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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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阿嬷已年过八旬,体力活是干不得了,便只能在家做些女工拿去铺子换钱。

    铺子老板嫌弃阿嬷做的慢,总是克扣工钱。

    阿嬷只得弯着腰去门口讨要,却少不了一顿推搡。

    罗博施通红的眼中翻滚出泪花,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他还在说着,一句接一句,不停地说,说的嗓子沙哑。

    哭声,满屋子的哭声。

    “我不能惹事,我不能...若被撵出去,阿嬷就没了指望,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给阿嬷好日子!”罗博施攥着拳头,乞求道:“先生...只求...为我换个舍院...我不想招惹冯诞...我只想安稳肄业分配。”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眼前的罗博施委曲求全的样子深深刺在我心口。

    “那你身上的伤,都是冯诞打的吗?”

    罗博施摇了摇头:“大多是乡绅干的,每逢沐休日返家,遇到阿嬷被人欺负,便忍不住去理论,可...可他们人多...”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可我却听得怒火中烧。

    “冯诞为什么撵你出来?”

    “因为...因为我会哭...伤口又疼...”

    罗博施抬眼,又迅速地低头:“他只觉得我吵闹。”

    罗博施道:“他们一样,都是强盗土匪。”

    初入国子监,罗博施只以为遇到的是志同道合的学友。

    可高谈阔论,可指点江山,可闲论话常。

    却不知,这世上的友谊也是有阶层之分的。

    不断被人嘲笑穷酸的衣着,不舍得用熟宣的纸墨,和沐浴时连皂角都没有的寒碜。

    让罗博施不断地被排挤、被取笑,被欺负。

    渐渐地,他不再张口说话。

    渐渐地,他习惯被人抢走自己应有的东西。

    渐渐地,他承担了全部舍务,又背上所有黑锅。

    罗博施说,他只想肄业。

    罗博施又说,他只想阿嬷不再被人欺负。

    鸡鸣破晓之时,我擦干了泪。

    带着罗博施去禀明了主簿,为他调换了舍院。

    亲自挑选了个空着的舍院,特许他独自居住,直到明年新学子入学再与人同居。

    罗博施感恩戴德,顶着哭的像桃子一样红肿的双眼,要向我行大礼。

    我却犹觉得不够。

    在成衣店为罗博施选了套新衣,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

    带着国子监的铜碟,与罗博施共同回了乡。

    直奔衙门,禀明了身份。

    京郊的覃乡,地处偏僻,甚少有朝廷官员前来,惊得知县亲自出门相迎。

    一路被迎着坐了上座,我也不废话,言明了来意。

    “罗博施乃我院杰出学子,今来访,多有叨扰,意在恳请知县大人能多加照拂他的家人。”

    知县一头雾水,身旁的军师更是不明所以。

    罗博施上前,将阿嬷的事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知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霎是好看。

    不过片刻,军师便押着几个衙役进了屋,罗博施辨认片刻,便确定了人选。

    这就是,一直欺侮阿嬷的人。

    许是为了做给我看,也许是知县觉得丢人。

    他下了重令,责了三十大板,又亲自带我们一行人去了阿嬷做活的铺子。

    吓得铺子老板恨不得将店里现银都给了阿嬷。

    皆大欢喜。

    阿嬷浑浊着眼,摩挲着我的手,老人家嘴里絮叨地全是些感谢的话。

    罗博施更是一脸尊崇地看着我。

    阿嬷要罗博施跪下给我磕头,叫他好好跟我听课学习,我拦不住,便只能受了。

    环顾四周,家徒四壁,除了阿嬷做活时的女红用品,便只余一竹椅,一破木桌,就连床铺也只是在地上铺了草席罢了。

    地上连石板都没有,只是黄泥土面,偶有蚂蚁匆匆而过。

    这就是罗博施从小到大的家了。

    阿嬷讲,那桌椅,是她编了几日的草筐换来的,就为罗博施读书用。

    我看到罗博施紧紧地攥住了阿嬷的手,一言不发。

    莫名想到原在鲁县的阿爹阿娘。

    罗博施之心,等同于我,谁不是想出人头地,想带给家人更好的生活,我想没人能比我更理解他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傅书业来了信。

    他说,阿爹准备卖了医馆,岁数大了,不想再干了。

    阿娘又收了一批学子,赚了不少银子,家里零零散散能凑成六七十两,不知可够二进院的首付否?

