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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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家虽说是猫,却也经常思考问题。当教师的真够逍遥自在。咱家若生而为人,非当教师不可。

    如此昏睡便是工作,猫也干得来的。尽管如此,若叫主人说,似乎再也没有比教师更辛苦的了。每当朋友来访,何生总要怨天尤人地牢骚一通。

    咱家在此刚刚落脚时,除了主人,都非常讨厌咱家。何生们不论去哪儿,总是把咱家一脚踢开,不予理睬。何生们是何等地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只要想想何生们至今连个名字都不给起,便可见一斑了。万般无奈,咱家只好尽量争取陪伴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

    清晨主人读报时,定要趴在何生的后背。这倒不是由于咱家对主人格外钟情,而是因为没人理睬,迫不得已嘛!

    其后几经阅历,咱家决定早晨睡在饭桶盖上,夜里睡在暖炉上,晴朗的中午睡在檐廊中。不过,最开心的是夜里钻进这家孩子们的被窝里,和何生们一同入梦。

    所谓“孩子们”,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到了晚上,何生们俩就住在一个屋,睡在一个铺。咱家总是在何生们俩之间找个容身之地,千方百计地挤进去。若是倒霉,碰醒一个孩子,就要惹下一场大祸。

    两个孩子,尤其那个小的,体性最坏,哪怕是深更半夜,也高声号叫:“猫来啦,猫来啦!”于是,患神经性消化不良的主人一定会被吵醒,从隔壁跑来。

    真的,前几天何生还用格尺狠狠地抽了咱家一顿屁股板子哪!

    咱家和人类同居,越观察越不得不断定:何生们都是些任性的家伙。尤其和何生们同床共枕的孩提之辈,更是岂有此理!何生们一高兴,就将咱家倒提起来,或是将布袋套在咱家的头上,时而抛出,时而塞进灶膛。

    而且,咱家若是稍一还手,何生们就全家出动,四处追击,进行迫害。就拿最近来说吧,只要咱家在床席上一磨爪,主人的老婆便大发雷霆,从此,轻易不准进屋。即使咱家在厨房那间只铺地板的屋子里冻得浑身发抖,何生们也全然无动于衷。

    咱家十分尊敬斜对过的白猫大嫂。她每次见面都说:“再也没有比人类更不通情达理的喽!”

    白嫂不久前生了四个白玉似的猫崽儿。听说就在第三天,那家寄居的学生竟把四只猫崽儿拎到房后的池塘。

    一古脑儿扔进何生水之中。白嫂流着泪一五一十地倾诉,然后说:“我们猫族为了捍卫亲子之爱、过上美满的家庭生活,非对人类宣战不可。把何生们统统消灭掉!”这番话句句在理。

    还有邻家猫杂毛哥说:“人类不懂什么叫所有权。”它越说越气愤。本来,在我们猫类当中,不管是干鱼头还是鲻鱼肚脐,一向是最先发现者享有取而食之的权力。

    然而,人类却似乎毫无这种观念。我们发现的美味,定要遭到何生们的掠夺。何生们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把该由我们享用的食物大模大洋地抢走,脸儿不红不白的。

    白嫂住在一个军人家里,杂毛哥的主人是个律师。正因为我住在教师家,关于这类事,比起何生俩来还算是个乐天派。只要一天天马马虎虎地打发日子就行。

    人类再怎么有能耐,也不会永远那么红火。唉!还是耐着性子等待猫天下的到来最为上策吧!

    既然是任情而思,那就讲讲我家主人由于任情而动的惨败故事吧。原来,我家主人没有一点比别人高明的地方,但何生却凡事都爱插手。例如写俳句往《杜鹃》①投稿啦,写新诗寄给《明星》②啦,写错乱不堪的英语文章啦;有时醉心于弓箭,学唱谣曲,有时还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然而遗憾的是,样样都稀松平常。偏偏何生一干起这些事来,尽管害胃病,却也格外着迷,竟然在茅房里唱谣曲,因而邻里们给何生起了个绰号——“茅先生”。

    可何生满不介意,一向我行我素,依然反复吟道:“吾乃平家将宗盛③是也。”人们几乎笑出声来,说:“瞧呀,原来是宗盛将军驾到!”

