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30日8时30分 省委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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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卓孝又急又怕,冲出急救室的门,拦在门口,大声说:“集资款又不是市里收的,是厂里收的,你们找市委干什么?你们找我,我负责!”

    江宏在背后推了何卓孝一把,小声提醒说:“你负得了这个责吗?”

    何卓孝紧张地想了好半天,最后决定豁出去了,当着吵吵闹闹的工人的面,给厂财务科挂了个电话,要财务科把账上仅有的五百万流动资金发下去,先付集资款本金,利息不计。

    财务科长吞吞吐吐地问:“何厂长,这事……这事文市长知道么?”

    何卓孝暴躁地说:“你不要管文市长知道不知道,只管给我发!”

    财务科长赔着小心说:“何厂长,你不是不知道,这五百万是文市长做担保好不容易借来的,动这笔钱,咱得先和文市长打个招呼。”

    何卓孝吼了起来:“叫你发你就发,文市长那边我会去说,叫他找我算账!”

    打完这个电话,走廊上一下子静极了,叫骂声消失了,欢呼声却没响起来。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静寂中,何卓孝长长叹了口气,哭丧着脸说:“好了,同志们,大家不要再聚在这里了,这影响不好!都到厂财务领钱去吧!去吧,去吧!”

    工人们却不走,一个个盯着何卓孝看,一双双眼睛里的神色都很复杂,少了些怨愤,多了些对自己厂长的同情和怜悯。

    何卓孝眼里的泪又下来了:“你们看着我干什么?我不说过我混账嘛!”

    一个中年工人这才说:“何厂长,这发还集资款的事,你还是再请示一下市里吧,我们不能让你作难啊!你要真为我们丢了官,我们心里也过不去呀!”

    何卓孝含着泪,摆着手:“我不作难,我这厂长也不想干了,就这样吧!”

    中年工人更不答应了,从走廊那边的人群中挤过来,一把拉住何卓孝的手:“何厂长,你千万不能这么想!你不干谁干?现在谁还愿到咱平轧厂来当厂长?!”中年工人转过身子,又对工人们大声喊,“同志们,我提个建议:咱们现在就不要逼我们何厂长了,好不好?我们让何厂长先去请示市里,等市里同意后,再发还我们的钱,行不行?”

    只沉默了短短几秒钟,呼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行,就让咱何厂长先请示一下吧!”

    “对,咱难,何厂长不也难么?就这么说吧!咱听厂里安排!”

    “何厂长,你可不能撂挑子呀!我们气归气,也没把账算到你头上!”

    “何厂长……”

    “何厂长……”

    这一声声热切的呼唤,唤出一个中年壮汉的满面泪水。

    何卓孝任泪水在脸上流着,连连向面前的工人们拱着手,哽咽着说:“同志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的理解!你们……你们都是好工人,我却不是个好厂长呀!我……何卓孝对不起你们大家呀!”

    中年工人又很动感情地说:“何厂长,你可不要这么说,你是咋工作的,我们大伙儿都看在眼里了,这么多年了,你没日没夜地忙活,头发都白了快一半了!”

    何卓孝挂着满脸泪直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赵业成夫妻俩连命都搭上了,咋说都是我混账,都是我……我的责任!你们都别拦着我,让我走!”

    工人们仍是堵在面前,死死地拦住了何卓孝的去路,不让何卓孝走。

    何卓孝急了,含泪吼道:“同志们,兄弟爷们,求求你们去厂里领钱吧,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有些情况你们不了解,这笔钱你们领不领我都要下台的!”说罢,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中年工人,醉汉似的摇摇晃晃硬往前走。

    工人们这才渐次让开了一条道。

    何卓孝在人墙中默默走着,像行进在一场葬礼之中。

    走到医院大门口,何卓孝才突然回过头来,对那些目送着他的工人们说了句:“你们……你们应该有个比我更好的厂长!”

    在医院门口上了车,司机问:“何厂长,直接去机场吗?”

    何卓孝摇摇头说:“去市**吧。”

    司机很惊异:“何厂长,你真去辞职呀?”

    何卓孝没回答,硕大的脑袋往椅背上一仰,又重复了一声:“去市**。”

    “对,抬尸请愿,问高书记说话算数不算数?高书记不是答应还钱的吗!”

