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动声色的用余光打量蒋悦悦如今的模样，似乎见到了蒋悦悦满是戾气的前身。
而萧王是再也看不到蒋悦悦这般模样了。
萧王走的安静，只是脸上写的不甘，随着血色的褪去，愈发清晰。
宁香硬着头皮站在蒋悦悦身旁，正不知所措时，苏长耀突然对宁香伸出了手。
“拿来。”
宁香看了看苏长耀，突然反应过来萧王写完的书信正在她手中，连忙递了过去，就像送出去一个烫手的山芋。
苏长耀方才站在一旁，自然知道萧王都写了什么内容。只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何德何能，竟让萧王在擎天护着。”
对苏长耀这般疑问，宁香也觉得很心虚。那白纸黑字写的可是明明白白，萧王亲笔手书给朝廷请封下一任王爷，竟然直接废了萧乾的尊位。
“蒋氏女腹中血脉，若生而为男，则为尊位，授蒋氏诰命。生而为女，则萧氏一族放弃敕封，回归山野，农耕渔猎，经商坐贾，只求血脉安稳。”
萧王的字迹衬的这内容，令人潸然泪下。可这字字珠玑，无不表达着，萧乾自此以后，只有六公主一个靠山了。
他再也不被萧王府承认，再也不是萧家血脉。
按着萧王的吩咐，苏长耀耐着性子好生安排了蒋悦悦，因这庄子里向来都是苏长耀管事，此刻王爷殁了，这里也不受影响。
王爷的棺木是早早儿就备下了的，自有下头的人去运来，宁香从前见到的那座山，便是萧王为自己选择的栖身地。
宁香为此还在心内感叹了一番，花一份钱，干两件事，不得不说萧王真的足够精明了。
没了重病的人要关怀，蒋悦悦顿感轻松了许多，晚上也睡得格外早。她是不愿出头的，更何况有苏长耀呢。
宁香也因此能得空小憩，蒋悦悦睡得安稳，她在床边就能放松些。
门外脚步声传来，听着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在哪听过的。
窗外蒙上了一个人影，气息却是温和的，毫无恶意。
他敲了敲窗框。
宁香知道这是来找自己的人，便轻手轻脚的起身出去，果然见熟悉的面孔站在月光下，正和善的笑着。
“宁香姑娘与少爷相处可还融洽？”姜云霆轻松的话起家常来。
宁香笑道：“他真是什么都不瞒着的。”
“少爷对我们一向如亲眷的。”姜云霆抱了抱拳，“此前老爷子过世，云霆没能在场吊唁，实是遗憾。”
“爷爷一直惦念你的，若不是少谦同我讲了，我还不知道竟有这样的渊源。”
宁香眉眼含笑，只是提起府医时，莫名冷清了些许。
姜云霆知道府医在宁香心里是极重的，便不再提及，转而说起了告别的话：“如今萧王府失势，我也不必在这儿苦苦熬着了，少爷令我回去整顿军队，但是要先确认姑娘这不需要云霆了才行。”
宁香听罢，便知这是欧阳少谦那边太缺人手了，若不然依这人的性子，肯定要将人强留下的。
实际上欧阳少谦的确是想让姜云霆留在宁香身边，只是姜云霆信得过宁香，且男儿志在沙场，因此扯了个小谎话罢了。
“我手书一封，你带去便是。”宁香怕姜云霆受责罚，想了想还是有些“证据”为妙。
姜云霆这才真的开心起来，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实。
带着宁香的书信，姜云霆马不停蹄的离开了城郊庄子，直奔欧阳大军而去。
宁香在他走后转天，也按着萧王的遗嘱，跟随苏长耀，伺候着蒋悦悦向京城行进了。
因萧王将城郊庄子留给了苏长耀，他可任意处置，因此几人离开的时候，苏长耀只留下了一行侍卫，庄子则贱价卖了，用作盘缠。
待站在庆阳伯府跟前时，宁香忍不住有些想笑。
这下可真是齐聚一堂了呢。
庆阳伯早早收到了苏长耀派人传的消息，不等他们进京城，就已经派人去城门口引路了。
对待蒋知州和对待自己的独子，庆阳伯还是能分得清亲疏远近的。