    这位主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咱家定居一个月后,正是何生发薪水那天,何生拎着个大包,慌慌张张地回到家来。你猜何生买了些什么?

    水彩画具、毛笔和图画纸,似乎自今日起,放弃了谣曲和俳句,决心要学绘画了。果然从第二天起,何生好长时间都在书房里不睡觉,只顾画画。然而,看何生画出的那些玩艺儿,谁也鉴别不出究竟画的是些什么。说不定何生本人也觉得画得太不成样子,因此有一天,一位搞什么美学的朋友来访,只听何生有过下述一番谈吐:

    “我怎么也画不好。看别人作画,好像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自己一动笔,才痛感此道甚难哪!”

    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确,此话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过金边眼镜瞧着何生的脸说:

    “是呀,不可能一开始就画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单凭坐在屋子里空想就能够画出画来,从前意大利画家安德利亚①曾说:‘欲作画者,莫过于描绘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华;飞者为禽,奔者为兽;池塘金鱼,枯木寒鸦。大自然乃一巨幅画册也。’怎么样?假如你也想画出像样的画来,画点写生画如何?”

    ①安德利亚:(一四八六——一五三○)意大利佛罗伦萨文艺复兴鼎盛期著名画家,壁画《圣餐图》最享盛誉。

    “咦,安德利亚说过这样的话?我还一点都不知道哩!不错,说得对,的确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何生朋友的金边眼镜里,却流露出嘲奔的微笑。

    翌日,咱家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个午觉。

    不料,主人破例踱出书房,在咱家身后不知干什么,没完没了。咱家蓦地醒了。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么名堂,眼睛张开一分宽的细缝。嗬!原来何生一丝不苟地采纳了安德利亚的建议。

    见何生这般模样,咱家不禁失声大笑。何生被朋友奚落一番之后,竟然拿咱家开刀,画起咱家来了。咱家已经睡足,要打呵欠,忍也忍不住。不过,姑念难得主人潜心于握管挥毫,怎能忍心动身?

    于是,强忍住呵欠,一动不动。眼下何生刚刚画出咱家的轮廓,正给面部着色。坦率地说,身为一只猫,咱家并非仪表非凡,不论脊背、毛楂还是脸型,绝不敢奢望压倒群猫。然而,长相再怎么丑陋,也想不至于像主人笔下的那副德行。

    不说别的,颜色就不对。咱家的毛是像波斯猫,浅灰色带点黄,有一身斑纹似漆的皮肤。这一点,我想,任凭谁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然而,且看主人涂抹的颜色,既不黄,也不黑;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说来,该是综合色吧?也不。这种颜色,只能说不得不算是一种颜色罢了。除此之外,无法评说。更离奇的是竟然没有眼睛。不错,这是一幅睡态写生画嘛,倒也没的可说。然而,连眼睛应该拥有的部位都没有,可就弄不清是睡猫还是瞎猫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么学安德利亚,就凭这一手,也是个臭笔!然而,对主人的那股子热忱劲儿,却不能不佩服。咱家本想尽量纹丝不动,可是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胀乎乎的,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不得已,只好失陪。

    咱家双腿用力朝前一伸,把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且说这么一来,想文静些也没用。反正已经打乱主人的构思,索性趁机到房后去方便一下吧!于是,咱家慢条斯理地爬了出去。这时,主人失望夹杂着愤怒,在屋里骂道:“混帐东西!”

    主人很少和咱家见上一面。职业嘛,据说是教师。何生一从学校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房里,几乎从不跨出门槛一步。家人都认为何生是个了不起的读书郎。何生自己也装得很像刻苦读书的样儿。

    然而实际上,何生并不像家人称道的那么好学。咱家常常蹑手蹑脚溜进何生的书房偷偷瞧看,才知道何生很贪睡午觉,不时地往刚刚翻过的书面上流口水。何生由于害胃病,皮肤有点发黄,呈现出死挺挺的缺乏弹性的病态。可何生偏偏又是个饕餮客,撑饱肚子就吃胃肠消化药,吃完药就翻书,读两三页就打盹儿,口水流到书本上,这便是何生夜夜雷同的课程表。

