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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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里他依旧坐在父亲买菜的木轮车上,听闻似乎哪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四里八乡的人都跑去看了,康亭只记得他个子小小的,眼前的大人一层又一层,多的看不到尽头,而他手里拿着一串还没有沾上口水的糖葫芦,只是忘了是要送给谁。

    懵懵懂懂中,康亭坐在父亲的板车上挤在人群里,攥着手里的糖葫芦,人们说话的音量似乎故意压的很低,然后隔了老远,康亭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极其绝望的哭喊,那声音像是将人投进了刀山火海,不仅仅是疼痛刻骨,而是满心里对这世间无尽的绝望。

    听着那仿佛撕裂了胸膛的哭喊,康亭手中的糖葫芦一时没有握紧,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康亭难过极了,呜呜的哭了起来,父亲以为他心疼糖葫芦,捡起来吹干净再递给他,康亭仍旧觉得心里空空的,难过的想哭。

    处在狭小黑暗的房间里,油灯小小的火苗仿佛慢慢的不存在了,康亭觉得四周围黑洞洞的,仿佛此时此刻他已然身处在了那窄小黑暗的瓦罐里,心头的痛楚如一阵阵炙热的业火,周遭空气越来越闷,压的他近乎喘不过起来,简直想要撕破嗓子哭喊几声。

    再也忍受不住了,康亭猛然站起身来,打开破旧的木门就要出去,门开了一道缝隙,刚刚触碰到外面的阳光,身后苍老的声音起了,一下子唤住了康亭的脚步。

    “小伙子,我不知道你是她什么人,但是老头子这些年总有直觉,那女娃娃一定会回来的,人们当初的所做作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康亭回头望了望那老人,心头哽了许多东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揭露了以前的事实,无关于他,却让他难以面对,只能逃似得跑离了那老人的院子。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直到康亭觉得扭伤的脚渐渐疼的难以迈步,才慢慢停了下来,落在身上的阳光让康亭的思绪渐渐挣扎回现实,伸出手看看已经掐破的掌心,再环顾了四下里陌生的坏境,康亭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靠在路边的一颗落了叶子的柳树旁,等着路上有没有往来的车辆。

    天入了夜的时候,康亭才回了卞安城里,路过那槐树旁的裁缝铺时,康亭又进去给了那掌柜的几钱银子,要他将工期赶紧一些,那裁缝铺的掌柜是个敞亮人,告诉康亭料子已经裁好了,收了钱夜里赶一赶活儿,第二天下午便能做好。

    康亭谢过那掌柜的,才一瘸一拐的回了家。

    第二天,康亭依着时间去了裁缝铺子,那件腊梅红的斗篷已经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了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康亭取了衣服,又花钱去东街雇了辆代脚的马车,便朝着漫山林的方向去了。

    到了漫山林外,康亭让那赶车的车夫等在原地,声称前些日子在林子里丢了东西,去找一找便回,然后独自抱着包袱,一步一步进了漫山林里,直到夜色渐渐擦了黑,才从林中出来,坐着马车回到卞安。

    而夜色席卷下的漫山林里,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整整齐齐的摆放了一件腊梅色的斗篷,斗篷一旁的油纸里,包着一串剔透晶莹的糖葫芦。风声渐渐近了,在幽幽夜色中,一盏鲜红的灯笼由远及近慢慢飘来,到了石头前停住,静静的立了良久。

    卞安城里,树上渐渐落光了叶子,一夜秋风过后,地上留下满满一层白霜,康亭的伤口早已经好了彻底,本打算回到镖局复工的时候,镖局掌柜的却满心歉意的来,给康亭结了当月的工钱。康亭看着桌上多给出的几两银子,知晓掌柜的是什么意思,也能明白他的难处,诺大的金秋镖局上上下下养活着百十口人,能发展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为他一个伙计和官府过不去,断了生意的路子,那么到时日子难过的,便不止他康亭一个人了。

    康亭本也是个热血的性子,最看不惯这世上不公的事情,然而如今落到自己头上,此时此刻他竟觉得无所无谓,眼下只满脑满心里,想的不过漫山林里一个安卿。

    若是日子总这样浑浑噩噩,过着也算过着,可这世上良善的人一味忍让,并不能得来恶人的体谅,就在康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家里发呆的时候,一群凶神恶煞的衙差突然闯进了康亭的家里,说是要捉拿,漫山林里挖眼杀人的罪犯!

