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翎九儿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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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生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孙姨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孙姨,他在做什么?”

    “啊?”孙姨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何生哪有不吃的道理!何生咽咽唾沫点点头,孙姨掏出钱来给何生买了两个吃。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何生说:

    “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何生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孙姨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孙姨问那人说: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那人很奇怪地把孙姨和何生上下看了看:

    “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何生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孙姨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何生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

    “劳驾,找人哪!”孙姨喊道。

    其中一个小孩子就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何生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何生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孙姨大声地喊:

    “你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孙姨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说:

    “找错人了!”

    何生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何生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孙姨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对何生说:

    “翎九儿,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何生摇摇头,仰头看孙姨,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何生: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溶湿了。何生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何生对孙姨说:

    “何生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何生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何生是想逗孙姨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罢!”

    半个月过去,孙姨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的影子。

    树阴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孙姨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孙姨把他撂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何生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孙姨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孙姨喂燕燕吃冻柿子,何生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下雪》的: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妈妈说:

    “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何生叫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孙姨一声不言语,妈妈又说:

    “你瞧怎么样?”

    孙姨这才说:

    “也好,何生回家跟他算账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孙姨说。

    “你还怕何生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孙姨看着何生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何生的书包。

    孙姨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何生,不定怎么闹。”她又对妈妈说:“这孩子脾气犟,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儿梨炖冰糖给她吃;翎九儿的毛窝何生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何生看何生还是……唉!”孙姨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孙姨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用了。

    “妈,孙姨回去还来不来了?”何生躺在床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何生小声点儿,她怕何生吵醒了弟弟,她轻轻地对何生说:

    “翎九儿,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何生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何生。

    “明天早上谁给何生梳辫子?”何生的头发又黄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孙姨,她就要骂何生:“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了也这么催,多寒碜!”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孙姨给你梳了辫子再走。”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何生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何生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床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干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干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抖落下来,掉在驴背上。

    何生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孙姨,她看见何生这样早起来,吓了一跳。何生说:

    “孙姨,给何生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的和气,不唠叨何生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黄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孙姨打点好了,她把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何生说:

    “何生不叫醒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翎九儿,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黄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清新的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何生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何生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何生的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何生别上的。她说:

    “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一样!”

    爸爸病倒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

    昨天何生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何生告诉爸,行毕业典礼的时候,何生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并且致谢辞。何生问爸,能不能起来,参加何生的毕业典礼?六年前他参加了何生们学校的那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曾经要何生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辞。今天,“六年后”到了,老师真的选了何生做这件事。

    爸爸哑着嗓子,拉起何生的手笑笑说:

    “何生怎么能够去?”

    但是何生说:

    “爸爸,你不去,何生很害怕,你在台底下,何生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

    爸爸说:

    “翎九儿,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那么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何生们学校去吗?”

    爸爸看着何生,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何生:

    “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学校去,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迟到!”

    “何生知道,爸爸。”

    “没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并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翎九儿?”

    “是。”何生虽然这么答应了,但是觉得爸爸讲的话很使何生不舒服,自从六年前的那一次,何生何曾再迟到过?

    当何生上一年级的时候,就有早晨赖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每天早晨醒来,看到阳光照到玻璃窗上了,何生的心里就是一阵愁:已经这么晚了,等起来,洗脸,扎辫子,换制服,再到学校去,准又是一进教室被罚站在门边。同学们的眼光,会一个个向你投过来。何生虽然很懒惰,却也知道害羞呀!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奔向学校去。最糟的是爸爸不许小孩子上学坐车的,他不管你晚不晚。

    有一天,下大雨,何生醒来就知道不早了,因为爸爸已经在吃早点。何生听着,望着大雨,心里愁得不得了。何生上学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妈妈打扮得穿上肥大的夹袄(是在夏天!),和踢拖着不合脚的油鞋,举着一把大油纸伞,走向学校去!想到这么不舒服地上学,何生竟有勇气赖在床上不起来了。

    等一下,妈妈进来了。她看何生还没有起床,吓了一跳,催促着何生,但是何生皱紧了眉头,低声向妈哀求说:

    “妈,今天晚了,何生就不去上学了吧?”

    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当她转身出去,爸爸就进来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在床前来,瞪着何生:

    “怎么还不起来,快起!快起!”