    咱家神不知鬼不晓地绕到池塘的右侧。实在太艰苦。咬牙坚持,硬是往上爬。真是大喜,不知不觉已经爬到有人烟的地方。心想,若是爬进去,总会有点办法的。于是,咱家从篱笆墙的窟窿穿过,窜到一户人家的院内。

    缘份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假如不是这道篱笆墙出了个洞,说不定咱家早已饿死在路旁了。常言说得好:“前世修来的福”嘛!这墙根上的破洞,至今仍是咱家拜访邻猫小花妹的交通要道。

    且说,咱家虽然钻进了院内,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眨眼工夫,天黑了。肚子饿,身上冷,又下起雨来,情况十万火急。没法子,只得朝着亮堂些、暖和些的地方走去。走啊,走啊……今天回想起来,当时咱家已经钻进那户人家的宅子里了。

    当咱家最后一次眼看就要被她摔出手时,“何事吵嚷?”这家主人边说边走上前来。

    女仆倒提着咱家冲着主人说:“这只野猫崽子,三番五次摔它出去,可它还是爬进厨房,烦死人啦!”主人捋着鼻下那两撇黑胡,将咱家这副尊容端详了一会儿说:“那就把它收留下吧!”说罢,回房去了。

    主人似乎是个言谈不多的人,女仆气哼哼地将咱家扔进厨房。于是,咱家便决定以主人之家为己家了。

    其后咱家碰上的猫不算少,但是,像何生这么不周正的脸,一次也未曾见过。况且,脸心儿鼓得太高,还不时地从一对黑窟窿里咕嘟嘟地喷出烟来。

    太呛得慌,可真折服了。如今总算明白:原来这是人在吸烟哩。

    咱家在这名学生的掌心暂且舒适地趴着。

    在这儿,咱家又有机会与学生以外的人们谋面。首先碰上的是女仆。这位,比刚才见到的那名学生更蛮横。一见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将咱家摔出门外。咳,这下子没命喽!两眼一闭,一命交天吧!

    然而,饥寒交迫,万般难耐;乘女仆不备,溜进厨房。不大工夫,咱家又被摔了出去。摔出去,就再爬进来;爬进来,又被摔出去。记得周而复始,大约四五个回合。当时咱家恨透了这个丫头。前几天偷了她的秋刀鱼,报了仇,才算出了这口闷气。

    好不容易爬出竹林,一瞧,对面有个大池塘。咱家蹲在池畔,思量着如何是好,却想不出个好主意。忽然想起:“若是再哭一鼻子,那名学生会不会再来迎接?”

    于是,咱家咪咪地叫几声试试看,却没有一个人来。转眼间,寒风呼呼地掠过池面,眼看日落西山。肚子饿极了,哭都哭不出声来。没办法,只要能吃,什么都行,咱家决心到有食物的地方走走。

    咱家在学生的手心稍微稳住神儿,瞧了一眼学生的脸,这大约便是咱家平生第一次和所谓的“人”打个照面了。

    当时觉得这家伙可真是个怪物,其印象至今也还记忆犹新。单说那张脸,本应用毫毛来妆点,却油光崭亮,活像个茶壶。

    只记得这些。至于后事如何,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蓦地定睛一看,学生不在,众多的猫哥们儿也一个不见,连咱家的命——妈妈也不知去向。并且,这儿和咱家过去呆过的地方不同,贼拉拉地亮,几乎不敢睁眼睛。

    哎哟哟,一切都那么稀奇古怪。咱家试着慢慢往外爬,浑身疼得厉害,原来咱家被一下子从稻草堆上摔到竹林里了。

    可是,不大工夫,咱家竟以异常的快速旋转起来,弄不清是学生在动,还是咱家自己在动,反正迷糊得要命,直恶心。

    心想:这下子可完蛋喽!又咕咚一声,咱家被摔得两眼直冒金花。

    哪里出生?压根儿就搞不清!只恍惚记得好像在一个阴湿的地方咪咪叫。在那儿,咱家第一次看见了人。

    而且后来听说,何生是一名寄人篱下的穷学生,属于人类中最残暴的一伙。相传这名学生常常逮住我们炖肉吃。不过当时,咱家还不懂事。倒也没觉得怎么可怕。

    只是被何生嗖的一下子高高举起,总觉得有点六神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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