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血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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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由一凛,凝眉便望向那红衣女子的面庞——却见一方纱巾端端正正覆在其上,那轻柔的纱巾与之衣裙一样的耀目血红映在她此刻紧紧盯在我身上的双眼中,便愈发显得杀气隐隐,森寒摄人。

    咯吱咯吱…

    那是皑皑白雪被她轻轻踩踏碾压的声音。

    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赤红毒蛇,她仍旧一言不发的,紧紧盯着我的面孔缓步逼近。

    “你是谁?”我一壁心中暗暗惊愕她是如何蛰伏在谷中这许久,却未被温灵敏锐至极的耳朵察觉,一壁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向后挪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躲在那里的?”

    她没有搭腔,连眼中森寒的杀气亦仍旧如冰封的链月湖一般没有丝毫波澜。

    窸窣轻响——我惊惧的看见她缓缓从身后抽出一把长剑。她的动作是那样轻缓,仿佛死神一般优雅诡异。粗麻剑布寸寸滑下,映着月光露出金黄夺目的剑鞘。

    她将我的惊惶无措尽收眼底,脚下仍旧踏着如鬼魅一般的步子缓缓向我逼近。

    “你做什么…!”我已经失去了对心中恐惧的最后一分遏制,几乎失声的向她喊道,“你是在监视我吗?”

    仍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默,她在我每后退一步后便逼上一步,始终将我控制在她那令人裂胆摧肝的气场之内。

    我全身颤得厉害,脑袋迟钝的试图思索出一个应对之策——我的訇襄剑此刻虽在十数里外的桃销楼厢房,然则段冥所授灵犀九式乃是尾教绝技,威力何等神通,便是我此刻剑不在手,亦没有段冥掠阵,想来也该武艺不俗……

    不,不行。

    本能的直觉前所未有的强烈——眼前的红衣女子内功登峰造极,绝对不是我短短数日所学剑法可以应付的。甚至不过一招出手,我便会身首异处,做了她那柄金黄长剑的剑下亡魂……

    如此想着,我的腿便愈发抖得无力,眼睛在她被面纱覆住的脸孔和手中长剑间仓皇游移,耳朵嗡鸣不止,就连积雪在她脚下碾压的窒闷声响也变得那样不可忍受。

    再也绷不住,我突然背转过去,脚下使出平生最大气力猛蹬雪地,身体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弹射开去。

    顾不得耳边风声呼啸,我疾速向山谷出口飞奔,回头望去,心中便是一阵寒凛——却见那红衣女子身法极快,几乎没有一刻迟疑的追了上来,饶是我运足温灵内力飞奔如箭,竟也未曾将与她的距离拉出半尺开来。

    恍惚之间,我不防对上她的双眼,绷紧的周身便遽然如闪电流过一般气力全无——惨白清冷的月光之下,她那双狰狞如魔鬼一般的双瞳,竟是诡异妖冶的绿色!

    膝盖一软,我险些栽倒在雪地上,艰难的拔腿继续狂奔,再回头望去,那双令人望之不寒而栗的绿色眼睛竟又近了许多。

    我绝望到无以复加,这个赤衣青瞳的女人的内力无疑远远在我之上。

    眼看着她越追越近,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死神向我扑来,我孤注一掷,一声怒吼腾空跃起,在身体飞至最高点的一瞬拔下头上的一支珠钗,猛然回身用尽全力向那个女人掷去。

    电光火石间,只见她出手极快,以雷霆之速拔出长剑,嗡鸣铮铮,我猝不及防被那柄长剑耀目的金色光芒闪了眼睛——叮呤一声脆响,肩上便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啊——!”

    身体笨重的摔在雪地上,我负痛睁开双眼,天旋地转间只能模糊看到右肩洇出点点梅瓣般的鲜血。珠钗的银尖深深嵌在胛间,那本是今夜我为见白衣少年特地选的一只银钗,上头典雅的东珠硕大滚圆,此刻映着殷红血光,竟也显得这般妖艳可怖……

    “你…”我吃力的将珠钗一把拔出,痛得原本就颤抖不止的声音愈发哽咽,“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对我做什么!”