原以为苏长耀叛逆，不甚喜欢这个儿子的庆阳伯，在见不到苏长耀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没有着落。后来蒋夫人的死讯传来，庆阳伯更是一夜白发。
一双儿女都因萧王而无法团聚，偏庆阳伯惦念着儿子还在萧王手中，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
而今苏长耀回到府中，庆阳伯真是满心欢喜。
可苏长耀却并不是很待见他的老父亲。
“伯爷吉祥。”
苏长耀冷漠的态度刺痛了庆阳伯，不由得埋怨起已过世的女儿来。
再见到苏长耀身后的蒋悦悦时，庆阳伯的脸色瞬间布上一层阴霾。
“悦儿不好生留在王府，来这儿做什么？”庆阳伯只顾着安排苏长耀的住处，完全把蒋悦悦的事抛在了脑后。
苏长耀皱起眉：“此前来信，不是已经说明了原委，怎的伯爷没准备？”
“什么伯爷，我是你父亲！”庆阳伯怒目斥责。
“既然伯爷不待见，那我们还是另投客栈吧。”见他如此态度，苏长耀真是厌恶极了，扭头便要离开。
这次轮到庆阳伯服软了，自己可就这一个儿子了，说什么也要困在身边的。
“怎么会不待见，快些进府中歇息吧。”
庆阳伯软了态度，苏长耀面上才松缓了些，吩咐后头的人都跟着一起进了府门，往下榻的地方去了。
好巧不巧，蒋知州正为院子过于破败的事情发愁，想要来求一求庆阳伯，两路人就这样打了个照面。
再一看苏长耀和蒋悦悦是奔着府中上房的方向去的，蒋知州瞬间心里不平衡了。
“伯爷这是何意？”
庆阳伯本就因为儿子的态度烦心，偏蒋知州非要撞上来，因此大为光火。
“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的知州来质问我了？！”
蒋知州被庆阳伯吓了一跳，但随即想到自己可是太后安排来的，又硬气了些。
“难道伯爷还想得罪太后不成？”
想到朝中局势，庆阳伯头疼起来，确实现在府中的处境是左右为难，而且又不知道蒋知州与太后到底有多亲近，还是小心为妙。
“你且去书房等我。”
松了口撂下这么一句，庆阳伯便紧赶慢赶随着儿子的脚步去了。
蒋知州见太后的名头起了点作用，心下也活络起来，转身径自离开了。
而苏长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蒋悦悦也得以歇在她母亲曾经的闺房中。
安顿好了一切，见庆阳伯半步都不肯离开，苏长耀原是想将人赶走的，可转念一想，王爷这边还有吩咐，便忍着脾气，叫来蒋悦悦与宁香，同庆阳伯好生商量起来。
“萧王一代英杰，没想到最后落得如此...”
庆阳伯拿着萧王书信，感慨万千，按着苏长耀的讲述，萧王尸身竟是未曾停灵就匆匆下葬。
“王爷为萧乾铺路，反而被咬，这个卑鄙小人。”苏长耀一手攥拳，狠狠地砸在了桌面上。
蒋悦悦受惊，抬起眼眸。宁香忙在一旁安抚。
苏长耀也知道蒋悦悦这胎有多重要，下意识压制住了原本暴躁的情绪。
而庆阳伯却想起另一层来。
“悦儿此胎，可知男女否？”
“这如何知？”蒋悦悦遗憾道，“若真是男孩就好了。”
屋里的气氛凝重起来。
其实宁香知道蒋悦悦腹中定然是男胎，只是不能说出口罢了，便随着附和道：“小姐受了这么多苦，老天爷自是能看到的。”
庆阳伯抬起头来：“悦儿可想过，要做那人上人么？”
“什么？”蒋悦悦心里的念头突然被点破，实在不知如何反应，便佯装糊涂。
庆阳伯却哈哈笑道：“如今朝野上下都在商讨是否要将六公主推上高位，女子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倒不如让萧王代之。”
苏长耀像是看疯子一样瞥了一眼庆阳伯：“萧王死了。”
“可悦儿肚子里，不也是萧王么？”
