆溪口勾结吴人出卖大军在先,又于弋阳买凶行刺在后,若非慕流云将军早着先机诈死诱敌,城池早就拱手让人了。

    “你是田家的人?”言语之中杀机四伏,沈稷一双手蓄势待发,不等佟林回话,他就一跃而起,再次扑向了正在铺垫柴草的佟林。

    然而下坠之势却停止了,是佟林一把拽住了沈稷的后领,打量了他一番神色惋惜地摇摇头。

    “根骨还凑活,可惜只会用蛮力。”说完一撒手,沈稽最终还是趴在了地上。

    “不错,我是田府的大总管,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恨田家人,主人所做的一切我不想也不必解释... ...但你应该知道,他已经死了,人死债消,你我之间,再无仇怨。”佟林走到柴堆旁边坐下,折腾了一宿,他也确实累了。

    “... ...嗯,十四岁从军。”沈稷还活着,只是,那场大火毁了他的脸。

    沈稷根本没喝那碗药。

    本来他是打算将计就计守株待兔的,可当祁玦轻飘飘地斩落蔡大人头的瞬间,他的理智就告诉他,自己在对方手下绝对过不了三招——所以他只有继续躺着假装昏迷不醒,以期对方露出破绽可以让他有一线生机。

    而这次佟林早有防备——看着沈稷一身的烧伤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成,而小碗儿喋喋不休时对方目光中翻腾的怒火更让他确信,这个年轻人,就是荆溪口的生还者。

    他轻描淡写地一侧身,沈稷突如其来的一拳即告挥空——力尽而势不尽,沈稷整个人向前栽倒,眼看就要以头抢地。

    “还好你没把我怎么样,刚才你要敢打我,他饶不了你——你知道他是谁么?是这里以前的大管家!而且,是我救了他!”小碗儿刚才情急之下死死抱住了沈稷的腿,沈稷本能地举起了拳头,但想起她不过是个孩子,举起来的拳头便又缓缓落了下去。

    但就是因为这瞬息之间的迟疑,佟林便一招制住了他。

    因为害怕这副相貌为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便选择落脚在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可他的神出鬼没无意中又让这个传说有了更多的佐证。

    “以前当过兵?”佟林注意到了他脚上的那双短靴,那是军营里的制式。

    “多谢你手下留情。”沈稷没有抬头,但是毫无疑问是对佟林说的。

    “不必谢我,如果你刚才伤了这个孩子,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佟林即便只剩五成功力也足以对付沈稷,他没有学过武艺,练就的不过是战场生死相搏的经验,如果不是因为顾忌小碗儿,刚才他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我只是想吓走她而已。”沈稷已经把这里当成了避难营,一个形似鬼魅的人住在远近闻名的凶宅里,自然是最安全不过的了。

    幸运的是,祁玦对于自己的医术和毒术都很自信——而且他不像他的弟弟,对于死亡的味道那么痴迷。

    因此沈稷得以强忍着灼痛苟全了性命,之后带着一身烧伤辗转流落到弋阳行乞为生。

    “所以,你就是人们说的... ...厉鬼?”小碗儿坐在火堆旁搓着手,她还是不太敢直面这个怪人,他的脸实在太可怕了。

    “... ...大概是吧~”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几天前一个闯空门的贼无意中撞到他正在杀偷来的鸡,自此弋阳人便对田宅闹鬼更加深信不疑。

    早在他入住这里之前,凶宅的流言就已经在弋阳传得沸沸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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