    “无能的废物。”

    她稳稳的落在离我不远的山谷风口,声音顺着森寒的风雪顺入我隐隐作痛的耳朵——她终于开了口,是比想象之中还要森寒刺骨的冷漠。我顾不得双手按在雪地里的刺痛,艰难的支起上身仰望着她,却发现她亦冷冷俯视这在地上狼狈扭曲的我,仿佛看着一只濒死的小动物。

    “我自然是来杀你的。”

    “为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喊了出来,随即心口一紧,“你——你可是将我认作了温灵?你要杀的人是不是叫做温灵!”

    许是我的错觉,那红衣女子听到温灵二字时目光似乎微微一怔,随即眉心一皱,便化去了所有神情,重新回到那副如冰如雪的清冷面容。

    “无关他人,我要杀的就是你。”面纱下再度传来幽幽如鬼魅般的声音,“——连归萤。”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我本就绝望的心境便不由再度压抑了几分。仿佛被宣判了死刑一般,我几乎已经失去了残留在身体中的最后一丝气力。

    “为什么!”我悲声呼号,“我与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一定要取我的性命!”

    “你蛇蝎心肠,做过的恶事自己都记不得了吗?”红衣女子的冷笑寒风呼啸,她突然抢步上前,腕上一扭剑光肃杀,“——为什么杀你…且下地狱自去问阎王吧!”

    我出手极快,将适才双手在雪地里摸到的一块石头全力掷出。

    那红衣女子未曾防备,加之距离过近,双手护头猛的刹步,臂上便生生受了一击。

    电光火石间,我抓住机会倏地一步越至山口,才要往前方通往刈州城的黑土官道逃去,那红衣女子却已从身后飞身跃起,挡住了我的去路。金光乍现,我仓皇闪腰避过剑锋,便在这链月山口与她交起手来。

    我脚下疾旋,闪睫便欺身到那红衣女子之后,以掌风为剑连连出击,正是灵犀九式之中第三式凤凰翙羽的精妙招数。

    红衣女子显是不曾料到我出手竟是这般难缠,仓皇躲过数掌后便一声怒啸,金光如电劈下剑来。这一剑着实霸道,迫得我匆匆收掌连连急退。气沉下盘,我旋步雪中躲避着她招招相连的攻势,以韶鸣百里的灵动身法护住命门。

    斜身一脚飞出,却是正中了那红衣女子的黄金剑身。脚踝遽然传来摧心剧痛,我向后倒退丈许,红衣女子便一跃追出,将手中长剑舞得寒光凛冽,每一道金光便是一式致命杀招。她的剑法并不如段冥那般迅疾如风,然则招招狠厉至极,使人没有丝毫破势余地。谅我身法再快,虚招再多,一剑劈来亦是无所遁形。

    转瞬百招拆下,眼见着我的掌式渐渐变得凌乱松散,红衣女子双眼幽光闪烁,竟绽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瘆人笑容。不及思索,她的剑招突然变得迅猛繁复,瞬息之内在我天灵,颈窝,胁下,股间连出四剑,我无从躲避,唯有再度旋身飞出,电光火石间,我无比震惊的看见远处红衣女子一声狂啸猛的向空气砍下一剑——一道成型的金黄剑气竟脱剑而出,旋成一团耀目光圈呼啸着向我飞来。

    猛然想起这剑气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然而此刻情势千钧一发,又实在无暇细想。转眼那剑气已然飞至身前,我在空中避无可避,牙根咬紧,便眼睁睁看着那一环金色光圈击中自己下腹。

    “啊!”

    想不到那剑气力道竟是如此猛厉,我被生生推向空中,跌落雪地又向后滑出数丈方才停下。中剑的下腹仿若被烧得通红的铜锤痛打过一般,痛得我在雪中痉挛不止。

    气血遽然上涌,我再忍受不住,一口鲜血便喷在了洁白的厚雪之上。

    “常人中了我的剑必死无疑。你,倒也不完全是个废物。”

    “你…”我滚得一身雪水,狼狈的任由生命即将被剥夺的恐惧吞噬自己的理智,“——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过,你的问题阎王会回答你。”

    “我虽打不过你,却也不会求你……”我不顾鲜血顺着嘴角汩汩流出,疯狂的对着眼前如死神般的红衣女子怒吼道,“可是你今日既点名要我性命,又为何不肯叫我死个明白!”