    我才蓦地想起,曾想在京城买房的愿望。

    而除夕不过随口间的谈论,阿爹阿娘却记挂在心里。

    我想我太不让人省心,自己不成熟的念头就这样抛了出来,扰的阿爹阿娘不安稳。

    带着心中的愧疚,提笔回信,直言院子已售出,可想了想,又怕他们懊恼凑钱慢了。

    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回信是好,只得谎称那院子甚是鄙陋,不宜购买,暂且搁置。

    我重又燃起了斗志。

    纵然林菀菀在院里犹如一颗老鼠屎一般惹人厌烦,可我已练就一身置若罔闻的本事。

    罗博施的功课做的不错,虽不及范当生,可新入学的这一批里,他算是拔尖了。

    自从远离冯诞后,他开朗了许多,在我的授意下,冯诞坐回了原有的座位,罗博施原本瘦小,坐在后排完全看不到教案。

    而冯诞,晓得罗博施竟独居一舍时,更是嫉妒地发了狂。

    我在主簿前狠狠地告了他一状,若不是他父亲——工部司库冯远洋求情,功过簿这一笔是少不了的。

    日子原本平静地过着。

    直到一天,罗博施突然告了假,却没再回来。

    凭着记忆找去了覃乡,原本破漏的小屋上挂着白布,推门而入却空无一人。

    四下打听,终于在后山,找到披着一身白布的罗博施。

    他直挺挺地跪着,面前是一石碑,我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想。

    阿嬷殁了。

    虽仗着点微末官职,让知县给了面子惩治了欺人者。

    可我却天真,只以为这样做便可解救阿嬷,却不曾想,人都是有报复心的。

    曾经的唯诺,不过强权力压,可我和罗博施却不能时刻顾着阿嬷。

    阿嬷坏了眼睛,不能自理,每每出门却被故意设了路障。

    跌倒,爬起,再跌倒。

    直到邻里间看不下去,出手相帮,传信给了罗博施,他才知晓。

    阿嬷就这样被欺压,靠着念着罗博施的一口气,挺到了最后一面。

    罗博施辍学了。

    他走的那天,日朗风和,从窗口望出去,一块透明的蓝天上停留着细碎而洁白的云块,像帕子上的绣花。

    我记得他站在院正中,抱着一小包行李,仰着头望天。

    良久良久,他咧开嘴笑了,那是这些日子来,他第一次露出笑意。

    他说,那云像极了阿嬷绣花的女红。

    他说,阿嬷只会绣一种花样,就是水仙花,象征着团圆。

    阿嬷盼着能早日与他团聚,再不用分开。

    是我帮他办的休学手续,他说要带着阿嬷的骨灰去看看大好河山。

    阿嬷的眼坏了,他就是阿嬷的眼。

    一辈子操劳,从没出过覃乡的阿嬷,如今由最心爱的孙子带着,也该看看这世间风采。

    他走的那天,我去送他。

    眼看着他从怯懦,到重回自信,再到如今的了无生气。

    我想我没有帮助到他,却反而害了他。

    若我没有横插一刀,纵然日子难过,可总有盼头,阿嬷还会在覃乡等着他,他也还带着阿嬷的期盼努力下去。

    而我,毁了这一切。

    可文人体弱,拿笔杆与刀剑刚吗?

    阿嬷怕他惹事,又怕他受欺负,便收了摊子,靠给人做工为生。

    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讲,讲他的身世,讲他一身的伤痕。

    罗博施家道中落,人丁稀少,到了他这一辈便只余一八旬祖母,靠编织草筐一力供他读书。

    他阿娘早些年眼睛坏了,人又痴傻,夜半落了河直到人泡的漂浮,才被人发现。

    乡里的衙役每每驱赶摆摊的阿嬷,砸烂编好的草筐,抢走阿嬷的收入。

    衙役说,这是非法所得,衙役又说,阿嬷侵占道路。

    罗博施恨得几次捡起烧火棍想与他们拼命。

    他哭了。

    我从没见过一个男子哭的如此悲切。

    傅书业没有,他只会干嚎。

    而今他祖母的眼也坏了下去。

    罗博施哭着说,他阿嬷的眼便是夜夜熬着编织草筐才坏的,是因为他坏的。

    默默地拧干手巾。

    不知这是被他哭湿的多少条了,我瞧着实在心疼,罗博施本就瘦弱,蜷起身子的体量就像鲁县村口的大黄。

    一股怒火直冲心头,我恨不得此刻抄起板子将冯诞打出国子监。

    可罗博施拦住了我。

    他哭的喘不上气,全身都在轻微地颤动,细长浓黑的眉,大大的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

    一颗颗闪闪发亮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来,滴在嘴角上、胸膛上、地上。

    他死死地抓着我的袖子,不要我去处置冯诞,他哭的可怜,哭进了我的心坎,哭软了我的心。

    付志梁也没有,他的泪十分隐忍。

    可罗博施的泪,却像春雷滚滚,压抑却又放肆。

    罗博施头发凌乱,低垂着头。

    袖口重又被他放下,白白的长布垂落,好似初冬的雪,遮住世间万物。

    他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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