苏长耀震惊的瞪大双眼，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可萧世子...”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萧世子？”庆阳伯挥了挥手中的书信，“只要上奏朝廷，萧王尊位自然要落到这孩童头上，到时候咱们联络萧王旧部，策反几个朝中老臣，便能成事。”
庆阳伯想的简单，只不过觉得六公主一个女子，无法坐稳龙椅罢了。
不过此刻说来，除了宁香，众人心里都腾起一丝希望来。
与其按照朝廷推行的法规，等待日后爵位被削，不如就放手一搏。没准还能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苏长耀的野心在一刹那苏醒了，看向蒋悦悦的目光也变得炙热。
“悦儿听伯爷的。”蒋悦悦周身的戾气也开始慢慢散发出来，直刺的宁香浑身发寒。
满室都是做着春秋大梦的人，宁香皱起眉来，觉得自己仁至义尽，预感到再过不久，自己就要完成师父的叮嘱，离开这虎狼窝了。
庆阳伯府酝酿着一个阴谋，萧乾在宫中也接到了萧王离世的消息。
按说朝廷也该顺势颁布让他承袭尊位的诏书，然而六公主却迟迟没有动作。
萧乾与采桑一同在宫中一处僻静的院落，因这宫里都是女眷，六公主和太后也不让二人出来，两个女人在外面干了什么，萧乾也一概不知。
“这不是软禁咱们么？”采桑不止一次的跟萧乾抱怨。
可萧乾又能有什么办法？
正待思考着要不要找人去求见六公主的时候，只听外头小太监报来：“六公主驾到——”
“王爷这是说哪儿的话？”
宁香听到蒋悦悦矫揉造作的声音时，心下恍然间颤抖了一下。这种莫名的、熟悉的恐惧感，再次像毒蛇一般，紧紧的将她缠绕起来。
“我知晓自己再不能做什么了，可这个逆子，我精心培养多年，没成想竟这般没骨气。”萧王深深地叹了口气，原以为萧乾会和他一样，分得清轻重，谁知他为了荣华富贵，任凭六公主摆布。
甚至损失了大半私兵。
一想到苏长耀说的那些话，萧王心中便波涛汹涌，直恨不得手刃了这逆子。
宁香也站在蒋悦悦的身边，扶住了她。
“莫怕。”萧王闭上了眼，他已是十分疲倦了，“如今我身边也只有你们了，说来我也再顾不得其他人。如今封王的也仅有我萧家，到底是树大招风，新帝登基后把手足都屠杀殆尽了，我这王位，朝廷自然要留着展现仁慈。”
蒋悦悦听到萧王这么说，抬起头来，忍不住泪水涟涟。
“不用试毒，我都这副模样了，还能有人暗害我不成？”萧王不见了往日的风采，此刻就像个和蔼的老者。
可他分明还没有那般衰老。
宁香一行人看着心里极不是滋味的。
目光微转，萧王的眼神缓缓落到了蒋悦悦的腹上——不管是谁的，总归是萧家的血脉。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蒋悦悦下意识的将手护在了肚子上。
连师从齐缨的两个小女子见了，都觉得这字甚好。
挥笔泼墨，叹为观止。冗长的篇幅在短短时间成形。而宁香实在不敢接这沉重的文章。
萧王接过药碗，还不等苏长耀阻拦，就一饮而尽了。
“王爷！还没试...”
宁香也准备好了笔墨纸砚，苏长耀则费力的将一个茶桌搬到了床边。
萧王就坐在床上，一手撑着茶桌，在绢纸上写了起来。
这还是众人第一次见萧王执笔，字如其人，黑色的字迹落在洁白的纸面，鲜明得很。笔锋犀利，字形豪迈，字里行间宛若苍鹰翱翔其上。
谁能想到一代枭雄临死之前沦落至此呢？
萧王喝过药，坐起来握了握拳，发现手上是有力气了些。
宁香对萧王的态度，其实是一贯对病人的态度罢了，医者心慈，更何况眼前这是个将死之人呢？
萧王心里也想的明白，从前自己对宁香那般羞辱，甚至有所惦记，如今宁香的态度已然说明了他真的已经油尽灯枯了。
不多时，药熬好了，宁香为了将药性发挥至最大，特地催动内力，又加了些自己珍藏的药材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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