    “贱人,”她的声音冰冷得没有半点温度,透出隐隐无法掩藏的愠怒。“死到临头还不知觉悟,你当真是全无心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绝望的哀嚎道,“我连归萤自问一生坦荡,也从未沾染过半分江湖仇怨!你到底是如何知道了我的名字,又是如何断定我就是你口中那个罪不可赦的恶人!”

    我心跳极快,不敢有一瞬移目。

    只见那双靴子主人的身体一寸寸从那方雪丘移出,映着惨白月光,浓艳诡异的血红衣裙便暴露在我睁得滚圆的双眼之下。

    “真是活该……”我心里越发气不过,索性朝着山林扯开嗓子叫了起来,“活该你傻啊!”

    抛下耳边呼啸的风雪声和雪山传来的回音,我怒气冲冲的往来时山谷的入口走去。

    然而步子迈开的瞬间,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响由风送入右耳,我蓦然转头,警惕的望向声响源头的山坡——并不陌生,那里正是当初我为躲避温召宵遥一行人情急之下躲进的草丛,而今时值寒冬,枯草尚未委地已被皑皑冰雪所埋,风卷成堆,久而久之竟成了一方不高不矮的雪丘。

    不会有错——温灵听觉天下无双,在风中尤为灵敏精准。加之此刻我越看那方森白的雪丘越觉得后面涌动着隐隐不祥,甚至在周围的冰冷的空气中都似乎氲开了层层热浪。

    那样的气息,绝不是那白衣少年的气息,而是一种躁动而压抑,森寒而滚烫的杀气。

    枯草被踩断的清脆声响,一双靴子缓缓探头而出。

    论说来时在城门口虽耽误了一会儿,可我到底也不算迟了太久,那小子不会是一早来过,眼见天黑便不耐烦自己先走了吧……

    这个想法不过闪过一刻便被脑中残存他那夜坚毅眼神的幻影取代——不会的,那日他是那样的郑重其事。我分明可以感觉得到,他绝不会是有意骗我,也不会敷衍来过便匆匆离开。

    或许他只是迟些,只是过些时候才到,他没有料到我会来得这么早,按戌时回城来算,一个时辰再多话也说得完了。

    “什么人?”

    我死死盯着眼前距离我不过十数丈的雪丘,语气森寒而凛冽。

    我运起内力猛的跳起来抖了抖周身的浮雪,这才慢慢缓过了些许暖意。

    抬头仰望,圆月已经几乎升至中空,我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竟是这般傻气,人家当时不过随随便便一句话应付陌生人,我记在心里整整七天不说,还在这大风大雪的夜里跑到这荒山野岭白白挨了这许久的风吹雪冻……

    刈州城关闭城门的时辰是戌时五刻。这是天寒地冻的时节,看他的模样,亦非轻浮孟浪之人,所以这月圆之夜自然不会是子夜时分。

    既然如此,自该指得就是日落西山,星月初起的时辰啊…

    一个时辰……

    只有风雪呼啸,四下仍旧不见人影。

    我瑟缩着想要挪步暖和暖和,却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冻得失去知觉,骤然吃劲便传来隐隐刺痛。颈边的貂毛领口被呵气凝冻成了一根根坚硬的冰针,稍微转转头便刺得身体一阵战栗。

    那么我就等到酉时,对,酉时…不过一个多时辰罢了,既然已经来了,便横竖拿出舍命陪君子的决心来。届时见我一个女儿家风雪夜里等了他这么久,看他还怎么摆出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气脸色……

    寒风凛冽,山谷中不知何时已是雪虐封饕,鹅毛遍洒。

    听着自己的声音因为寒冷而不可抑制的有些颤抖,心底便没由来的生出几分莫名的恐惧。

    我又拔高嗓门喊了几声,奈何实在没有水晴那样音色嘹亮如人形唢呐一般的天赋,四周除风声之外,仍是别无它响。

    心中愈发不安,我微微挪动着隐隐传来刺痛的双脚,却始终记不起那白衣少年可有说过见面的具体时间——月圆之夜,只是月圆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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