    群情激愤起来,真有人想往急救室里挤。

    江宏说:“何厂长,你可别这么说,这也不怪你的,你也被厂子拖死了!”

    何卓孝不说了,泪一抹,挤到正抢救赵珠珠的女院长和几个医生面前,说:“这孩子你们一定要费心把她救活,我……我就是卖血也得把她抚养大!”

    女院长不悦地说:“现在说得这么动听,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又有人叫:“当官的,你们还想逼死多少人啊?赵业成那三千块钱集资款你们到现在还没还呢!人家死不瞑目呀!”

    许多人跟着叫:“对,快还我们的钱!”

    “再到市委去,找高长河,抬尸请愿!”

    三车间车间主任江宏把何卓孝拉到一旁低声汇报说:“何厂长,是咱厂电工赵业成一家子,开了煤气全家自杀。我们是对门邻居,早上起来,我闻着过道上四处都是煤气味,先还以为是我家的煤气泄漏,一找找到了赵业成家,硬砸开了他们家门,可这一家三口都不行了……”

    何卓孝揪着心问:“江主任,这个……这个赵业成下岗了吗?”

    江宏摇摇头说:“没下岗,他老婆在造纸厂下了岗,我们车间就不能让老赵下岗了,市里有规定,你们厂领导也强调过的,不能夫妻双方都下岗……”

    何卓孝劈面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门外有人看见了,高声喊:“打得好,再来一个!”

    江宏不解地问:“谁这么混账?”

    何卓孝呜呜哭出了声:“还有谁?是我呀!是我这个混账厂长呀!”

    急救室门口和走廊上果然聚着不少平轧厂的工人群众,四处议论纷纷,见何卓孝过来,骂声便高一声低一声地响了起来,虽说没点何卓孝的名,可何卓孝知道,他们是在骂自己。

    到了急救室一看,两个大人已停止了呼吸,他们的女儿还在紧张抢救着。死去的那个男的是平轧厂的工人,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面孔是很熟的,好像在电板房工作,是个电工。女的想必是他老婆了,不过肯定不是平轧厂的工人。

    是封写在学生作业本上的遗书,用铅笔写的,何卓孝匆匆忙忙看了起来。

    遗书上说:“……厂领导,我们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造纸厂排污没达标,去年关了门,我老婆下了岗,每月只发六十元生活费;我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又是老肝炎病号,三年医药费没地方报销,已经山穷水尽了。老婆女儿连买卫生纸的钱都没有,我这个大男人哪还有脸活在世上?在平轧厂上班时,我想在电板房摸电源自杀,想想又放弃了,不是不敢死,而怕对不起你们厂领导!厂里这么难,你们也没让我下岗,我触电死了,虽说能赚个工伤,可你们要担责任,我就亏心了。昨天,我和老婆商量了,就一起死吧。我们女儿赵珠珠还小,我们不想把她带走,开煤气时,先把她的房门关严了。我那三千元集资款如果能退,就请给珠珠……”

    遗书没看完,何卓孝眼泪就下来了,讷讷着自问:“怎么……怎么这么混账?!”

    何卓孝稍稍松了口气,又急切地问:“那……那会是……是自杀么?”

    江宏迟疑了一下,把一张写满字的纸头递给何卓孝:“何厂长,你……你看看这个。”

    飞上海的飞机是中午十二点的,何卓孝早上起来照常夹着皮包到厂里去上班,想到厂里拿上有关文件,会合市国资局周局长和其他几个同志一起去国际机场。不料,正要出门,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和民政局的同志到了,落实母亲住院的事。何卓孝便改了主意,通知国资局周局长说,自己从医院直接去机场。

    市委出面关心,一切就好办多了,母亲顺利住上了医院,院党委书记还说要尽快做一次全面检查,让何卓孝放心。何卓孝千恩万谢准备离去时,女院长一头大汗找来了,说,何厂长,你别走,你们平轧厂有个下岗工人全家三口集体自杀,刚刚送过来抢救,你们厂许多工人也跟来了,看样子要闹事,你得去看看!

    何卓孝的脑袋一下子大了,糊里糊涂跟着女院长就往急救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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