    报案的人是知府小舅子手下的一个走狗,说是据他查证,几个板材商人死亡的那夜,康亭也押送货物经过漫山林,而后来死的那两人,知府小舅子说是他派人去向康亭学习武艺的,结果人却死在了漫山林。单凭这些还不算,那前阵子赶车送康亭去漫山林的车夫,也指认康亭无故进人漫山林,说是去寻东西,结果去时背着包袱,归来却两手空空,知府大人一听便断定,康亭十有八九,就是去丢弃杀人凶器的。

    康亭想想那个孤零零的单薄身影,闭上眼睛强使自己的眼泪不落下来,“人们好狠的心。”

    这句话说出来,并不是康亭指责旁人,而是这件事情讲说到这里,康亭记忆里淡去的一些画面,也隐隐出现在脑海里。

    康亭有些颓废的坐回凳子上,忽然感觉心底有些悲哀,“她当时那么小,她也怕呀。”

    “后来,村子里的人,联合附近几个闹妖的村子一商量,决定还是用一用那道士的办法,毕竟代价,不算是很大。”

    康亭攥起拳头,有些不忍再听下去,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后来,人们把那女娃娃抓起来,任她哭喊求救,还是将她捆起来装进了个大瓦罐里,用牛车将她拉到了山里搭好的祭台上,摆好柴火,点起了火。”

    康亭听到这里,声音忍不住颤抖,“那,她的眼睛呢?”

    老人垂下头,用苍老的手将脑袋抱住,低声道:“挖了,人们见那女娃娃哭喊的凄厉,便怕她以后变成厉鬼回来报仇,就有人动手挖了她的眼睛,让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讲到自己疼爱的小孙子,老人低下头嘿嘿一笑,用手背悄悄抹了抹眼泪,又叹了一口气。

    “如今剩下我老头子,就有些不中用了,就是将屋里收拾干净,这屋还是越来越暗,就像老头子的命一样,亮堂不了几天喽~”

    康亭听着,心有不忍,安慰道:“不会的,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说完了,康亭细细琢磨自己常对老人们说的这句吉祥话,如今品来,竟觉得没有多少欢喜滋味。

    “那时四里八乡的孩子,哪一个不是家里的宝贝,就算是有些瘸有些傻的,人们也不愿意交出来,后来不知是谁提议,他们便想起了,那已经死了的安秀才和妓女的小杂种来。”

    说着,老人话语顿了片刻,眼神中有些不忍。

    “祭山妖!”康亭从凳子上跳起来,“你们将她祭了山妖?”

    老人闭上眼睛,又抹了一把眼泪,“我当年刚没了儿子孙子,恨那山妖恨到了骨头里,若不是村里人拦着,恨不能即刻上山找它拼了命!可我孤身一人豁的出去,村子里还有妻子孩子的人豁不出去啊!我心里怕那山妖,他们更怕啊!”

    “这村子离山近,翻过山那头,就是大到没边的漫山林,那些年世道不太平,不知怎的,村子里就闹了妖,老头子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就是在那次闹妖的时候死了的。”

    说着,老人抬眼看了看已经破旧黑暗的房间,“当时这房子还是新翻盖的,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儿子儿媳将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就我那小孙子淘气些,总爱往屋里搬弄些和好的泥巴。”

    “那女娃娃啊?”老人伸出右手,张开五个手指,“也就是五六岁的模样,那时村子里来了个跛脚道士,说是有了不再闹妖的办法。”

    “什么办法?”康亭不由得屏住呼吸,觉得心头有些急了。

    老人并没有即刻回应康亭的话,似在心头缓了一瞬,才道:“寻个年岁小的娃娃,装到瓦罐里烧死,抬到山上祭了山妖。”

    老人也觉察出来,呵呵一笑道:“看这世道上,像我老头子这样的是瞎活着,还要长命百岁,不该死的求天求地,也逃不过。”

    康亭听了,眼神一暗,“安卿她……”

    幼小的安卿后来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不用康亭多做思考,也能猜度的出来。当时必然所有的人 ,都同情安秀才的妻子孩子,对于安卿这样来路不正的人,总会多几分议论和嫌弃,安卿活着本身,就是那安秀才和妓女苟且的证明,更枉论安秀才的妻子有着人之常情,必然恨极了那妓女和丈夫,更莫说对安卿好了。

    那老人讲述到安卿在这村子里生活的时候,并没有说太多话,只低头摩挲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连连说了几声“苦”。

    手掌一道一道的纹路,代表了老人坎坷艰难的一生,人到暮年,对于以后似乎并不再有多大的期盼,一低头一阖眼,尽是往昔经历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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