    “晚了!爸!”何生硬着头皮说。

    “晚了也得去,怎么可以逃学!起!”

    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何生怎么啦!居然有勇气不挪窝。

    爸气极了,一把把何生从床上拖起来,何生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爸左看右看,结果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倒转来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抡,就发出咻咻的声音,何生挨打了!

    爸把何生从床头打到床角,从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声混合着何生的哭声。何生哭号,躲避,最后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何生是一只狼狈的小狗,被宋妈抱上了洋车——第一次花五大枚坐车去上学。

    何生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车里,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一边撩起裤脚来检查何生的伤痕。那一条条鼓起的鞭痕,是红的,而且发着热。何生把裤脚向下拉了拉,遮盖住最下面的一条伤痕,何生怕被同学耻笑。

    虽然迟到了,但是老师并没有罚何生站,这是因为下雨天可以原谅的缘故。

    老师教何生们先静默再读书。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后,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五分钟。老师说:想想看,你是不是听爸妈和老师的话?昨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好?今天的功课全带来了吗?早晨跟爸妈有礼貌地告别了吗?……何生听到这儿,鼻子抽搭了一大下,幸好何生的眼睛是闭着的,泪水不至于流出来。

    正在静默的当中,何生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急忙地睁开了眼,原来是老师站在何生的位子边。他用眼势告诉何生,教何生向教室的窗外看去,何生猛一转头看,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

    何生刚安静下来的心又害怕起来了!爸为什么追到学校来?爸爸点头示意招何生出去。何生看看老师,征求他的同意,老师也微笑地点点头,表示答应何生出去。

    何生走出了教室,站在爸面前。爸没说什么,打开了手中的包袱,拿出来的是何生的花夹袄。他递给何生,看着何生穿上,又拿出两个铜子儿来给何生。

    后来怎么样了,何生已经不记得,因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从那以后,到今天,每天早晨何生都是等待着校工开大铁栅校门的学生之一。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门前,戴着露出五个手指头的那种手套,举了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在吃着。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门前,手里举着从花池里摘下的玉簪花,送给亲爱的韩老师,她教何生唱歌跳舞。

    啊!这样的早晨,一年年都过去了,今天是何生最后一天在这学校里啦!

    当当当,钟响了,毕业典礼就要开始。看外面的天,有点阴,何生忽然想,爸爸会不会忽然从床上起来,给何生送来花夹袄?何生又想,爸爸的病几时才能好?妈妈今早的眼睛为什么红肿着?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夹竹桃今年爸爸都没有给上麻渣,他为了叔叔给日本人害死,急得吐血了。到了五月节,石榴花没有开得那么红,那么大。如果秋天来了,爸还要买那样多的菊花,摆满在何生们的院子里,廊檐下,客厅的花架上吗?

    爸是多么喜欢花。

    每天他下班回来,何生们在门口等他,他把草帽推到头后面抱起弟弟,经过自来水龙头,拿起灌满了水的喷水壶,唱着歌儿走到后院来。他回家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浇花。那时太阳快要下去了,院子里吹着凉爽的风,爸爸摘下一朵茉莉插到瘦鸡妹妹的头发上。陈家的伯伯对爸爸说:“老林,你这样喜欢花,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儿!”何生有四个妹妹,只有两个弟弟。何生才十二岁。……

    何生为什么总想到这些呢?韩主任已经上台了,他很正经地说:

    “各位同学都毕业了,就要离开上了六年的小学到中学去读书,做了中学生就不是小孩子了,当你们回到小学来看老师的时候,何生一定高兴看你们都长高了,长大了……”

    于是何生唱了五年的骊歌,现在轮到同学们唱给何生们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何生哭了,何生们毕业生都哭了。何生们是多么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何生们又是多么怕呢!当何生们回到小学来的时候,无论长得多么高,多么大,老师!你们要永远拿何生当个孩子呀!

    做大人,常常有人要何生做大人。

    宋妈临回她的老家的时候说:

    “翎九儿,你大了,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他还小。”

    兰姨娘跟着那个四眼狗上马车的时候说:

    “翎九儿,你大了,可不能招你妈妈生气了!”

