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寻常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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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柜告诉他,伞叫苦杏,要放在四十年前,是个好价钱,问他怎得来的。

    鹿先生作了几句敷衍,三碗茶下肚,他便起身,披上袍子,要寻回家的路了。

    掌柜于是唤他,称伞的腥气重,要他拿去。

    鹿先生只作没听见,脚上加快,不多时便踩进雪里。

    他行过一条街,遇见个卖粥的老相识,便停下寒暄,受了两碗杏花粥。

    再往前行到青砖面的桥头,一个推车的小贩迎面下来,一团白热烟,蒸猪头的味道。

    又前几步,是一个老妇,提个食篮,要去牢里看她丈夫。

    她后面的雪地里有一栋高楼,上上下下点着红色的灯,灯里隐隐能听见歌女的琵琶,以及迎门小厮通亮的叫喊:清炒栀子花,松鼠鳜鱼,西湖莼菜汤,火踵神仙鸭••••••

    鹿先生往家里行去了。他只当这也是顶寻常的一天。

    他走时,衣襟里有一片雪花抖落下来,还没落地,就给风吹起,一去去了十多里,落在了一个食篮里。

    食篮给一个人的手拎起来,那人随在一个狱卒后头,一步步的行到了一个牢房前。

    房里是个残废的老头,两脚断了,结着痂口。

    狱卒叮嘱了两句,便自去了。她蹲下身,将食篮揭开,端出碗杏花粥,透过牢门的缝隙,递与里面的人。

    老头伸手接了,问:“不是才从龙儿的喜宴过来么?怎么带的是这个?”

    她笑着回他:“那宴上的都是些什么鳜鱼神仙鸭的,我料定你吃不惯,就从路边的小贩那里,买了这个来。”

    老头舀了一口在嘴里,奇道:“这个时节,怎会有杏花呢?”

    “就是些调香的法子罢,不得非有那花的。”

    这里她看着老头子一口口的舀起来,暗自捏紧了一角袖子,踌躇着说道:“跟你说个事。”

    “嗯?”

    她抿了抿唇,到底是说了出来——“季长风——死了。”

    “••••••什么时候?”

    “就在七天前。是那个鹿家的给他送终。适才来的路上,我还遇见他了。”

    老头将碗放下,抬头,作思想状。片刻之后,他说:“白潮声去看他了么?”

    “听说是去了的。”

    “不能陪着一块死,他定是很痛苦罢。”

    她自坐在那里,将一角衣袖捏了松,松了捏,没有回答。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外面当当当的,打更的声响,是二更天了。

    老头腾起了手,蓦然之间。而后只见他合身上下一震,将一口甜血喷出。

    他一掌劈在了自己的命门上。

    “你——”她见如此状,忙不迭的上前——乌色的地,地上一摊血,血里一粒红色的丹。

    老头将手探出,拾起那粒朱丹,捏在两指,看。又一抛手,掷到她的手里,说:

    “给白潮声。”

    这当时窗外有片云拢过来,屋里暗暗的,两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看不见各自的表情。

    “吃了它,洗灵净身,重回六道。他要是不想守着季长风的坟墓,千百年的痛苦下去,就变回凡人——随季长风去了罢。”

    她将那粒朱丹收在掌心,觑着,觑着,一点点恨,一点点遗憾。

    久了,她说:“这是内丹——”

    抬头,盯牢里的人,有泪要下来,“你四十年的玄功修为会全部废掉••••••”

    云开了,牢房亮了些。老头靠到墙上,一口一口,喝手里的杏花粥。

    喝毕了,使了袖子一抹,对她说:

    “下次换一家,甜了些,还没我年轻时候煮得好。”

    她犹在盯他,不接话,也不动作。下来两滴泪,月色里看,青青的白白的,像玉。

    老头侧了身去,往窗外看。就一个背影,化在月色里,成了一堆花岗石。

    久了,她听见他说话,一句一句的,像在歌一首曲子,也或是在讲一个古老的话本。

    “莺,你还记得么,四十年前。说来也怪,最近,我总要回想。回想那时候的你、那时候的龙儿,还有季长风,白潮声,熊荆于······

    “那会儿季长风还只是个小玄士,正正经经的,要参加临安的玄举。白潮声也是年轻的,天资好,已经和两大宗主平起平坐了。那时候,他还是明堂的少主。

    “龙儿还没出生。你呢,你也没遇到紫昆仑那厮,还在同我过日子——我,我也就是个卖粥的,卖完就回家,有多少挣多少,没出息——

    “可是,真想回去呀••••••”

    窗外有锣敲响。三更天——新的寻常的一天。

    有人惊醒,有人还睡着。

    放眼去,倒似一截截的,凭空断了一般。然而四处只断了的树与屋子,不见断了的人。

    将晚时分,鹿先生带着伞去了当铺。

    鹿先生问她,来拜祭的么?得不到答复,正要闭门,来者才开了口:

    “让我再看一会儿。”

    竟是名公子。

    寂寂的一个灵屋,四面壁,一床柩,两缎白练,以及两道烛,没有其他。

    鹿先生正自惊异,前行两步,才看见了——一柄伞,不偏不倚,覆在灵柩上,拦落一圈的雪,托托的在那里,杏红的颜色,十分灼眼。

    追出门去,看见树和屋栋,凡是生得高些的,都是上头顶着,下头埋着,独独剩中间露出来。

    鹿先生走去闭,怎闭也闭不上,一个不留意,便歪倒在季老头床榻上。

    这时他才发现季老头死了。

    睡着的一张脸。脸上许多纹,三根小须子,须子上白白的,是雪粒。

    堂前树下起了阵风,挟着雪,迎头盖脸地上来,霎时迷了眼。

    鹿先生囔囔“公子且进屋,外头风雪大,不适久立。”没有回应,但觉眼角有片红飘进屋里,只当是人已进来,便急急闭了门,将身转过。

    那一年就此给鹿先生记下了。很好记,因为乌墩是不下雪的。

    下雪的第七天,门外来了个人。杏红伞,白玉裳,亭亭的,立在雪里,不说话。

    于是鹿先生提了壶出屋来,到院子的井口打水。再进屋,季老头正睡着,他便自个儿生起火来温。

    其间柴不够,他还出了趟屋。后来水温好了,泡了饭,风却大了,破了窗顶进来。

    回头,白白的,茫茫的,他才知道,原是下雪了。

    站在大雪里,鹿先生思想着:老头是不是把雪错当作了杏花,以为了却了心愿,才走的呢?

    想不出解,他开始掉眼泪。

    走到院子的井口,鹿先生打了盆水。天掉进水里,白得像块瓷,硬硬的,冷冷的,刮一刮,好似会掉下粉来。

    鹿先生的脸掉在瓷上,糊了。伸手去捻,酥酥的,散散的,竟真是粉。

    “我想看杏花。”

    隔着窗纸,鹿先生听见这句话。

    推门进去,季老头是坐着的,正抬头,瞧窗外的一根枝,没有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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