    蹲在草地里的那个人说:

    “等到你小学毕业了,长大了,何生们看海去。”

    虽然,这些人都随着何生长大没了影子了。是跟着何生失去的童年也一块儿失去了吗?

    爸爸也不拿何生当孩子了,他说:

    “翎九儿,去把这些钱寄给在日本读书的陈叔叔。”

    “爸爸!——”

    “不要怕,翎九儿,你要学做许多事,将来好帮着你妈妈。你最大。”

    于是他数了钱,告诉何生怎样到东交民巷的正金银行去寄这笔钱——到最里面的柜子上去要一张寄款单,填上“金柒拾圆也”,写上日本横滨的地址,交给柜台里的小日本儿!

    何生虽然很害怕,但是也得硬着头皮去。——这是爸爸说的,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闯练,闯练,翎九儿。”何生临去时爸爸还这样叮嘱何生。

    何生心情紧张地手里捏紧一卷钞票到银行去。等到从最高台阶的正金银行出来,看着东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种满了蒲公英,何生高兴地想:闯过来了,快回家去,告诉爸爸,并且要他明天在花池里也种满了蒲公英。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拿着刚发下来的小学毕业文书——红丝带子系着的白纸筒,催着自己,何生好像怕赶不上什么事情似的,为什么呀?

    进了家门,静悄悄的,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他们在玩沙土,旁边的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枝子,散散落落地很不像样,是因为爸爸今年没有收拾它们——修剪、捆扎和施肥。

    石榴树大盆底下也有几粒没有长成的小石榴,何生很生气,问妹妹们:

    “是谁把爸爸的石榴摘下来的?何生要告诉爸爸去!”

    妹妹们惊奇地睁大了眼,她们摇摇头说:“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

    何生捡起小青石榴。缺了一根手指头的厨子老高从外面进来了,他说:

    “大小姐,别说什么告诉你爸爸了,你妈妈刚从医院来了电话,叫你赶快去,你爸爸已经……”

    他为什么不说下去了?何生忽然着急起来,大声喊着说:

    “你说什么?老高。”

    “大小姐,到了医院,好好儿劝劝你妈,这里就数你大了!就数你大了!”

    瘦鸡妹妹还在抢燕燕的小玩意儿,弟弟把沙土灌进玻璃瓶里。是的,这里就数何生大了,何生是小小的大人。何生对老高说:

    “老高,何生知道是什么事了,何生就去医院。”何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镇定,这样的安静。

    何生把小学毕业,放到书桌的抽屉里,再出来,老高已经替何生雇好了到医院的车子。走过院子,看到那垂落的夹竹桃,何生默念着:

    爸爸的花儿落了,

    何生也不再是小孩子。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孙姨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何生的话。

    “他掉在水里死的时候,还不会放牛呢,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

    “那时候黄板——嗯,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

    “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给他轰出来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

    何生们从绒线胡同走,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何生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

    “孙姨,你到何生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

    “何生是后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翎九儿,别乱跑,等会跟何生出趟门,你识字,帮何生找地方。”

    “到哪儿去?”何生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簸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

    “还有,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何生不要也罢。现在何生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孙姨说。

    “何生不是跟你说过,冯村的后坡下有条河吗?……”

    “是呀,你说,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净顾得玩水。”

    第二天早上何生起来,朝窗外看去,驴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孙姨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何生,招手叫何生出去。

    何生跑出来,孙姨跟何生说:

    “应当把弟弟带着,他回头看不见何生准得哭,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何生呀!”

    就是为了这个,孙姨才一年年留在何生家的,何生这时仗着胆子问:

    “小栓子怎么死的?孙姨。”

    “好的。”何生答应着。

    孙姨和何生偷偷出去的,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出了门走不久,孙姨就后悔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孙姨成年跟何生们念叨的小栓子和丫头子,这一下都没有了。年年孙姨都给他们两个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给了谁?旧花棉被里裹着的那个小婴孩,到了谁家了?何生想问小栓子是怎么死的,可是看着孙姨的红肿的眼睛,就不敢问了。

    “何生看你还是回去。”妈妈又劝她,但是孙姨摇摇头,不说什么,尽管流泪。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两眼却盯着孙姨看。因为孙姨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孙姨照样地替何生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小驴大概饿了,它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么难听!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又给踩倒了两三棵。驴子吃上干草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它!孙姨为什么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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